加缪全集-鼠疫(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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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厄还在走路。他越往前走,周围的人越多,闹声也越大,他感到自己想去的近郊区似乎因此而在往后退。后来,他渐渐融入了这个高声喧嚷的庞然大物,他在其中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喧嚷至少部分代表了他的心声。是的,所有的人都曾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经受过痛苦:难以忍受的空虚、无可挽回的分离、不能满足的欲求。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在救护车的铃声里,在约定俗成叫做命运的提醒声中,在摆脱不了的恐怖和内心反抗的可怕氛围里,从未停止散布一个举足轻重的传闻,传闻警告那些惊恐万状的人们,说他们必须重返自己真正的故乡。而他们的真正故乡全都在被封锁的疫城城墙之外,在芬芳的荆棘丛中,在山冈上,在大海岸边,在自由的国度里,在有分量的温柔之乡。他们想去的地方正是他们的故乡,正是他们幸福之所在,而对其余的一切,他们都嗤之以鼻。

    至于这种被迫分居和希望团聚可能有什么意义,里厄却一无所知。他继续走着,四面八方都有人挤他,吆喝他,后来,他渐渐走进了一些不那么拥挤的街道。他想,这类事情有没有意义都无伤大雅,只要符合人们愿望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就够了。

    他这才明白了什么东西符合人们的愿望,踏入郊区冷冷清清的街道后,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不思进取,只想回到他们爱情的安乐窝里,这种人有时也能得到报偿。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人因失去了朝思暮想的亲人,还在城里孤零零地踯躅。有些人没有受过两次离别之苦还算是幸运的,不像某些人,在瘟疫之前很久并没能旗开得胜赢得爱情,后来又年复一年地盲目维持勉强的结合,到头来情人变了夫妻反成仇。这些人像里厄本人一样犯了轻率的毛病,总想依靠时间解决问题,结果离别竟成了永诀。也还有些人毫不迟疑地找回了他们以为失去了的亲人,比如朗贝尔,这天早晨在离开他时,里厄就曾对他说:“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起码在一定的时期内他们会感到幸福。他们现在才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想望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相反,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塔鲁似乎找到了他谈到过的难以寻觅的安宁,但他是在死神那里找到的,是在安宁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时刻找到的。如果说别的一些人,如里厄看见许多站在大门口,在夕阳下紧紧搂在一起,痴迷地互相凝视的人,如果说他们实现了想望,那是因为他们想望的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里厄在转入格朗和柯塔尔住的街道时,他想,那些自满自足、对自己可怜而又可厌的爱情生活津津乐道的人获得,起码有时获得,欢乐的奖赏,这是合理而又公正的。

    这部记事性编年史即将结束。是时候了,里厄大夫承认自己是书的作者。但在叙述最后一些事件之前,他至少希望对自己涉足写书作些说明,并敦促读者理解,他一直坚持以见证人的客观口吻进行记述。在整个鼠疫期间,他的职业使他有机会见到大多数同胞并记录他们的感受。因此他有条件报道自己的所见所闻。总的说来,他努力避免记述他未曾亲眼目睹的事情,避免将自己杜撰的想法强加给鼠疫期间的工作伙伴,而且尽量只利用由于偶然性或不幸事件落到他手里的资料。

    由于他是在为某种犯罪行为作证,他像一切有诚意的证人一样,作了某些保留。但他同时又受良心的指使,曾毫不犹豫地站在受害者一边,而且心甘情愿与人们、与他的同胞们在共同拥有的唯一的可靠性方面协调一致,那可靠性就是爱,是痛苦和被迫的离散。因此可以说,他分担了同胞们全部的忧患,而且把他们的处境当成自己的处境。

    作为忠实的证人,他必须首先记录的是人的行为、有关的资料和传闻。而他个人需要说的话、他的期待、他受到的各种考验,都应当避而不谈。如果说他曾利用过这方面的材料,那也只为了解他的同胞或让别人了解他们,只为以最准确的形式把他们往往模糊感觉到的东西表现出来。说实在的,这种理性的努力并没有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当他恨不得直接向千百个呻吟着的鼠疫患者吐露心声时,他会想到自己的痛苦无一例外都同时是别人的痛苦,在一个往往由自己独自承担痛苦的世界,这种患难同当的情况已经很了不起了,于是他即刻忍住。的确,他应当为所有的人说话。

    然而,至少有一个同胞,里厄大夫不能为他说话。那就是塔鲁有一天向里厄谈到的那个人,塔鲁说:“他唯一的真正罪行,就是从心底里赞成置儿童和成人于死地的那东西。其余的事我都能理解,但对这一点,我只能说不得不原谅他。”那人内心愚顽、孤独,此书以他为结束恰到好处。

    当里厄大夫从喜庆喧闹的大街挤出来,正想转到格朗和柯塔尔居住的那条小街时,他被一道警戒线拦住了去路。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使这个街区显得格外寂静,里厄早已料到这种既偏僻又无闹声的状况。他出示了他的证件。

    “不行,大夫,”警察说,“有个疯子在朝人群开枪。不过您得留下,您可能派上用场。”

    这时,里厄看见格朗正朝他走过来。格朗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人不让他通过,他听说子弹是从他住的那幢楼房射出来的。从远处望过去,那幢房屋的正面正笼罩在没有热度的太阳的最后一道金色的霞光里。房屋周边是一片空旷的场地,一直伸展到对面的人行道。在街道中央,可以清楚看见一顶帽子和一块肮脏的布片。里厄和格朗远远望去,只见街的另一头也有一道警戒线,和挡住他们的这根绳子平行,有几个本街区的居民正在绳子后面匆匆走来走去。他们再仔细一看,又发现一些手持左轮手枪的警察蹲在这橦房屋对面一些楼房的大门内,而这幢房屋的所有窗户都关上了,只有三楼的一扇百叶窗似乎还半开着。街上一片沉寂,只能听到从城中心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刹那间,从那橦房屋对面的一幢楼房下面传来两声枪响,那扇半开的百叶窗立即破成碎片四处乱飞。接着又是一片沉寂。里厄在白天目睹了远处热闹非凡的场景之后,眼下的一幕于他似乎有点似梦非梦。

    “那是柯塔尔的窗户!”格朗突然说道,看上去激动万分,“但柯塔尔早就不知去向了呀。”

    里厄问警察:

    “为什么开枪?”

    “这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正在等汽车运来必要的装备,因为这人朝想进那幢房屋的所有人开枪,已经有一个警察被击中了。”

    “那个人为什么开枪呢?”

    “我不知道。当时大家正在街上玩儿,听见第一声枪响,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枪一响大伙儿就叫起来,有一个人受伤,其他人全逃了。是个疯子,就这么回事!”

    再一次静下来时,一分一秒似乎都拖得很慢。突然,他们看见从街那头跑出来一条狗,那是好久以来里厄见到的第一条狗,一条脏兮兮的西班牙长毛猎狗,大概是主人们一直窝藏到现在才放出来的吧。只见它沿着墙根一路小跑,来到大门前时犹豫片刻,然后蹲在地上,仰过头去咬跳蚤。警察吹了几声哨子唤它,它抬起头,然后下了决心,慢慢穿过街道去嗅那顶帽子。就在这一刻,从三楼传来一声枪响,只见那条狗像翻烙饼一般翻倒在地,爪子猛烈地晃动,最后侧身瘫在地上,浑身抽搐了很长时间。作为还击,从对面大门里射出五六发子弹,把那扇百叶窗打得粉碎。接着又恢复了平静。太阳更偏西了,夜影开始爬上柯塔尔的窗户。在里厄大夫身后传来轻轻的刹车声。

    “他们来了!”警察说。

    几个警察在他们背后下了车,手上拿着几条绳子、一个梯子、两个狭长的油布包。他们走进一条围绕这片房屋的小街,在格朗那幢房屋对面停下。片刻过后,大家与其说看见,不如说猜出那片楼房大门内有一些响动。接着,人们开始等待。那条狗已经不动弹了,它躺在一摊暗黑的液体里。

    突然,一阵冲锋枪射击声从警察们占据的那排房屋里传出来。随着射击声,那扇仍然被瞄准的窗户不折不扣地彻底粉碎,从而露出一个大黑洞,但里厄和格朗从他们的位置辨不出黑洞里的任何东西。这边射击一停,从隔一幢楼的另一个角落又射出一排子弹。子弹显然已经进入那扇窗户,因为有一颗子弹已打下一块砖头的碎片。就在这一刹那,三名警察跑着穿过马路,冲进了大门。另外三名警察几乎同时冲了进去,射击戛然停止。大家又开始等待。从格朗那幢楼里远远传来两声爆炸声。接着是一片喧闹。只见一个穿衬衫的大喊大叫的矮小男人被人半抱着拖出楼房。全街紧闭的百叶窗奇迹般同时打开了,窗前站满了好奇的人,还有些人干脆走出大门,去封锁线后面挤来挤去。片刻之后,那矮小男人来到街道中央,脚终于着了地,胳膊仍然反剪着。他还在叫喊。一个警察走到他身边,稳、准、狠地给了他两拳。

    “是柯塔尔,”格朗嗫嚅着说,“他成了疯子!”

    柯塔尔倒在地上。只见那个警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朝躺在地上的东西踢了几脚。接着,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里厄和他的老朋友这边走来。

    “别停在这儿!”警察说。

    那伙人经过他们面前时,里厄转过眼去。

    格朗和里厄在苍茫的暮色中离开了那里。这个事件好像把整个街区从昏睡中惊醒了,狂欢的人群重又闹哄哄地挤满了僻静的大街小巷。格朗走到自己住房门口时,向大夫告别说,他还得工作。但在上楼时,他又说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活得很滋润。接着,他又背了一遍他的句子,说:“我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删去了。”

    他随即调皮地笑笑,摘下帽子,过分隆重地向里厄鞠了一躬。但里厄还在想柯塔尔,在他朝老气喘病人家走去时,那铁拳打扁柯塔尔面孔的重浊声音一直回响在他的耳际。也许想到罪人比想到死人更令人难以忍受吧。

    里厄来到老病人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房间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自由的喧嚷声,老头的脾气没有变,仍在倒腾两个小锅里的鹰嘴豆。他说:

    “他们做得对,该玩玩了。样样都有才成为世界呢。大夫,您的同事呢,他怎么样啦?”

    一阵阵爆炸声一直传到他们耳里,不过那是祥和的爆炸:是孩子们在放鞭炮。

    大夫一边用听诊器听他呼噜呼噜响的胸部,一边回答说:

    “他去世了。”

    老头“哦!”了一声,有点发愣。

    “死于鼠疫。”里厄补充道。

    愣了一会,老头似乎意识到什么,说:

    “是呀,最优秀的总活不长。这就是生活。他可是个明白人。”

    大夫边收拾听诊器边问:

    “您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什么。他从不说废话。总之,我喜欢他。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别人说:‘那是鼠疫呀,我们经历过鼠疫。’再进一寸,他们就得要求授勋了。可鼠疫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您得按时熏蒸呼吸道。”

    “啊!别怕。我的命长着呢。我要看见那些人一个个死光。瞧我,我可会活啦。”

    作为对他的回答,远处传来了欢乐的尖叫声。里厄走到房间中央。他说:

    “我去平台,不打扰您吧?”

    “当然不。您是想去上面看他们,是吧?随便去吧。不过,那些人跟先前没什么两样。”

    里厄往楼梯走去。

    “您说说,大夫,他们要为死于鼠疫的人立碑,是真的吗?”

    “报纸上这么说过。一座石碑,或一个金属牌。”

    “我早就相信会这样,还有人演讲呢。”

    老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这儿就听到他们演讲了:‘我们那些死者……’说罢就去大吃大喝。”

    里厄已经在上楼梯了。

    寒冷的星空悠远而深邃,俯瞰着房舍闪闪烁烁。山冈那边,星星像坚硬的燧石散发着冷光。今夜与他和塔鲁到此暂时忘记鼠疫的那一夜十分相似,但今天的大海在悬崖之下却比那时更为喧嚣。淡淡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它已卸去了温暖的秋风带来的咸咸的气息。不过城市的闹声却像波涛击岸一般冲击着平台的墙基。然而,今夜并非反抗之夜,而是解放之夜。远处,黑红相间的闪光标志着灯火辉煌的林荫大道和广场的所在地。在这摆脱了桎梏的夜晚,欲求像脱缰的野马,正是它低沉的吼声传到了里厄这里。

    第一批显示万众欢腾的官方的礼花从黑暗的港口升腾起来。全城的百姓争相观赏,欢呼声经久不息。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了。这时,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的欢呼声在城市回荡,一直传到平台脚下,空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千变万化。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

    不过,里厄也明白,这本编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后胜利的编年史,它无非显示了人们在当时不得不做了些什么,并指出今后如遇播撒恐怖的瘟神凭借它乐此不疲的武器再度逞威,所有不能当圣贤、但也不容忍灾祸横行的人决心把个人的痛苦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时,又该做些什么。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堕落(1956年)

    丁世中 译

    先生,我能否为您效劳而又不令您感到厌烦?我担心,那位在此当家做主的、可敬的大猩猩听不明白您的话。的确,它只懂荷兰语。除非您授权我为您解释,否则它猜不出您是要刺柏子酒。喏,我自以为让它听懂了我的意思:这频频点头大概表示它已被我说服。它去拿酒啦,而且在赶紧做,只是还有点从容不迫。您运气不错,它并没有嘟哝。它如果不肯上酒,就嘟哝一声,谁也不会坚持。完全凭兴致办事,这是大动物的特权。不过我退场啦,先生。很高兴为您效了劳。谢谢您,也接受您的谢意,假如确知没给您找麻烦。您太好啦。我这就把我的酒杯放在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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