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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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类勾搭引发我最深沉的感情,唯有一种感激而已。那时事事顺当,人家不但让我自由自在,还可到处走动。我刚离开一个女人的床笫,就跟另一个女人甜言蜜语,甚至嘻嘻哈哈。好像我欠了一个女人的情,也就对所有的女人过意不去。虽然我这种感情看上去含糊不清,实际结果却明明白白:我保持了同身边所有相好女人的关系,想什么时候利用就什么时候利用。我自己也承认:我简直活不下去,除非世上所有的人,或尽可能多的人都来伺候我;他们应当永远清闲,不得有独自的生活,随时准备应我之召,过着枯寂的日子,直到我宠幸之日为止。概言之,为了我幸福,被我看中的人就不许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只许在我高兴的时候被动地过日子。

    唉,请相信:我提到这些毫无自鸣得意的成分。我想起这个时期我索取繁多,却了无贡献;我动员稠人广众为我效劳,可以说是先把他们“封存”起来,然后随我之需予以调遣。想到这里,对胸中涌起的情绪真不知何以名之!也许是羞耻感吧?亲爱的同胞,羞耻感有点儿灼人呢?对啦?那么准是它,或者是与体面相关的某种可笑心态。只是我觉得那件成为我记忆核心的经历,一旦发生之后我就始终不能忘怀。我不能不立即告诉您,虽然我扯到了许多枝节,并且企图编选故事,谅必您明白这样做不无道理。

    嗨,雨停啦!劳驾送我到家吧。我感到异样的疲劳,倒不是因为说了许多,而是因为想到还必须说下去。也好!再说几句,就可以讲清我的主要发现。而且又何必啰唆?为了给一座雕像揭幕,最好免掉各种致词。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十一月的夜晚,在我以为听见身后有人发笑之前约两三年,我走过罗亚尔大桥回位于左岸的住所。已是夜里一点钟,下起了小雨,简直就是毛毛雨,却驱赶走了本已稀稀拉拉的行人。我刚同一位相好分手,她此刻肯定已呼呼大睡。我很愿意走这么一段路。我觉得身子有些麻木,但身上的血液正如这酥雨缓缓流淌,心情是平静的。在桥面上,我从一个身影旁走过,那影子倚着栏杆,似乎在观赏河水。我挨得近些,辨出那是一位身着黑衣的苗条少女。在乌发与风衣假领之间,可见那细皮嫩肉、微微湿润的后颈,我有些动情。但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继续行走。走过桥身,我顺着堤岸朝我居住的圣—米歇尔大街走去。我已走了大约五十米,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人体落向水面的巨响,虽然已有一段距离,但在鸦雀无声的黑夜里,却很骇人。我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几乎同时,我听见一声呼喊,接着重复了几遍,也顺着河水传来,渐渐消逝。在突然凝固住了的黑夜里,后来的寂静似乎无边无涯。我很想跑,却跑不动。我想一来是冷,二来是怕,我哆嗦不已。我琢磨着应该赶快做点什么,却觉得浑身瘫软,抵挡不住。我忘了当时想什么。“太晚,太远啦……”之类。我动弹不得,却侧耳聆听。然后我冒着雨缓缓走开。我没向任何人报警。

    终于到家啦,到了我的隐身之地!昨天?由它去吧。我听您吩咐,带您去游马尔肯岛,您将看见须德海。咱们十一点钟在“墨西哥城”见面。什么?那女人吗?哦,我一无所知,真的一无所知。第二天以及后来几天,我没有看报纸。

    您不觉得这像是一个玩具娃娃式的村庄吗?处处都有独特的风格啊!可亲爱的朋友,我带您上这个小岛,并不是为了欣赏别致的风格。人人可以向您介绍女帽、木鞋、装饰独到的房屋,渔夫们在屋里抽着香喷喷的细烟草。我恰恰是少有的能向您介绍要点的人士之一。

    咱们上了堤岸,应当顺着堤岸走下去,以便尽可能远离这些过于优美的住房。咱们就坐下来吧。您有何评价?可不是,这是最美好的静态风景了。请看左边这堆沙子,他们管这叫“沙丘”,右边是灰色的堤岸,脚下是淡白色的沙滩,海水也略带一些青灰的色调,以及那开阔的天空,映照着似青似白的不尽海浪。真是一处温馨的地狱!一切都朝横向伸展,没有曲折,天空没什么色泽,一片死气沉沉。这不就是万物皆空,也就是视觉中的虚无吗?荒无人烟,最突出的是荒无人烟啊!只有您和我,面对这一片荒凉的寰宇!天空透出了一些生气,您说对啦,亲爱的朋友!它浓云密布,接着又露出笑意,忽而似乎掠过强劲的气流,忽而又似乎关闭了海市蜃楼的门洞。其实那是白鸽在飞翔。您可曾注意:荷兰的天空布满千千万万只白鸽。当它们翱翔在高空时肉眼不能辨别;它们拍打着翅膀,整齐划一地升降起落,在广漠的天空掀起羽翼织成的浅灰色波涛。随着气流时而悠远,时而迫近。白鸽在空中盼望,它们一年到头盼望着。它们在地球上空转来转去,凝望下方,但愿能落地。但下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海洋和水流,以及招牌林立的一片片屋宇,却没有足以停歇的突出部位。

    您听不懂我的意思?我承认有些累了。我表达凌乱。朋友们常夸我头脑清晰,现在却不是如此。而且称“朋友们”也是说说而已。其实我不再有朋友,只有同谋者。这种人倒是有增无减,扩大到了全人类。人类中您居首位,在场的自然居首位。我怎么知道自己不再有朋友?很简单:有一天,我想自杀,为的是捉弄他们,也有惩罚他们之意。但到底惩罚谁?感到意外者有之,但自认被罚者没有。我这才明白自己没有朋友。何况即使有,也是白搭。假如我自杀成功并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才值得。可亲爱的朋友,地底下一片漆黑,棺木厚实,尸衣紧裹啊!“灵魂的眼睛”可见,话倒不错,但得真有“灵魂”,而且它要长着“眼睛”啊!喏,您并无把握,永远是没有把握呀。否则才有出路,人家才把您当真。您只有死掉,别人才相信您有理,您表里如一,以及辛苦得值当。只要您有一口气,便仍然是悬案一桩,只有权得到怀疑。因此,如果可以肯定见到效果,才值得费力气去证明他们不信之事,叫他们大吃一惊。可另一方面您已毁了自己,他们信与不信又有何妨?您已不能亲自光临,目睹他们的惊奇和悲伤(何况也是短暂的)。总之不能像人人梦想的那样,自己出席自己的葬礼。为了不再怀疑,就得不复存在,简单明了。

    再说,这岂不更好?他们无动于衷,我们早已受够啦。一位父亲不让女儿嫁给一个油头粉面的求婚者,女儿声言:“你将来会后悔的!”说完便寻了短见。可父亲一点儿也不后悔。他顶喜欢抛饵钓鱼。女儿死了三个星期,他就照旧去河边。“为了忘掉。”他宣布。这打算很有道理,他真忘了。其实不如此才怪。男人以为自尽是惩罚老婆,其结果是还她以自由,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何况人家说您别有原因。我呢,已听得人家嘀咕:“他自寻短见是因为受不了……”唉,亲爱的朋友,人们的创造力何其贫乏呀。他们总以为自杀只有一个原因。其实两个原因也未尝不可嘛。不,他们脑子里装不下。那么,自寻短见又何必。何必为了他人对您的看法而牺牲?您一死,他们便借机栽上一些愚不可及或俗不可耐的缘由。亲爱的朋友,牺牲者会被遗忘、被讥讽或被利用,三者必居其一;至于被理解,则不可能。

    不如直说吧,我热爱生命,这是我真正的弱点。只要我对生命之外的事无法想象,那我就仍热爱生命。您不觉得这种渴求颇具平民色彩吗?贵族心目中的自我,总是与其本人及其生命拉开点儿距离的。需要死就死,宁折不屈。可我呢,我是要“折”的,因为我仍然爱自己。喏,在我唠叨一番之后,您以为我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感觉么?对自己厌恶?得啦,主要是厌恶别人。当然,我知道自己的过失,并感到内疚。但我仍要忘掉它们,这劲头固执而不无根据。相反,我心里不断责怪别人。这当然令您反感啰,您或许认为这不合道理,但问题并不在于要“合道理”。问题在于要混得过去,对啦,首先在于要避免受到评判。我不说“避免惩罚”。因为不经评判(或审判)而受惩罚,那是可以容忍的。这种情况有个名称,以担保我们清白无辜。这名称是“遭了不幸”。不,正是要回避审判,不要老被人家评头品足,而又老听不见宣判。

    但这谈何容易。如今我们时时准备被审判,犹如时时准备与人通奸。唯一的区别是不必担心失败。您如果不信,就不妨听听咱们那些大慈大悲的同胞们在餐桌上的高谈阔论,他们每年八月到那些休假别墅疗治心烦病,在餐桌上总是滔滔不绝。如果您下不了断语,还可以读读当代伟人的演说词。要不就观察观察自己的家庭,必当受益匪浅。亲爱的朋友,可别给他们评(审)判咱们的机会,一点儿也不给!否则咱们就体无完肤啰!咱们跟猛兽驯养员一样,必须小心谨慎。假如他在进笼子之前,不小心用剃刀割破了喉咙,那对猛兽是何等的美餐!我突然明白了这点,正好那天我一下子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不起。自此,我百倍警觉。既然我流了点血,就会全军覆没:它们会把我一口吞掉的。

    我与同代人的关系表面如旧,实际上却悄悄变得不协调。朋友们没变化。他们仍然不时赞美跟我在一起是何其谐协、何其安全。但我主要感受到的却是不和谐,以及心情烦乱。我觉得自己易受伤害,似乎被“交付公审”。我习惯把朋辈看成毕恭毕敬的听众,但他们已今非昔比。以我为中心的圈子被打乱,他们形成了整齐的一排,如同在法庭上。自从我猜到我身上有什么待审的东西,就认识到他们却有某种必须审判别人的天赋。他们还像过去那样全都到场,但却咯咯发笑。也可以说,凡是我碰到的,都一边瞧我一边暗笑。这时期我甚至觉得有人在绊我,想让我跌跤。也的确有两三次,我到达公共场所时脚上绊到什么东西。甚至有一次我仰天摔倒。我是理性化的法国人,立刻恢复了镇静,把这些小事归于唯一合理的天命,即偶然性。不过我总是起了疑心。

    我既有所警觉,但发现自己有敌人。首先是在本行本业中,其次是在交际应酬中。有些人是我帮过他们,有些是我本应助一臂之力的。不过凡此种种当属正常,我虽看出,也不太伤心。相反,使我困惑和痛苦的倒是不得不承认在陌生人或几乎陌生的人当中也有敌人。我已向您举例说明过我如何天真,因为天真,就总以为只是偶然见过我的非亲非故之辈,必定是爱戴敝人的。可事实并非如此!对我怀有敌意的,多半是跟我有一面之缘而我却不认识的人。他们大约以为我活得称心如意,自由自在得很,这岂能原谅!自满自得的神气,如果表现不当,是可以激得驴子也发疯的。另一方面,我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因为没有时间,我谢绝了许多约见。然后我又忘了曾谢绝,原因是一样的。可要求约见的人日程不紧,也正因为如此,对我的谢绝耿耿于怀。

    举例来说,女人们毕竟让我付出了沉重代价。我用在她们身上的时间就不能拨给男人了,而男人未必见谅。出路何在?人家要原谅您的幸福和成功,您就得慨然应允与他们分享之。可为了幸福,就不太顾得别人。这样,出路就堵死了。或者是幸福而受审,或者是宣告无罪,却穷困潦倒。就我来说,还要更不公道:我因既往的幸福被判决。很久以来,我沉湎于人人赞同的幻想中,而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却是判词、利矢和讥讽,我自己却面带笑容,毫不介意。终于我有所警觉,头脑清醒了,而就在这时我遍体鳞伤,顿时周身乏力,招架不住了。于是我周围的人无不拿我当笑料。

    这是任何人(除了不食人间烟火者,我是指圣贤)都无法容忍的。人家的表演就是炫耀恶意。于是大家忙着审判别人,为的是自己不必受审。有什么办法?人们最自然的想法、顺水推舟而来的想法,就是认为自己无辜。这方面我们都很像布痕瓦尔德[29]集中营的那个法国小孩。他坚持要向录事逞递请愿书。录事自己也是被囚者,他登记了孩子的到来。递请愿书?录事及其伙伴哈哈大笑:“老弟,没有用。这里不许请愿。”那法国孩子却说:“先生,我的情况是例外。我清白无辜啊!”

    我们都属于例外情况。我们都想上诉点儿什么!人人都声称完全清白,即便为此而指摘全人类,指摘老天爷。您称赞某人说他真卖力,因而变得聪明或高尚,这不会叫他太高兴。如果您说他天生高尚,他就心花怒放。反面的例子是,您如果告诉某罪犯,说他犯罪并非出自本能或天性,而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情况,他就会对您感激不尽。在辩护过程中,他往往选择此时此刻痛哭流涕。然而,生来正直聪明不算有本领。这与犯罪同理:不能因为生来如此就比偶然如此而负更重的责任。但这些坏蛋想得到宽大处理,也就是说不想负责任,于是恬不知耻地表白有何客观原因、或什么偶然情况,即使这些说法彼此矛盾。要点是他们都很清白,他们与生俱来的德行不容置疑;而他们偶犯的过失总是偶然现象。我对您说过:是要终止审判。因为不易做到,也不易叫人又赞赏、又宽恕他们的天性,于是都致力于发财。为什么?您琢磨过吗?当然是为了有权有势。但首先是因为有钱就可以避免立即受审:您不必乘地铁,而会拥有镀镍的私人汽车;您独自住在大花园里,乘卧铺车,在豪华办公室里办公。亲爱的朋友,有钱还不等于获释,但总是缓期执行嘛,不得已而求其次啰。

    朋友们叫您表里如一,可别听他们的。他们不过是希望您作证他们自鸣得意有理。您如答应,他们就更自信了。怎能把说实话当成交朋友的前提条件呢?事事追求真实是一种狂热,什么也不放过,而且也难以抵挡。这是弊病,有时是一种享乐,或一种自私心理。万一您被逼到这种境地,那就别含糊:先答应说实话,然后尽量把谎话编圆。您满足了他们的夙愿,表现出对他们百分之二百的热爱。

    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于是很少跟比自己优秀的人说心里话。我们躲避他们。与此相反,我们与跟自己类似、毛病相同的人交心,目的不是改过或改进,首要的是,要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我们只要求在现有道路上得到同情和鼓励。总之,我们既要不再负罪,又不必费力净化自己。缺德的劲儿不够,德行也欠佳。作恶或从善的干劲都不足。您读过但丁的书吗?真读过?好极啦。那您一定知道:在上帝与撒旦之争中,但丁承认有中性的天使。他将这类天使安排在地狱的边缘,即地狱之前的“更衣室”。亲爱的朋友,咱们都在“更衣室”。

    要有耐心?说对啦,或许是。咱们得耐心等待最后的审判。唉,咱们都性急,急得我充当了感化法庭律师。不过我先得处理好自己的种种发现,妥善对待同代人的耻笑。从我被呼唤(其实人家是在唤我)的那夜起,我就该应答,或至少寻找一个答案。谈何容易。我久久摸索着。首先得靠那永恒的笑声(以及发笑的人)教会我看透自己,发现自己也不那么简单。别不以为然,这看上去像是初始发现的真理,其实未必。最后发现的真理却被叫做“初始真理”,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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