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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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爱情与贞洁都不抱希望,于是想到还有放荡可以代替爱情。它可以堵住耻笑、复得安宁,尤其是让您长生不老。时至深夜,怀里搂着两个美女,玩到了似醉似醒、心满意足的份儿上,对未来的憧憬就毫无痛苦,思绪驰骋于古今之间,真正达到了生趣盎然的非凡境界。可以说我从来是放荡纵欲的,因为我一向追求长生不老。我同您谈到过我的本性难移,这也是我自珍自爱的绝妙效果。的确,我想长生不老想得发疯。我自爱甚切,不能不渴望被爱者永生。在清醒状态下,略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认为有理由让淫棍长生不老。所以得给“长生不老”找到代用品。正因为我要长寿,所以在夜里跟婊子们睡觉,并且夜夜贪杯。自然到清晨我口中充满尘世的苦涩味儿。然而我毕竟饱尝到了飘飘欲仙的美妙滋味。不妨向您坦白:我念念不忘那几夜,我跑到一家龌龊不堪的妓院,与一位更衣舞女叙旧,她对我百般恩爱。为了保全她的面子,某夜我甚至同妓院那位好说大话的小老板武斗一场。在这灯红酒绿的天国,我无夜不在柜台边徜徉,像江湖牙医那样满口谎话,而且一杯接一杯地狂饮不止。我恭候黎明时分,终于轮到我跌进那美人儿被褥凌乱的眠床上。此刻的寻欢作乐已是逢场作戏,紧接着她立刻呼呼入睡。朝阳渐渐照亮了这污秽之地,我精疲力竭地在灿烂的晨曦中起床。

    酒精和女人确是我唯一应得的憩息。亲爱的朋友,谨向您泄露这天机,劝君不妨一试。您会发现:真正的放荡解放一切,不会制造任何义务。在放荡中,人们占有的是自己,所以是那些顶顶自珍自爱者的喜好。那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谈不到今昔变化,尤其是绝无憧憬向往,也不会立刻有什么惩罚。放荡纵欲之地是与世隔绝的。入门之际便抛掉了忧与喜。不必相互交谈。在那里欲得之事可以不开口就到手,甚至往往连钱也不要。哦,让我特别向那些素昧平生、过后却被忘却的女人致敬,她们帮了我大忙。如今我每每念及还留有些许敬意。

    我毫不收敛地“解放”自己。在人称“罪恶渊薮”的某旅店,与我同居的既有一名老牌烟花女,又有一位良家闺秀。对前者我如中世纪的骑士般侍奉;对后者,我大传“实干”之经。可惜的是,那烟花女颇具市民性格,后来竟答应为一家教会报纸撰写回忆录。那报纸实在异常摩登开明。良家闺女的天性欲望一发不可收拾,便赶紧找了夫婿,发挥她那非凡的能力。当时有一家男士公会,常遭人诟骂,我却得以入会,真是三生有幸。此事容笔者从略。还有,您应当听说过,聪敏伶俐的男人也常为酒量过人而不胜自豪。我本可在这种消磨中安度余生,不过还是碰到了自身的障碍。我的肝脏未能抵挡得住,弄得我疲惫不堪,迄今犹如大病初愈。我演了一出“长生不老”的戏,不过数周,却落得个“朝不保夕”的结局。

    待到我不再在深夜矜功伐能,唯一剩下的好处便是日子不太痛苦了。周身的疲乏同时销蚀了我的许多“有生力量”。每次纵欲都削减生命力,也就削减了痛苦。与常人之见相反,放荡并无疯狂之处。它不过久睡不醒罢了。您一定注意到:真正染上妒忌的男人,最着急的事莫过于跟他以为不忠的冤家上床。这当然是要再验证一下那宝贝儿仍是他的。他要(如俗话所说)“占有”她。这还因为,事毕他们便妒意冰释。肉体的妒忌既是想象使然,也是对自己的判断。人们总以为,情敌与自己在相同情况下的想法一模一样。幸好享乐过度既削弱想象,又影响判断力。痛苦与阳刚之气一同休眠,时间也一样长。同样,少年有了第一个情妇就不再愁云密布、终日遐想了。某些婚姻其实是“体制化”了的纵欲,渐渐变成勇气和创新的坟墓,单调而无聊。是的,亲爱的朋友,市民式的婚姻搞得举国上下懒懒散散,还会将人推向死气沉沉呢。

    我言过其实了?没有。不过扯远啦。我的意思是说,这狂欢纵欲的几个月不无收益。我仿佛生活在云里雾里,笑声变得模模糊糊,我也充耳不闻了。我本来就冷漠,现在毫无制约地变得更加冷冰冰。再也没有激情!脾气平和,或者说根本没有脾气。患有肺病的肺叶渐渐干燥而痊愈,却让那“幸福的主人”呼吸困难。我就是这样,因痊愈而悄然走向死亡。我还操旧业为生,虽然因为口误频仍而声誉下降,生活放荡自然不能正常工作。有趣的是,人家不怎么责怪我夜里纵欲,而抱怨我出言不逊。我在口头辩护中提到“上帝”作为咒语,虽系偶尔为之,也使客户生了戒意。他们大概担心:不要弄得老天爷也照管起他们的利益来,就像这位精通法典的律师一样。由此推论我引证天神不过泄露了我的愚昧无知,差不多也是这么回事。我的客户就是如此推论的,于是本律师的事务所门可罗雀了。我不时还出庭辩护。甚至有时因为忘记,已不相信自己的言辞,倒反而效果不凡。我自己的声音引我入胜,我凝神倾听;我做不到过去那种高亢激昂(如在高空翱翔),却还能拔地而起,可谓“超低空飞行”。除了职业需要,我杜门谢客;有一两位穷愁潦倒的老相好,我还供应她们吃住,令其浮度余生。偶尔我还参加一两次友谊晚会,与肉欲无缘,但也因倦怠而听不清人言,真可谓今非昔比了。我稍有些发福,以为这场灾难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了此残生。

    某日,我邀一女友出游,并未言明庆祝我大病初愈;我们乘上的“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自然是头等舱。突然,在铁青的洋面上,瞥见远处漂来一个黑点儿。我立刻目光别移,心跳加快。再凝神注目时,那黑点儿却无影无踪了。及至又瞥见,我几乎发出惊呼,甚至愚不可及地想喊救命。那是大船过后往往留下的一块残片。可我受不了,立刻想到一名溺死者。于是我平心静气地悟到:一个想法您早知道它是真实可靠的,却忍而不发。几年前在塞纳河上,我背后的那声呼叫,顺河水一直漂入了英吉利海峡,接着环游全球,在广漠的海洋上恭候我至今日。我又悟到:它还将在河流和大海上等着我;只要有我那苦涩的“洗礼圣水”,就会有它。试看,这里不也是水么?咱们正待在平静单调、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它的海岸与陆地连成一片。何以见得咱们是驶向阿姆斯特丹呢?咱们永远也走不出这广漠无垠的圣水盂啊。请听,那不是无影无踪的海鸥在嘶鸣吗?它们向咱们呼叫,是呼唤咱们做什么呢?

    但真正在大西洋上嘶呜呼唤的也是这些海鸥,那一天我终于弄明白:我不曾痊愈,我仍然被挤逼在一角,得自己适应。大出风头的岁月已逝,当然那疯狂劲儿及其余波也已过去。必须服服帖帖承认自己有罪。这不会错。您大概不知道中世纪人称“土牢”的秘密监狱。通常一入此牢便终生无人过问。这土牢的独到之处是,体积设计得妙不可言。它高得不足以让你直立,横得不容你就寝。于是你只能取不便之形态,在“斜切线”中度日。想睡就得栽跟斗,清醒时就得蹲着。亲爱的,在这如此简单的发现中包含着天才(我可不是瞎说)。日日夜夜,通过这折磨关节的刑罚,囚犯被告知他是有罪的;而清白无辜在于心情舒畅地伸展四肢。您能想象一位惯于登高望远的天才装进这等囚笼吗?您说什么?能陷此囹圄而保持清白吗?不大可能,极不可能!否则我就丧失理智啦。让清白无辜像驼背人那样苟活,我一刻也不能作此想象。何况咱们不能肯定任何人是清白的,却可以一口咬定人人有罪。每个人都在证明别人全都有罪,这是我的信念和期望。

    请相信我:宗教一开始说教便犯错误了,规定种种戒律也不行。叫人犯罪或惩罚人都无须上帝,我们的同类便足够,何况我们自己还从旁相助。您提到最后的审判,允许我满怀敬意地一笑置之。我倒是恭候良久:我目睹的是更糟糕的审判,即人间审判。对于人,是不考虑减刑情节的,即使良好动机也判为有罪。您可曾听说,某国人民为证明自己在世上最伟大,近来发明了一种“唾笼”。那是一种水泥封固的囚笼,囚徒直立而不能动弹。笼门坚固,将其锁牢,但高止于颚。观者所见仅为面部,每一看守路过皆可尽情唾辱之。囚徒木立,无法揩拭,但尚有紧闭两眼的权利。亲爱的,这可是凡人的发明。这杰作无须上帝存在。

    那又怎样?那么,上帝的唯一用处是保障清白。但我却把宗教看做一架庞大的漂白机,用以洗刷一番。它确曾这样做,为时不久,三年而已,并且名称不叫宗教。后来肥皂短缺,咱们涕泪横流,以涕互赠。咱们个个贪婪,人人被罚,于是彼此以唾相敬。嗨!一送土牢了之。大家争着先唾为快,如此而已。我向您透露一桩机密,亲爱的:不必等最后审判,审判日日在进行。

    不,这不算什么。这该死的潮湿,弄得我打哆嗦。咱们到站啦。很好。请前面走。不过也请稍留片刻,陪我走一段路。我还没说完,得往下说。难就难在往下说。喏,您知道么,为什么将此君送上十字架?我是指您或许正在想到的那一位。嘿,理由很多。谋杀总能找到理由。而叫人不死却费尽口舌,还徒劳无益。因此,罪犯总能找到律师,清白无辜者仅仅偶然能找到。除去两千年来人家不厌其详向我们解释的种种理由,还有很主要的一条足以说明这可怕的折磨,不知为何讳莫如深。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不尽无辜。虽然别人加于他的罪过他未曾犯下,却别有他罪,即使自己也不甚了了。真不甚了了?总之他是罪魁祸首。他肯定听说过某次对无辜者的大屠杀,正当犹地亚的孩子们惨遭屠杀之际,他的父母却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若不是因为他,孩子们会遭此厄运么?当然这并不是他愿意的。但这些嗜血成性的士兵,这些被腰斩的儿童,令他惊心动魄。按照他的本色,他决不能遗忘。他的一切作为都含着隐忧,这不是那无法医治的抑郁么?因为他通宵达旦地听到拉结[30]呼天抢地的悲号,她在痛哭自己的骨肉,谁也安慰不了她啊。夜空荡漾着悲号,拉结呼唤因为他被杀的孩子,而他居然无恙!

    他深知内情,体验到了天天面对无意的罪过是多么痛苦(噢,或许自己不死同杀死别人同罪!),他就很难自持。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自辩,正视死亡,而不要独自生还。去到另一个世界,他那可能被拥戴的地点。结果并不如愿,他口吐怨言,最后人家删节了他的言论。是啊,我记得是从第三位福音书作者开始,便删除了他的抱怨。“你为什么抛弃了我?”这是号召反叛。难道不是?于是,一剪了之。顺便提醒:假如吕克[31]不曾删节,就不大引人注目,至少不那么明显。结果是删节者炒热了被删的文字。人间的秩序也很暧昧的。

    毕竟被删节者未能如旧。亲爱的,我说的事我明白。我一度朝不保夕。是的,你尽可在这世上大肆挞伐、卖弄风情、折磨同类,在报刊上自吹,或仅仅说几句邻人的坏话,一边编织着你的毛衣。但在某些情况下,蹈袭旧例,仅仅是照旧生活,就有如登天之难。而此君并非天国之人,对此不必存疑。他大声道出了自己的痛苦,因此,老友啊,我就爱戴他:他至死不知真相。

    不幸的是他抛下了咱们,要在任何情况下都继续往前,即使咱们进了土牢,知道了他的所知,却不能像他那样作为,尤其是像他那样死去。当然,有人试着借鉴他的死法。反正作如下想法是天才之举:“您没什么光彩,得啦,这是事实。也罢,不必细谈!一次了结,上十字架吧!”可现在许多人上十字架是为了让人家远乡眺望,即使为此要多少践踏一下那位十字架上的老住户。许多人并不高尚却要施舍。唉!何其不公,对他多么不公道!令我寒心!

    喏,我又重操旧业,充当辩护律师。请原谅,要知道,我有我的道理。哎,离这儿几条街有一家博物馆,名叫“住在顶楼的上帝”。从前,他们将圣人的墓穴放在地下。无奈的是,这里的地底全是水。不过如今可以放心了,他们的上帝既不在顶楼,也不在地下。他们将他捧到法庭高层的座位上,藏在心头隐秘处;他们敲槌子,尤其是审理案件,以上帝的名义审判。上帝对有罪的女人说:“我也不想判你的刑!”说归说,他们还是要判,而从不宽恕。“以上帝的名义”,你得这么说。上帝?他没那么多要求,老友。他要人家爱他,如此而已。当然有人爱他的,连基督徒里居然也有,不过屈指可数罢了。上帝预见到此点,他很有幽默感。您知道,胆小鬼彼得竟不认他:“我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您指什么……”云云。彼得太不像话。而上帝却开了个玩笑:“我将在这块石头[32]上修建我的教堂。”含讥带讽,莫过于此,君以为如何?可是不然,那些人还是说自己正确:“请看,上帝早就说过!”上帝是说过,他知道来龙去脉。后来,他就一去不复返,让他们审理和判决,口称“宽恕”,心藏恶意。

    不过也不能说“怜悯”不复存在。不是的,咱们还会常常提到“怜悯”的。只是不再宣告任何人无罪。在死去的“清白无辜”的躯体上,法官们聚众成堆,有各种法官,拥护基督和反基督的。何况是同一批人,在土牢里和解啦。可别只是责怪基督徒,其他人也有份儿。您知道,在这座城市里,笛卡儿曾住过的房子变成什么了吗?精神病院。做对啦,人人说呓语,外加迫害。当然,我们这些人也一样,不得不入伙。您应当看出:我什么也不放过,您也一样。既然都成了法官,咱们彼此相对,个个有罪,都以自己恶劣的方式充当了基督,一个一个上了十字架,并且始终不明真相。至少咱们两人将有罪,幸好我克拉芒斯找到了出路,找到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也就是找到了真理……

    不,这就打住。亲爱的朋友,不必担心!而且我就要同您分手,已经到了我家门口。一人独居,再加疲乏,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先知啦。反正我是这样的,躲在石块、浓雾和死水形成的荒漠里,我成了平凡时代的空头先知,即空头预言家。我是没有救世主耶稣的以利[33],浑身发烧、酒精中毒,背倚这扇破门,指头指向低低的天空,痛骂那些不受审判的无法无天之辈。亲爱的,他们不愿受审,问题就在于此。信奉法律的人不怕审判,那会将他重新置于他信仰的秩序之中。但人类的大灾大难在于无法无天的审判,咱们处于这灾难中。法官失去天然约束,一切全凭巧遇,于是干劲十足。那么,岂不该赶在他们前头?这就忙得团团转啦。先知和庸医辈出,忙着出示法典或天衣无缝的安排,免得世界抢先变得荒无人烟。天幸,我既是终局又是开场,做的事预告着法律。简言之,我成了“忏悔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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