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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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急,别急。我明天再告诉您这美差的内容。您后天动身,时间紧。请上我家来,以摁铃三次为记。您回巴黎?巴黎较远,很美,我记忆犹新。我记得大约在此季节巴黎的黄昏景色。夜色悄悄降临被烟熏成深蓝色的屋顶上,空气干燥,尘嚣渐落,但市内仍有嗡嗡鸣声。塞纳河水似在缓缓上涨。我在大街小巷徜徉。我知道,他们此刻也在游荡!他们在马路上行走,假装急忙赶回气象森严的家,重逢厌烦之至的女人;可老友啊,您是否知道大城市里游荡的独身汉是怎么回事?

    很惭愧,得躺着接待您。没什么,有点发烧,用刺柏子酒治。我已习惯于此类发病。大概是疟疾,当教皇时染上的。不,不完全是开玩笑。我知道您的想法:在我的叙述中真假难辨。我承认您说对了。我自己……请看,一位熟人将众人分为三大类:宁愿实话实说而不违心说谎者;宁愿说谎而不讲实话者;既爱说谎又装神秘者。请您把我归入适合的一类。

    其实有什么关系?谎话最终不是导向真理么?而我的故事不论真假,不是归于同样结局意义也雷同吗?那么,不论真假,只要都能透露我的过去和现实便可。有时按说谎者的话而不是按说实话者的话判断,反而更明白无误。真理像光明一样,令人眼花。谎言倒像黄昏美景,衬出万物的真相。但信不信由您:我在一个俘虏营里被任命为教皇。

    请坐。不妨看看这房间。空无一物,却整洁。像弗美尔[34]的一幅风景画,没有家具,也没有瓶罐。连书也没有,我早就不读书了。从前,我家到处是读了一半的书。这很可恶,正像有人咬了一口上好的鹅肝,然后抛掉。而且我只爱看《忏悔录》了。而此类作者写书主要是为了不忏悔、不说已知的事。他们自称坦白了,那就该小心啦,是要给尸体化妆啦。请相信:我当过雕金器的工匠。因此,来个干脆利落。不再要书了,也不要无用之物,仅限必需品,如棺材一般干净、光亮。何况这些荷兰床硬邦邦的,罩着洁白床单,在这里死等于裹好了尸布,散发着纯净的香气。

    您想了解我当教皇的风风雨雨吗?要知道,实在平淡无奇。我有跟您交谈的力气么?有。我觉得烧退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地点在非洲,由于隆美尔[35]之功,战火在熊熊燃烧。请放心,我并未参战。我已避开欧战。当然也被动员了,但从未上前线。我有点儿遗憾。或许这本可改变许多事情。法军无须我上前线。它只要求我参加撤退。接着我回到巴黎,见到的是德国人。我受到抵抗运动的诱惑,人家已提起这事;差不多同时,我发现自己是爱国的。您在笑?您错啦。我是在夏特莱地铁站有此发现的。一条狗在那纵横交错的地方迷了路,它个头儿很大,毛很硬直,一只耳朵负伤,两眼活泼,它蹦跳着,嗅着行人的膝弯。我爱狗由来已久,历时不变,一往情深。因为它们知道宽恕。我招呼这条狗,它踌躇片刻,后来显然响应了,兴高采烈地摇尾,离我只有几米远。这时一名年轻的德国兵轻快地赶过我,走到狗前头,他便用手抚摩它的脑袋。那狗毫不迟疑,同样兴高采烈地跟上,与他一同消失。我又失望,又对那德国兵不胜愤慨。如此看来,我必须承认:这反应是爱国的。假如那狗是跟一名法国平民走,那我连想都不会想。但这时我设想这犬变成了德军某团的宠物,觉得极为气恼。这测验很说明问题。

    我来到法国南方,想了解抵抗运动。但一去打听,我踌躇了。觉得这不免是轻举妄动,至少是浪漫之举。我尤其认为:地下行动不适于我的气质,以及登高远眺、一抒胸臆的爱好。我觉得似乎是让我待在地窖里,日日夜夜编织壁毯,等待莽汉撞入抓我;他们先拆掉我的编织物,然后把我拉到另一个地窖,将我毒打至死。我佩服这深入地底的英雄气概,但我做不到。

    我转往北非,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去伦敦。但非洲形势不明,对立的党派似乎都有理,我不表态。您的表情似乎是说,我略去了有意义的细节。不错,可以说我看出了您很聪明,所以长话短说,让您更得要领。反正我最后抵达突尼斯,一位多情的女友给我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位聪明的女人,在电影界服务。我跟她到了突尼斯城。直到盟军在阿尔及利亚登陆,我才弄清她的真实职业。就在这天她被德国人逮捕。我也跟着被捕,自然并无根据。她后来如何,我一无所知。至于我,人家未伤到我毫发,担惊受怕一番之后,我才知道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我被囚在的黎波里附近,未受虐待,却饱受饥渴。兹不详述。咱们这些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人,无须描绘,即想象得出此等处所情形如何。一百五十年前,诗人吟风弄月,歌颂水光山色。如今咱们是抒牢狱之情。因此,我听凭您自己想象。只须加几点特色:酷热、阳光直射、蚊蝇、沙漠、缺水。

    同伴里有个法国青年,信教。嗨,说来像天方夜谭呢。一位迪·盖克兰[36]式的人物。他从法国潜入西班牙进行斗争,佛朗哥将军逮捕了他。在佛朗哥的集中营里看到鹰嘴豆是上帝派给的佳肴,未免郁郁寡欢。后来他到了非洲。非洲的晴空和牢里的文娱活动,都未能解其忧愁。但沉思默想(也有阳光之助)使他稍有改观。某日,在滚烫的帐篷下,我们十来个人气喘咻咻,而且被苍蝇团团围住。他又再次痛斥所谓“罗马人”。他好几天不刮脸,直愣愣地盯着我们。他赤膊,汗水涔涔,两肋毕露,手指轻叩每根肋骨。他宣称:应当有一位新教皇,与贱民同住,因此不必向祭坛祷告。这新教皇应尽快产生。他那直愣愣的两眼把我们盯得更紧,一边还大摇其头。他重复道:“正是,尽快!”接着他平静了一些,用惆怅的声音说,应在这些人当中产生。条件是选一位长处短处兼备的“全才”,发誓唯他是从;他则必须对己对人维护这痛苦的团体。他又问:“咱们谁的弱点最多?”我爱开玩笑,便举手,而且只有我举。“很好,就由这位让·巴蒂斯特来干!”这话不太准,当时我用的是另一化名。他至少又说:像我这样自告奋勇,也算是一种美德,因此主张就选我得了。其他人故作赞同之态,表情略带严肃。其实是迪·盖克兰令人生畏。我呢,似乎笑不大出来。我先以为这年轻的先知言之成理;后来想到骄阳似火,苦役累人,天天呛水……总之,日子难熬。不过我行使教皇职权数周之久,并且越来越认真。

    何职何权?唉,也就是小组长、支部书记之类。反正人人(包括不信教的)都惯于听我调遣。迪·盖克兰有病,我替他治病。我这才发现,服膺教皇亦非易事。我平常对法官弟兄们出言不逊,昨天倒记起这段奇遇。集中营的大事是分配用水。已形成的还有其他政治宗教派别,谁都偏袒自己的一伙,笔者亦然。这已有点儿偏离职守了。即使在自己人当中,我也做不到完全平等。根据伙伴们的健康或分派的活计,我照顾某某或某某。如此区分,后果自然严重。不过现在我真是疲乏之至,没有心思回顾那个年头了。不妨说,那天我喝了一个垂死伙伴的水,终于将事做绝了。不,那不是迪·盖克兰,我想他那时已死,他吃苦太多。何况假如他还在,为了他我可以多坚持一下,因为我爱他,至少我觉得是。但肯定的是我喝掉了那水,自信别人少不了我,有甚于那难逃一劫的死鬼,我应当为大家保住自己。亲爱的,当年众多的帝国和教会,就是这样在死神庇佑下诞生的。我想把昨天的话稍加修改,告诉您我产生了一种伟大的念头,所以才絮叨这些事(我也不知是亲历还是梦见的事)。那念头就是应当宽恕教皇。首先是因为他比别人更需要宽恕。其次,这么做便可凌驾于教皇之上……

    哦,您关上门了吗?好。请检查一下。实在抱歉,我得了思念门闩癖。每天快入睡时,总想到不知门闩上没有。每夜必定起来检查。我对您说过,什么也放不了心。别以为我这毛病是有产者的恐惧症。从前我不锁屋、不锁车。我不嗜金如命,不在乎财物。内心深处我对“有产”颇有几分羞愧。我在大庭广众演说时,不是也诚心诚意唱过高调吗?“各位,有产就等于谋杀!”我胸襟不够阔大,还做不到跟一位当之无愧的穷人分产业,但却可以听凭盗贼自取,此乃听凭巧合匡正时弊。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我不愁人身安全,只愁自己的躯壳和脑筋如何。我坚持要封死这独立王国的大门,我在里面身兼国王、教皇、法官三任于一身。

    且请打开这柜门。对,就是这幅画,请欣赏。您没看出?是《公正的法官》。您没有心惊肉跳?您的文化素养也有漏洞?假如您读报,当会想起1934年在根特圣—巴翁大教堂发生的一起盗窃案。被窃的是祭坛装饰连环画,梵·艾克[37]的《神秘的羔羊》。其中一幅就是这《公正的法官》。画的是法官们骑着马向神圣的羔羊顶礼膜拜。后来人家用一幅极佳的描摹取代,因为原件失踪。喏,在此地!不,我并未作案。“墨西哥城”的一位常客(您那天远远瞥见)某日大醉,以一瓶酒的代价卖给了猩猩。我先是建议老友将它挂在显眼处;许久之后,因为人家遍寻无着,忠实的法官们便来到“墨西哥城”,在醉鬼和妓院老板上方正襟危坐、察言观色。猩猩乃应我之请,将画存放于此。它开头颇不乐意,经我说明原委,它害怕了。自然,可敬的法官们只与我为伴了。在店堂柜台上方,您当看出一块空白。

    我为什么不物归原主?哦,您呀您,不是警察式的条件反射吗?喏,万一有人想到此画降临敝室,我告诉您我将如何应付初审法官。第一,它不属于我,而属于“墨西哥城”老板,此君与根特大主教同样受之无愧。第二,从《神秘的羔羊》前川流不息走过的人,谁也不辨真假,因此,无人因我之过而受损。第三,因此应归我裁定。有人推出假法官,在世人面前展览,我是唯一善辨真假者。第四,我因此或将有幸入狱,这也不无吸引力。第五,因为这些法官是找“羔羊”,羔羊已不复有,清白无辜已丧尽,因此,那高明的大盗实在是替天行道,这“道”不可干犯。最后一条:这样一来,咱们就恢复了秩序。公正终于同清白分家:“清白”上了十字架,“公正”存入柜中。于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按信仰工作。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事忏悔法官的职业。我是历尽艰险才站住脚跟。现在既然您就要走,我该当告诉您这差事是干什么的了。

    请先允许我直直身子,好透透气。哎哟,累死我啦!将审我的法官们禁闭起来吧,谢谢。这忏悔法官的职业,我正在行使。通常我的办公室设在“墨西哥城”。但责任重大,在工作地点之外也得干。在床上,发了高烧,我还干。何况不是操职业,而是有如呼气吸气,须臾不离。别以为这五天我唠唠叨叨是闹着玩儿,不是的,从前我说了不少废话。现在我有的放矢,这“矢”当然是制止讪笑,避免本人被审,尽管看来无果。难免被审,最大的原因不就是咱们自责吗?所以首先应将责备扩及全体,不管青红皂白,结果便可淡化。

    我一开头便立下规矩:永远不原谅任何人。我否认善意,可判别的错误、失足、减刑情节之类。我不保任何人,也不宽恕。只有加法,然后宣布“总计如下:您是恶棍、色鬼、撒谎专家、鸡奸犯、江湖艺人,如此等等”。就这么办,这么干脆。在哲学和政治上,我赞成任何理论,只要它否定人类清白,并赞成一切把人当成罪犯的做法。亲爱的,不妨把我看成主张奴役的开明人士。

    其实,没有奴役就没有最终解决办法。我很快悟到此点。从前我口口声声提倡“自由”。我把自由延伸到早餐点心上,整天把“自由”放在手上把玩,我向人间吐出一股浸满“自由”的清新气息。谁跟我顶嘴,我就把这神圣的字眼抛去,利用它为自己的欲望和权势效劳。我在床上默诵这字眼,对着熟睡的情妇念念有词,又利用这词甩掉她们。我悄悄诵读这本经……唉,我太激动,有失分寸。毕竟有时我也把“自由”拿来做比较高尚的用途,甚至(请看我多天真!)捍卫过它两三次,当然谈不到为之献身,不过到底也冒了些风险。请原谅这莽撞之举,我实在是糊里糊涂地行事。那时不知“自由”并非奖赏,更不是上香槟酒的授勋仪式。也不是礼物,不是香甜可口的食品盒,可以用来解馋的。哼,都不是!正相反,是一种苦役,是长跑运动,孤独无助,令人疲惫。没有香槟酒,没有朋辈举杯庆贺,同时充满爱戴之情地瞅着您。您在寂寞的大厅里孤孤单单,在被告席上孤立无援,面对的是法官。您得单独拿主意,为自己或为审判别人。在一切自由的末尾是判决,就因为这,“自由”沉甸甸,不堪重荷!尤其因为您在发烧,我遭灾遭难,或不爱任何人。

    哦,亲爱的,孤独者不信神明也不受主人摆布,真是度日如年呢。上帝不时兴了,得为自己造一个主子。“上帝”这词已无意义,最好不要叫任何人不高兴。喏,咱们的道学家那么郑重其事,个个爱邻人和世上万物。总之,他们同基督教徒毫无差别,除了不上教堂。……对啦,有个人的自尊问题。他们不愿闹出丑闻来,他们自珍自爱。我就认识一位无神论小说家却每晚祷告。但这与事无妨:他在作品中对上帝可是宽大为怀!不知谁说过:这无异于鞭挞!我向一位自由思想的斗士说了实话,他不含恶意地将两臂高举,叹道:“这不是新闻,他们全都这样!”据称:咱们有八成作家,假如可以不署名,定会描写并敬重上帝。但由于他们互爱,故而署名;又由于相恨,故而谁也不敬重。但由于他们终究要判断,于是以提倡道德来弥补。总之,他们是讲道德的魔鬼崇拜者。真是奇特的时代!无怪乎当代思想混乱不堪:我有一位老友,当模范丈夫时是无神论者;与人通奸后却信起教来!

    哼,一帮小滑头、丑角儿、伪君子!做得却令人感动!不用怀疑,他们个个如此,犯下弥天大罪也如此。不论是无神论、假虔诚,还是莫斯科人或波士顿人,祖祖辈辈全信基督教。但正因为没有“父道”了,就无章可循啦。人们自由了,所以得靠自己;可他们又特别不愿享受这自由,不愿被判决,于是就请人家惩罚他们,还发明了苛刻的章程。他们急急忙忙堆起火刑柴堆,用来取代教堂。照我说,都是萨伏纳罗拉[38]式的人物。不过他们只相信罪过,从不信宽恕。他们想得到宽恕,这不在话下。宽恕,他们要的就是它。要得到它、被释放、自由自在,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他们也颇为多情,还要操办婚礼,须是美女壮汉,外加乐队伴奏。我不自作多情,所向往者无非身心俱备的全面之爱,日日夜夜搂在一起,享尽欢乐,斗志旺盛,连续五载,虽死亦甘,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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