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达拉斯特全醒了。透过对面安装了铁条的窗户,他瞥见一小块红土天井;院子已被小雨淋湿,此时可见两注水流悠然无声地从一束高大的芦荟枝叶上流过。一名女子从天井中走过,手上举着一方黄头巾,它正在她头顶上方飘扬。达拉斯特重新躺下,又立刻坐起,从床铺走下。由于他腰圆膀粗,床铺在他身下微微弯曲,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索格拉泰这时又走入,说道:“该你去啦,达拉斯特先生,镇长在外面等你呢。”但一见达拉斯特慵懒的样子,又说:“别着急,反正他一向沉得住气。”
达拉斯特用矿泉水刮完脸,便出门来到小楼门廊下。镇长的体形很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一只极可爱的银鼠,此刻似乎在观赏飒飒飘落的雨滴。但一见到达拉斯特,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他那矮小的身姿立刻挺了一挺,急步往前走去,并且试着用双臂拥抱“工程师先生”的上身。就在此时,从天井矮墙的另一侧开来一辆汽车,在他们面前急刹车,又在潮湿的黏土中侧滑一段,终于猛然停下。“法官来了!”镇长喊道。法官与镇长一样身着海蓝服装,但他要年轻得多,或至少看上去如此:那是由于他高雅优美的身段和带着一脸惊喜之色的稚嫩面孔。他现在跨过天井朝他们走来,绕过水坑的姿态非常好看。在离达拉斯特数步之地,他已向对方伸出双臂,以示热烈欢迎。他为能迎接工程师先生而深感自豪,工程师先生为他们寒碜的小镇大为增光:工程师先生费心为小镇修建小堤一条,实在给伊瓜佩帮了大忙,从而能使低洼的街区永避周期性水患。引水治河真是利国利民的壮举,伊瓜佩的平民百姓将永远铭记工程师先生的英名,千秋万代歌功颂德,令其永垂史册。达拉斯特见到如此的魅力又兼亲聆这非凡的辩才,早已折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敢琢磨法官大人与堤坝有何干系?再说,按照镇长的意见,应当立即驱车前往俱乐部,当地社会贤达想在那里聊表欢迎之意,再请工程师先生亲赴低洼街区参观考察一番。那么“社会贤达”又是何许人也?
镇长应道:“这个嘛,有下官,以镇长的身份,有在场的卡瓦约先生,还有港务主任,另有陪客数名。何况阁下不必操心,因为他们都不通法语。”
达拉斯特叫来索格拉泰,告以近午时分重新碰头。
“那么好,”索格拉泰回答,“我就到喷泉花园去。”
“去花园?”
“正是。大家都熟悉嘛,不必顾虑,达拉斯特先生。”
达拉斯特出门时发现,医院修建在森林边际,森林浓密的簇叶几乎伸展到屋顶的上方。在粗细大小不等的树木枝叶上,蒙蒙细雨惠予无声的润泽,浓荫匝地的森林悄然予以吸收,那作用宛若硕大无比的海绵。这城镇共约百来户居民,房屋的屋顶五彩缤纷,但色泽淡然,伸展在森林与大河之间的这一地带;大河遥遥吹来清新气息直接送达医院病房。汽车起先开进了湿漉漉的大街小巷,接着几乎立即转入一处长方形的广场。这广场面积相当可观,在许多水坑当间儿,留下不少轮胎、铁轮和马蹄的印迹。在广场四周,布满粗涂各色灰泥的低矮房屋,将这广场团团锁闭。广场后面是一座教堂,墙壁呈蓝白二色,两座殖民风格的圆塔耸立于近侧。在这简洁的场面上,飘浮着来自河口的咸涩气味。广场中央,有几个湿漉漉的人影晃动。沿着房屋,一群穿五彩缤纷服装的高丘人、日本人、混血印第安人和举止优雅的社会贤达在迈着碎步走动,同时缓缓做着悠闲的手势;社会贤达的深色西服在这里倒呈现出异国情调。他们不慌不忙地寻找停车点,为开进来的轿车让出地方;然后伫立不动,目光追踪着轿车。轿车在一座房屋前停妥,于是一些浑身湿漉漉的高丘人悄然将车子团团围住。
俱乐部里,一楼设有小小酒吧间,一个竹做的柜台和一张铁皮圆桌;许多社会贤达大驾光临,正围着小桌嘘寒问暖。大家为欢迎达拉斯特同饮一杯甘蔗酒;镇长已首先致辞欢迎,并举杯祝他万事如意。但正当达拉斯特倚着窗口啜酒之际,一个其貌不扬,身着马裤、打着绑腿的彪形大汉跑过来匆匆对他说了一大篇语意不明的话,工程师只听懂了是说与护照相关之事。他犹豫片刻,接着拿出了这证件,对方却一把夺了过去。那大汉翻阅了护照,立刻显露出极为不高兴之色。他又滔滔不绝地继续演说,并在工程师眼前使劲晃动那本护照。工程师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这位怒气冲天的不速之客。这时,法官满脸堆笑地问是怎么回事。那醉鬼盯着这胆敢打断他的文弱书生看了一眼,然后在对方面前又晃动了一番那本护照。达拉斯特静静地在一张圆桌旁坐下,对话变得十分剧烈,法官突然头一回表现出正颜厉色,那是谁也料不到的。同样出人意料,那莽汉且战且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抓住把柄一样。法官又呵斥了一通,他才朝门口退去,那步伐像倒霉的螃蟹一般横行,终于踪影全无。
法官立刻走过来用柔和的声音解释:那人是警察局局长,竟敢断言护照不合要求,对此种越轨行为当予严惩不贷。这位卡瓦约先生然后面向各位社会贤达:他们围成一圈,似乎在接受询问。简短商讨之后,法官向达拉斯特正式致歉,请他谅解唯有酒后失言才会造成的这般放肆无礼和忘恩负义。而伊瓜佩全镇对他感恩不尽,恳请他决定如何处置这该死的冒失鬼。达拉斯特说惩处一节大可不必,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眼下要紧的是赶快去河边看看。镇长也插进来表示:依法惩办是理所当然,那罪犯将予以拘留,静候贵客从速发落。这番笑吟吟的姿态和公事公办的立场自然合情合理,无论怎样反驳也不能奏效;于是达拉斯特请主人允许三思,再作定夺。其后大家决定前往低洼街区。
黄滔滔的河水早已侵入低洼平滑的河岸,人们已远离伊瓜佩最边缘的几座房屋,走到河流与险峻的高坡间。高坡上栖息着几处用紫泥和树枝做成的茅屋。朝前面看,在路堤顶端,森林如同在对岸一样,又无际无涯地伸展开来。但浪涛打开的缺口在树木间迅速扩大,直至似黄却又泛灰的一条水线:那里便是宽广的大海了。达拉斯特默默无言地走向斜坡;泛滥的河水在坡上留下几道不久前形成的印迹。一条泥泞的小径通往坡上陋屋。屋前站立着一些黑人,正悄然观看新来的客人。少数几对男女手挽着手;路堤边缘,在成年人前方,一排肚皮鼓胀、臀部平瘦的小黑人正圆睁两眼凝视他们。
来到茅屋前面之后,达拉斯特做手势叫来了港务主任,那是一位笑容满面的胖黑人,身着白色制服。达拉斯特用西班牙语询问可不可以参观小屋,港务主任说当然可以,并认为是好主意,工程师先生一定会兴致勃勃,发现新鲜事物。于是他转向黑人,跟他们讨论了半天,用手指指达拉斯特,又指指河面。黑人只听不说。主任言毕,无人行动。他再次训话,语调急躁;然后请来众人中的一位,那人却连连摇头。港务主任又以命令的口气,简单地说了几句。那人离队,面向达拉斯特,为他指了指路,但他的目光却不友善。此人上了年纪,蓄着卷曲的灰白头发,面容清癯而憔悴,但身板像年轻人一样结实,虽着粗布裤子和褴褛衬衫,却可辨出坚强干瘦的肩头和发达的肌肉。他们往前方走去,后面跟着主任和那群黑人,又爬上一处更加倾斜的山坡。那里的黏土、白铁和芦苇茅屋的根基很不牢靠,不得不用巨石加固。他们在小径上遇着一名赤足女子,头上顶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铁罐,一步一滑地朝坡下走来,然后他们来到一片周围仅有三户人家的小小广场上。那上了年纪的人走向其中一家,推开竹门,而门上的合叶竟用藤蔓做成。进屋后他便闪往一边,仍用不冷不热的目光盯着工程师。达拉斯特起先只瞥见茅屋中央有一堆奄奄一息的炉火,然后辨出尽里头放着一张铜床,长枕光秃秃的,中间已破烂不堪;另一角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只陶土盆儿;床桌之间有一座支架,端放着英格兰主保圣人、基督教殉道者圣·乔治的彩色画像。剩下的便是入门右侧的一堆破布,以及晾在火堆上方、紧贴天顶的五色筒裙了。达拉斯特站立不动,却满满吸了一口从地面升起的烟熏味儿和寒碜气息。港务主任在他身后拍了几下手掌,工程师闻声掉头,却逆着光照瞥见一名黑皮肤的窈窕淑女姗姗走来,正向他递上什么东西:他接过酒杯,将杯中浓浓的甘蔗酒一饮而尽。那姑娘用托盘接下空酒杯,又妩媚动人地迈步离去。达拉斯特突生欲念,恨不得一把将她抱住。
但他是跟在她后面出门的,茅屋门前又聚集了那么多黑人和社会名流,他一时竟找不到那姑娘了。他向老人道了谢,老人却一言不发,仅以点头还礼,接着便要告别。港务主任在后面又解释起来,并询问法国里约公司何时开工,以及大堤能否在汛期之前筑成。达拉斯特说他不知道,其实他并不这样认为。他在蒙蒙细雨下朝凉爽的河边走去。来此后,一直在耳际鸣响洪波涌起之声,这时又频频回荡,不知究竟是水浪滔滔,还是松涛迭起?来到岸边,他瞭望远方河海相接的地方,想起数千公里浩渺的波浪以及彼岸的非洲,还有更加遥远的故土欧罗巴。
“主任先生,”他问道,“刚才咱们造访的人家靠什么过日子?”
“需要时便让他们干活,”主任回答,“这里都是穷人。”
“这些是最穷的人?”
“是的。”
此刻,法官脚蹬精美的皮鞋翩然而至,附和说,因为工程师先生就要给他们活儿干,他们对他已爱戴备至。
“要知道,”他又说,“他们天天载歌载舞呢!”
接着,又突然问达拉斯特是否考虑好了如何惩办。
“惩办什么?”
“喏,那位警察局局长呀!”
“放了他算啦。”
法官答称这哪里行,一定得严惩不贷。达拉斯特已迈步向伊瓜佩镇走去。
小小的喷泉花园在蒙蒙细雨下显得神秘而又温馨,香蕉和露卯树间处处是藤蔓,一丛丛奇花异草顺着藤蔓盛开怒放,沿着斜坡奔泻而下。一堆堆湿漉漉的乱石是数条小径的汇聚点,此刻衣着花哨的人群在那里攒动。混血儿、黑白混血儿、三三两两的高丘人在那里细声耳语,或者依旧不急不忙地悄然钻进竹林小道,直到树丛和矮林更加稠密,以至难以插足的地方。从那里开始,立即展现的是茫茫森林。
达拉斯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觅索格拉泰,却不意就在自己背后。
“像过节一样热闹哩。”索格拉泰说着,脸上喜滋滋的,还搭着达拉斯特宽厚的肩头,就地手舞足蹈起来。
“过什么节啊?”
“嗨,”索格拉泰转身面对达拉斯特,颇有几分惊奇地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行好事的耶稣的节日啊!大家都带着铁锤到岩洞里来,年年如此!”
但索格拉泰所指却并非岩洞,而是一群似在花园静候的人。
“看,某一天,耶稣的一尊上好雕像从海上飘来,沿大河而上。那是渔夫们的发现。多美啊,多美啊!于是人们在这儿的岩洞里将它洗净,如今在岩洞里生长出一块石头。年年都过这个节。你带着铁锤去敲打,打出碎片来,图个吉利嘛!然后呢,那石头又长出来,你又敲打一番。这可是‘圣迹’啊!”
他们来到洞口,从静候人群肩头上探望,那入口处甚为低矮。进洞后,只见许多蜡烛照出颤颤巍巍的亮光;在较暗处,一个蹲着的人影儿正用一把锤子敲敲打打。那是一位蓄长胡子而又骨瘦如柴的高丘人。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向众人摊开的掌心里有一块小小而潮湿的片岩;但在离去之前,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心合拢,接着另一位男子弯腰躬身走了进来。
达拉斯特回头张望。在他周围,那些朝圣者并不理睬他,而是不动声色地静立在从树叶飘落的细密雨丝下。他自己也在这岩洞前静候且淋着毛毛细雨,但却不知等候什么。其实他到这个国家一个月以来,就在不断等候。在湿气熏人的酷热季节、在黝黑夜色微弱的星光下,他在等候,虽然他负有任务在身:修筑河堤、开辟公路……倒仿佛来此要做的事情只是一个由头,只是创造机会让他看点儿新鲜事物,或者让他邂逅佳人,总好像有什么好事正在天涯海角恭候他光临。他挺了挺腰板,不动声色地悄然远离,朝出口处走去。该回到河边干活儿去了。
可巧的是索格拉泰正在门口待着,同一个矮矮胖胖、腰圆背厚的家伙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那人与其说像黑人,不如说是黄种人。他的脑门呈规则的半圆形,由于脑袋剃得光净,天庭就更显得阔大。那张平滑的大脸,却翘着一部修成方形的、黑油油的美髯。
“这位才是好汉呢!”索格拉泰以赞美代替介绍,“明天他参加宗教游行。”
那人身着粗哔叽水手服,上身水兵衫下加了一件蓝白条纹的薄毛衣。他正用黑亮而文静的双眸审视达拉斯特。他两唇饱满而富于光泽,中间儿两行雪白整齐的牙齿,此刻正露齿酣笑着。
“他说西班牙语。”索格拉泰交代道,说着转向那陌生人。
“跟达拉斯特先生攀谈吧!”然后他迈着舞蹈式的碎步走向另一群人。那汉子收敛起笑容,以显然好奇的神态瞅瞅达拉斯特。
“你感兴趣吗,船长?”
“我不是船长。”达拉斯特应道。
“没关系,反正你是老爷,索格拉泰告诉过我。”
“我不是。我祖父倒是。祖父的父亲,以及所有前辈统统是。现在咱们那儿没有老爷啦。”
“哦,”那黑人笑答,“我明白啦,人人都是老爷喽!”
“不,说错了。既没有老爷,也没有贱民。”
对方略加思索,断然问:
“谁也不干活儿,谁也不受苦?”
“对啦,千千万万普通人。”
“那不就是平民百姓吗?”
“这么说也可以,就算是平民吧。不过‘主子’变成了警察或商人。”
这位黑白混血儿的善良面孔变得阴沉,接着是一串嘟哝:“哼!买进卖出,嘿!肮脏交易!警察受狗指挥!”
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呢,你不卖出吗?”
“差不多不管这,只管修桥筑路。”
“这可太好啦。我呀,我在一条船上当大厨。你要不嫌弃,我煮个菜豆儿请你品尝!”
“那可太好了!”
大厨挨近达拉斯特,挽起他的手臂。
“听着,你说的我爱听,我也说给你听,也许你也爱听。”
他拉着达拉斯特,来到大门附近一束竹叶下,在一条湿漉漉的木凳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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