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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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伊瓜佩附近出过海,那是一条小小的油船,只作沿海航行,为沿岸各港口加油。船上突然起了火,不是我的过错,唉!我是熟悉本行的!不是啊,是飞来横祸。我们到底放下了救生艇。黑夜,海里涨水,把救生艇掀翻啦。我下沉了。等重新浮起时,脑袋碰到了救生艇底,我漂流着。夜色很浓,水涨得很高,我却不太会游泳,很害怕。突然发现远方有火光,立刻认出那是伊瓜佩,是善良耶稣教堂的圆顶儿。于是我对那大慈大悲的耶稣说,假如他救我一命,我就在游行时扛一块五十公斤重的大石头作祭祀!说来你大概不信,海浪平静下来,我心里也踏实了。我慢慢游,情绪很好,终于到了岸。明天就要还愿呢。”

    他凝视达拉斯特,神色倏然带点儿疑惑。

    “嗯,你不会笑我吧?”

    “不会。许了愿当然该还的。”

    那人拍拍他的肩:

    “现在,到河边我弟弟家坐坐。我给你煮菜豆儿。”

    “不行,”达拉斯特回答,“还有事。你愿意的话,我今晚来。”

    “好吧。不过今夜大家要跳舞、要祷告,在那座大房子里。是圣·乔治节呀。”达拉斯特问他是不是也跳舞。大厨的脸色突然一沉,他的目光头一遭旁顾。

    “不,不。我不跳。明天得送石头,很沉呢。今晚我要去的,为圣人贺节呀。而且我不会久待。”

    “舞会时间长吗?”

    “通宵达旦呢。”

    他盯着达拉斯特看,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来跳舞吧,然后把我拉走。不然的话,我会待下去,不停地跳,没个完呢。”

    “你爱跳舞啰?”

    大厨的眼神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哦,不错,爱跳。而且还有雪茄、有圣像、有女人。大家都忘掉了一切,用不着听别人使唤啦。”

    “有女人?全镇的女人?”

    “不是全镇,是各家小屋里的女人。”

    大厨脸上再显光彩。

    “来吧,我听船长的。你帮助我明天还愿。”

    达拉斯特觉得有些为难。这荒唐的许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他端详着那开朗的面容,以及那一脸信任的神色。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散发着健康和生命力。

    “一定来,”他应允道,“现在我送你一程。”

    不知怎的,他脑中浮现出那行欢迎礼的黑姑娘的身影。

    两人出了花园,沿着几条泥泞的小街走了一会儿,来到那留着大缺口的广场。由于四周房屋低矮,广场更显开阔。墙壁的泥灰上此刻渗透出水滴,虽然雨并没有下得更大。越过松软的天际,河水和松涛声轻然淡然地飘了过来。他俩步伐整齐,只是达拉斯特步履沉重,大厨却健壮有力。大厨不时抬起头来,对伙伴莞尔一笑。远远地在民房上端已可瞥见教堂。他俩朝那方向迈进,走到了广场尽端,又顺着几条泥泞小巷漫步,此刻小巷里已弥漫着炊烟和饭香。不时总有一位主妇,手持食盘或炊具,在家门口探头探脑,即刻又缩了回去。他俩从教堂前走过,钻进一处老街区,两侧净是矮屋;等他们到达豁然开朗之地时,却只闻潺潺水声,不见滔滔大河。原来这里正是达拉斯特早已相识的茅屋区。

    “好啦,失陪了。晚上再见!”达拉斯特道。

    “不错,教堂前面见!”

    但大厨同时紧紧抓住达拉斯特的手。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问:

    “你呢?你没有求过主?许过愿?”

    “哪里,我想也有过一回。”

    “也是轮船事故吗?”

    “可以这么说吧。”达拉斯特一边应答,一边突然将手缩回。但正在转身之际,却遭遇了大厨的目光。他话到嘴边,接着微露笑容道:

    “不妨对你讲,但这已无关紧要了。某人因为我的过错快要死了。我似乎祈求过神灵保佑。”

    “你许了愿吗?”

    “没有,差一点儿。”

    “从前的事吗?”

    “来这里之前不久的事。”

    大厨用双手捧住美髯,他双眸炯炯有神。

    “你就是船长了嘛,”他断言,“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何况你帮助我还愿,这就跟你自己也这么做一个样儿。对你也会有好处的。”

    达拉斯特笑了:“我可不这么想呢。”

    “船长,你挺傲气呢。”

    “过去有点儿傲气,现在我自管自啰。不过请告诉我:你那位大慈大悲的耶稣能有求必应吗?”

    “哪能有求必应,船长!”

    “也就是说……”

    大厨爆发出了响亮而有几分稚气的笑声,接话道:

    “哎呀,人家总有点儿自由哟,不是吗?”

    达拉斯特到俱乐部与社会名流共进晚餐。镇长说,他大驾光临伊瓜佩小镇,实在是本镇的一件大事;他理应在贵宾留言簿上签上大名,方可谓不虚此行。法官又发明了两三句新客套,除了说贵宾德行不凡、才华出众之外,还盛赞他作风朴实,堪称楷模,表现出那伟大祖国的风范。达拉斯特在致答词时说:能代表那伟大国家实属三生有幸,而且他毫不怀疑这荣幸;不过他的公司能承包这样的长期工程,也委实受益匪浅。听到这里,法官对这等的谦卑表示难以苟同。又问:“顺便请教,那警察局局长该如何处置?”达拉斯特笑看着他:“想出办法来啦!”他恳请以他的名义饶恕这冒失鬼一回,他将对此万分感激,认为这是对他本人的宽宏大量。他能来到风光旖旎的伊瓜佩镇,并结识一批心地高洁的镇民,深感欣幸,切望诸事以友情为重,绝不可误伤和气,如此等等。法官面带笑容,悉心聆听,点头不已。他以行家的态度略加思索,接着恳请在座同人热烈鼓掌,欢迎这一建议,视之为法兰西民族的伟大传统,盖法国人民素以友善著称;然后转向达拉斯特,对其深表感佩。“既然如此,”法官似在作最终发言,“今晚我等将与该局长共进晚餐。”不过达拉斯特推托说,他已应邀参加今晚茅屋区的舞会。“啊,对啦!”法官又道,“我很高兴您能赴会。您会感受到人们将身不由己地爱上我镇居民!”

    这天晚上,达拉斯特、大厨及其兄弟,围绕着余烬团团而坐,火堆就在达拉斯特上午已来过的那间茅屋中央。那兄弟对于当日重逢毫无意外之感,他不大会说西班牙语,交谈中多半以点头摇头示意。大厨则对诸多的大教堂如数家珍,接着对菜豆浓汤发表高见。这时日头已经西落,达拉斯特虽然还看得清大厨兄弟,却无从辨别蹲在一角的老妇与少女。那少女已是第二次侍奉贵客。茅屋下方,大河单调的响声依然如故。

    大厨站起身来宣布:“时候到啦。”于是众人起立,唯有妇女仍不动弹。男人们径自走出,达拉斯特稍有迟疑,随即跟上。现在已是一片茫茫夜色,也不再有雨点儿,深灰的天空似乎还饱含水汽。就在这若明若暗的湿气中,在远处天际,数盏孤星已在眨眼。但片刻间微光熄灭,一颗又一颗仿佛跌落到汩汩滔滔的大河里,又好像天空洒下了最后的光照。浓郁的空气里混杂着水和烟的味儿。还可以听见近在咫尺的大森林的声息。然而此时的树木悄然不动。倏然间,远方传来鼓声歌声;那声音起先有些朦胧,旋即清晰可辨,终于愈来愈近、尔后停息。不久,只见得一长列黑皮肤的姑娘,在腰下很低的部位束着粗绸长裙,裙色洁白无瑕。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男子,披着大袖口的红外套,外套上面垂着一挂五彩缤纷的齿形项链,正尾随在队列的后面;而在他后面,又零零散散地走着身穿白睡衣的一群男子,以及带着三角板和扁鼓的乐队。大厨声称得跟着这些人走。

    在最后几间茅屋的尾端,他们又朝前行走了约数百米。这时抵达一间空旷的大屋,内墙也粗略地抹上了一层灰泥,看上去比别的茅屋更为舒适宜人。地面是结结实实夯平了的泥土,屋顶是茅草和芦苇,中央有独木大梁支撑,四墙没有任何装饰。靠着底墙设有大小祭坛,坛上铺满棕榈树叶,四周点了小蜡烛,烛光所及不足半室;所供奉者,乃是圣·乔治彩像一帧,模样至为动人,正在制伏一头满身须毛的凶龙。祭坛下面有一壁龛式洞穴,四面有硬纸板绘制的假山假石,一边点烛一支,一边置水盘一具,中间又供奉红色黏土雕像一尊,象征头上长角的某一神灵。该神灵面目狰狞,正挥舞一把硕大无比、银纸做成的马刀。

    大厨带领达拉斯特来到屋中一角。他俩在近门处贴墙伫立。“待在这里,一会儿好不辞而别。”那厨师喃喃自语。果然,屋里已被男男女女挤得水泄不通。方尺之地,热气升腾。乐队分立于祭坛左右两侧。男女舞伴分为内外两圈,男伴在内侧。中央巍然挺立者,为赤衣敞袖之黑人头领。达拉斯特抱臂倚墙而立。

    但那头领不顾舞者列队整齐,正颜厉色地匆匆向这边走来,并对大厨耳语一番。“船长,请垂下双臂,”大厨传令道,“你缩着身子,有碍神灵下凡呢。”达拉斯特怡然从命。眼下他脊梁贴紧室墙,两只胳臂修长沉重,面部已是大汗淋漓,倒有几分像行善的神灵,象征某种益兽之类。黑人头领审视了他的模样,接着志得意满地返回原位。于是他以响亮的歌喉,当即带头唱起一支曲子,众人乃在扁鼓击节下合唱。两个圆圈以相反的方向旋转,跳着有节奏的舞蹈,舞步沉重,颇有些像顿足,唯伴之以两支队伍的臀部微微扭动。

    屋里越来越热。然而,间歇却越来越短暂,舞步更加急骤。那身材高大的黑人边舞边行进,其他的舞者也毫不松弛;只见他掰开队形径直朝祭坛走去。待折回时,他手持蜡烛一支、清水一杯,尽掷于小屋中央:蜡烛居中,清水洒成顺方向的两圈,然后他站起身来,如痴如狂地凝望屋顶。他绷紧身子,悄然静立地期盼着。“看啊,看啊!圣·乔治下凡了!”大厨细声耳语,两眼睁得溜圆。

    果然,有几位男性舞者面色仓皇,不过是呆木的仓皇:他们双臂贴肋,舞步迟缓,目光呆板,毫无表情。其他舞者蹦得更欢,浑身上下抽动不已,同时发出口齿不清的尖叫。叫声旋即四起,终于变成集体的狂呼;那首领双眸仍然朝着屋顶,自己也发出一声似不成句的长叹,算是全体大呼小叫的顶峰。他那长叹重复着相同的词语。“你明白吗?”那厨师又提示道,“他说,神明把他的躯体化作了激战的疆场!”达拉斯特正惊异于他音调的起落变化,同时不禁注视大厨本人:他已向前探出身子,目光专注、紧攥双拳,就地仿效其他舞者,踏出节奏分明的舞步。更奇的是,他发现自己虽然两脚还在原地,却也已“入乡随俗”。

    此时扁鼓却愈发激越昂扬,那赤红的魔怪也使出浑身解数。他双眸炯炯有神,四肢乱舞不止,两膝微弯,频频拍打小腿;节奏愈演愈烈,颇有手足脱臼之虞。然而正在顶峰之际,此番躁动却戛然而止。他环视四周,其状颇为狂悖,其时鼓声有如雷鸣。不意从暗处冲出一名舞者,趋前屈膝,将短刀一柄递上。那高大的黑人接过短刀,仍环视四周不止,接着举刀于头顶,朝四面耍弄挥舞。此时达拉斯特发现大厨也随众人手舞足蹈,他还未曾留意斯人早已离开身边。

    在时隐时现的淡红灯光下,地面扬起一阵浓重的灰尘,使空气格外混浊。达拉斯特渐生疲惫之感,呼吸愈发急促。当其不备之时,众多的舞者早已分到粗大的雪茄烟,此刻正边舞边吸,那奇异的气味充斥于室内,也令人顿生微醺之感。只见那厨师摇摆着从他身旁走过,他也在抽雪茄。“别抽烟呀。”达拉斯特招呼道。厨师咕噜了一声,仍踏着舞步,以拳击师就要上场的目光注视着屋中的栋梁,而他的后颈油然而生一种惊恐的瑟缩之感。近侧一名腰圆膀粗的黑女人,自左向右转动着其貌不扬的面孔,同时不停地大声吼叫。尤其是那些黑肤少女,表现得惊恐万状:她们双脚紧贴地面,浑身上下颤抖不已,愈是靠近肩胛部位,那战栗就愈是激烈。她们的脑袋却前后晃动,仿佛脱离了躯壳。与此同时,大家一齐迸发出嘶鸣。那是一声集体的、并无个性的呐喊,没有节奏,没有顿挫,似乎所有人的肌肉和神经都汇聚到一处,让迄今为止悄然无声的某个巨人发出怒吼。吼声未止,女人却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那黑肤首领俯身挨个抚慰,用他那肌肉发达的大手揉捏每人的头穴。于是她们霍然站立,虽有些踉跄却复又起舞,嘴里也重新喃喃有声:开头是细声慢语,接着变作急管繁弦,最终声息全无;如此反复数次,化作了声嘶力竭的哀叹。此时的达拉斯特由于长时间在原地扭动,而又因为无人交谈深感郁闷,终于觉得筋疲力尽。他身不由己地前后晃动。天气炎热,满屋尘土、烟雾弥漫,以及人体的种种气味,弄得空气污浊不堪,人们呼吸不畅。他以目光搜寻那厨师,却早已踪影全无。达拉斯特只得沿墙滑行,然后弯腰蹲下,好不容易忍住了呕吐。

    等他重新睁开两眼时,空气依然令人窒息,但喧闹却已打住。这时唯有扁鼓发出低音,依然顿挫分明;从各个角落拥出肩披白布的三五人群,随着节奏徐徐顿足。但屋子中央已将水杯和蜡烛移走,剩下一群处于半催眠状态的黑肤少女,在那里悠然起舞,却往往几乎跟不上伴奏的节拍。她们眯着两眼,看上去仍直视前方,缓缓地前后摆动着,踮着足尖,几乎不离原地。其中有两位丰腴过人,脸上盖着酒椰纤维做成的纱巾,护拥着另一位修长苗条的美丽姑娘,她则身着盛装。达拉斯特猛然辨出竟是屋主的女儿!她披着绿色长裙,头顶绿纱猎帽,手持一把淡绿鹅黄的弯弓,弓上搭着一支箭矢,箭头串着羽毛斑斓的一只禽鸟。若细看那女猎手的便帽,还可瞥见帽檐微微上翘,饰有几根火枪手式的羽毛。苗条的身材配着动人的容颜,她那姣好的头部徐徐移动,时而微微上仰;那睡眼惺忪的表情微露天真无邪而始终不变忧郁的神态。在乐队休止的瞬间,她像梦游人那样步态踉跄。直到鼓声再起,那节奏仿佛成为无形的保护者,她又开始那温软的旋转;待到鼓声与舞步同时戛然而止的时刻,她已晃动得几乎失去平衡,这时发出一声尖利却依然悦耳的鸟鸣。

    达拉斯特为这悠然的曼舞所倾倒,出神入化地观赏这黑肤猎神的一举一动;就在这时大厨突现于眼前,他那肌肤光洁的面庞上显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儿。眼神里的慈祥表情也荡然无存,只看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贪婪劲儿。他毫不客气地、似乎对素无交情的人讲话,匆匆道:“船长,时间已晚。他们会跳个通宵达旦,可不想让你再待下去!”达拉斯特本已头昏脑涨,便站起身来,尾随大厨,沿墙走向门口。在门槛边上,那厨师扶着竹制门框,然后便不再挪步。达拉斯特却径自走出。他转身瞅了瞅不再动弹的大厨。“跟我来吧,一会儿还得扛那块大石头呢!”

    “我不走。”那人固执地说。

    “那你许的愿呢?”

    大厨未予置答,却一点点把门关上。达拉斯特用一只手拉住门,双方僵持了瞬间。达拉斯特终于松开手,同时耸了耸肩。他渐行渐远。

    夜空洋溢着清新的香味儿。在大森林的上空,南天之上还悬着几颗寥落的晨星;在一层稀薄的朝雾遮掩下,星光惨淡,似有却无。湿润的空气毫无轻盈之感。但远离茅屋后,空气却变得清甜芬芳。达拉斯特兴致勃勃地重登泥泞的山坡,走近坡的最初出现的几间陋屋,有若醉仙一般踉跄而行。不远的大森林发出朦胧的轰鸣,大河的波涛声变得响亮起来。陆地已全然浸没于夜色。达拉斯特有些想呕吐:他觉得似乎想吐掉这国度、吐掉这忧郁而广袤的大地、吐掉那泛着海蓝色光泽的大海,以及那荒漠大江汩汩滔滔的波浪。这片土地广阔无垠,热血与盛夏隆冬相交融,时间的观念变得疏朗而稀松。这里万物的生命都依偎着大地;为了与这国度融合,就须年复一年躺卧在这泥泞或干裂的大地之上。而在那边,在遥远的欧罗巴,充斥于市的是耻辱愤怒。这里却意味着流放或孤独;四周则是这帮顿足乱舞、醉生梦死的狂徒与痴人,他们的欢蹦乱跳是为了超度来世。但透过这湿漉漉的夜色,透过这奇花异草的芬芳,他仍依稀辨听着那睡美人吐露出的、惨遭箭伤的怪鸟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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