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朝着下方的城镇走去。主要的广场如同他刚走过的大街小巷一样,都空无一人。远方,也跟大河两岸相仿佛,一层薄雾低低飘浮在老林上空。酷暑之气从天而降,达拉斯特到处寻觅可以藏身的阴暗角落。这时突见在一处民房屋檐下,一名矮小的男子正朝他招手。待挨近时,方辨出是索格拉泰。
“喂,达拉斯特先生,你喜欢这一套仪式啰?”
达拉斯特回答说,室内闷热,他更喜欢旷野和夜色。
“可不是,”索格拉泰接话道,“在你本国,也就是一场弥撒罢了。谁也不会有舞兴。”
他搓搓手,踮起单腿蹦着,又原地转了一圈,笑得前仰后合。
“不可思议,这些人真不可思议!”
然后好奇地问达拉斯特:
“你呀,你去做弥撒吗?”
“不去。”
“那你上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说不好哩。”
索格拉泰又大笑不止。
“怎么可能!一位老爷不上教堂,没有行动!”
达拉斯特不禁失笑:
“对啦,你看,我在那边不得其所啊,因此才出走。”
“就在这儿待下吧,达拉斯特先生。我喜欢你。”
“我很愿意,索格拉泰。但我不会跳舞。”
在空旷的城镇中,他们的朗朗笑声回荡不已。
“啊,”索格拉泰又开口道,“我忘啦,镇长要见见你。他在俱乐部午餐。”说着,连招呼也不打,就朝医院方向奔去。“你出去?”达拉斯特大声问。索格拉泰学着打鼾的样子答道:“去睡一觉。一会儿还有宗教游行呢。”说着仍旧小跑前进,那鼾声已遥遥可闻。
镇长不过是想给达拉斯特安排一个贵宾席位,以便观礼。他向工程师娓娓叙来,并请他品尝一碟肉食加米饭:那分量足以治愈一名瘫痪病人(这是“圣迹”疗法)。按计划,先在法官寓邸的阳台上入座,正好面对教堂,可以鸟瞰宗教游行的队列。然后便去镇公所,地点在通往教堂的大道,是忏悔的教徒返程必经之地。陪同达拉斯特的将是法官和警察局局长,镇长本人则必须参加仪式。警察局局长果然已来到俱乐部大厅,正在达拉斯特前后左右殷勤侍奉,脸上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口里不断喃喃有词。虽听不清说些什么,却看得出分明是带着恭维之意。达拉斯特走下台时,警察局局长便冲向前为他开道,并且将前面的门户统统敞开。
在浓烈的阳光下,在依然空无一人的城镇里,这两名男子朝法官宅邸走去。满街只有他俩的足音在空寂中回荡。但倏然之间,一枚鞭炮在近处街道爆响。这一响吓得那些颈部脱了皮的秃鹫从所有人家的屋顶上飞开,形成一束束呆板笨拙的队形。几乎紧接着,几十枚鞭炮也从四面八方炸开,家家户户打开宅门,人们走出家门,挤进大街小巷。
法官宣称:达拉斯特大驾光临,实令蓬荜生辉。说着带领他爬上通往二楼的巴洛克式漂亮楼梯,梯身一律以湛蓝石灰粉刷过。当达拉斯特走过楼梯平台时,旁边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些皮肤棕红的孩子探头探脑,随即带着克制的咯咯笑声缩了回去。贵宾会客室装修得分外华丽,却只陈设着一些柳条家具,还摆放了若干啁啾有声的鸟笼。他们将要入席的阳台正对着教堂前的广场。人群渐渐挤满广场,广场却寂静得异乎寻常,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万物悄然。那阳光自上而下放射的光波几乎历历可辨。唯有天真的孩童围着广场奔跑;有时突然站住,为的是燃放爆竹。于是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从阳台往下俯瞰,教堂的墙壁刷了一层粗泥灰,十几级台阶涂了蓝色生石灰,两座圆塔呈现出淡蓝金黄的光泽;综观全貌,显得更加小巧玲珑。
霎时,从教堂内里传出了响亮的管风琴声。人群面向门廊,在广场两侧排列成行。男人纷纷脱帽,女人屈膝跪地。远处风琴悠悠传出进行速度的曲调。突然,从林中传来昆虫鞘翅的鸣响声。树梢上头出现了一架微型飞机,机翼似乎透明,机身单薄,在这毫无时代感的人群上空显得有些古怪。它向着广场略为下降;带着硕大木铃式的巨响,从仰望的人头上掠过。随后它一个急转弯,展翅飞向河口。
然而在教堂建筑的阴影下,传出模模糊糊的动荡声,引起在场者注意。管风琴声早已消逝,代之以铜乐器和扁鼓的咚咚声,但这些乐器却在门廊里藏而不露。一些忏悔者身披洁白的法衣,鱼贯而行地走出教堂,在围有栅栏的空地集合,开始逐级走下台阶。后面紧跟一律素服,却打着红蓝旌旗的忏悔者,以及化装成天使的一小群男童,那是圣母马利亚儿童团,他们个个脸色黝黑、表情肃穆。最后,出现了一顶五彩斑斓的圣人遗骸轿,由穿着正规、已是大汗淋漓的名流抬着;上面载着大慈大悲的“耶稣”,他手持芦苇、头戴荆冠,在站满空地台阶的人群之上血迹斑斑地掠过。
当大轿来到台阶下端时,有一个短暂的间歇。这时忏悔者佯装要排列成齐整的队伍,达拉斯特就在此刻瞥见了大厨。他正赤裸着上身走出围有栅栏的空地:他那长满胡须和毛发的脑袋顶着一块长方形的巨石,头盖骨与巨石间隔着一方软木垫子。他步伐坚定地走下教堂的台阶,那粗短有力的双臂扶着巨石,令其平稳可靠。他一走到轿子近处,游行队伍便骚动起来。从门廊里又走出一群乐师,一律着五颜六色的上装,使劲吹着饰有彩带的铜管乐器。忏悔的队伍加快步伐,脚步声愈发铿锵有力,踏上了通向广场的街道之一。大轿在乐师身后逐渐消失,唯能瞥见的便是那大厨和最后几位乐师了。在他们之后,人群又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迈步向前;那架飞机在咯吱咯吱的铁片响声中,又来到最后的人群上方盘旋。达拉斯特注意到那厨师已在街面上消失,只是觉得他的双肩似已支撑不住。
法官、警察局局长和达拉斯特三人穿过已是人烟稀少的街巷,沿着打了烊的商铺和门窗紧闭的民房,渐渐走近镇公所。随着他们远离乐器吹打声和喧闹的爆竹声,城镇里徐徐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已有几只秃鹫飞回屋顶,重新占据了它们的旧居。镇公所面临一条窄巷,巷身狭长,从边际的某个街区直通教堂广场。广场现已空无一人。从镇公所的阳台上极目远望,只见得一条无底的大马路。近日的骤雨在路面上留下一摊摊水迹。现在已是夕阳西斜,在街的那一头残照着民房未开门窗的墙面。
他们等了很久。达拉斯特因为盯着看对面墙上残阳返照,再度感到疲惫昏眩。荒漠的街道、人烟稀少的住房,既引起他的兴趣,又令他生厌。他再次想躲开这个地方。这时又念及那块巨石,真希望这“考验”赶快收场。他正要提出下去打听打听,却忽闻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鸣响不止。就在此时,在左侧街道尽头,嘈杂声忽起,冒出群情激昂的一支队伍。远远看去,朝圣者和忏悔者混成一团,在爆竹与欢呼声中沿狭窄的长街行进。不过几秒钟光景,队伍便挤到了马路边缘,男女老少、黑肤白肤、各色服饰全都混成一团,变作斑驳的一群,个个两眼圆睁,口中大声念叨,全都朝着镇公所进军。队伍中冒出整整一队人秉持着大蜡烛,好像古代的长剑。蜡烛的幽光早已融化在朝阳炽烈的光照之中。等到队伍走近,似乎在阳台下面沿墙而上的时候,在那极为稠密的人群中,达拉斯特看明白那大厨并不在行列中间。
达拉斯特猛一冲动,便不辞而别地走下阳台和宅邸,三步两步跨下楼梯,在钟声和爆竹声中走进街道。在那里,他奋力挣扎,甩开兴高采烈的人群、秉持大烛的信徒和神情不悦的忏悔者。但他用不可抗拒的姿态,以全身之力逆人潮而动,拼命打开一条通道;由于用力过猛,弄得自己也打了个趔趄,只差一点儿就要摔倒。终于,他从人群中突了围,抵达街道尽头。他将身子紧贴灼热的墙壁,等待恢复正常呼吸,随后他继续前进。就在这时,又有一队男子从街头走出,前头几人是倒退而行。达拉斯特这才看出他们是环绕着那位大厨。
大厨显然已是精疲力竭,他停止前进,然后在巨石重压下弯腰跑了几步。那急促的步伐像装卸工,又像东方的苦力:那是象征苦难的小跑,动作迅疾,整个脚底板都紧贴地面。在他的四周,一些忏悔者披着滴满蜡油和沾上灰尘的风衣,鼓励他不要停步不前。在左侧,他那位兄弟静静地行走或跑步;达拉斯特觉得,他们似乎没完没了地走着与他相距的这一段路程。走到与他相当的高坡上,那厨师再次停下脚步,以没精打采的目光扫视四周。见到达拉斯特他装作没认出的样子,将身板儿转向这位工程师,却待在原地毫不动弹。他的面庞本已变成灰色,这时又蒙上一层油腻腻、脏兮兮的汗迹。他的胡须已沾满口涎,已变干的褐色泡沫封住了他的嘴唇。他勉力要做出微笑的样子。然而,在如此的重压下虽已停止行进,他却全身战栗着,除去在肩胛部位:那里的肌肉紧缩一团,似乎正在抽搐。他的兄弟认出了达拉斯特,只是说道:“他已经摔了一跤。”索格拉泰不知从哪里冒出,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道:“达拉斯特先生,他舞跳得太多啦。跳了一整夜!累坏了哩!”
大厨又踉踉跄跄地重新起步,但不像希望前进的人,倒像是要逃避那重压,似乎想借活动来减轻一些负担。达拉斯特不知怎的站到了他右侧。他将一只已变得轻柔的手放在大厨的脊背上,以急促而沉重的步伐护送他前进。在街的另一端,轿子已不知去向;人群这时大约已挤满广场,但却似乎不再往前行进。在数秒的瞬间里,大厨在其兄弟和达拉斯特的护佑下,似乎有所寸进。不一会儿,距离镇公所门前围观的人群似乎只有二三十米了。但他又重新停步不前。达拉斯特的手掌加重了分量,他鼓励道:“大师傅,再加一把劲就到啦!”对方颤颤巍巍,口涎复又从唇边流出;同时,他全身又大汗淋漓。他想深深地吸一口气,却突然停下脚步。他还在使劲儿,向前迈了三步,又摇晃起来。倏然间,那巨石滑到他肩上,肩部一时截住了它;但那石头终于落在地上,而大厨全身失去平衡,侧身倒向地面。走在他前头的人为给他鼓劲儿,便纵跳向后方,口里还大声喊叫着。其中一位抓住了软木垫,其他人则抱起石头,企图重新架在大厨身上。
达拉斯特朝他弯曲着身子,用一只手抹去他肩部的血迹和灰尘;那矮小的男人脸贴着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不已。他什么也听不见,身子也不再动弹。每吸一口气,都要大大张开嘴巴,仿佛已是最后一次吸气了。达拉斯特拦腰抱住他,像举起幼儿一般轻松地将他扶直,又紧紧搂着他。他尽全力俯身向他,贴着他的脸絮叨,仿佛要把力气吹进他的躯体。对方仍是血迹斑斑、尘土满面,使劲儿从他怀里挣脱,脸上一片惊恐的表情。他踉踉跄跄,又重新走向巨石,而别人正稍稍抬起那块石头。不过他泄气啦:他茫然若失地瞧瞧那巨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他顺着躯体垂下双臂,目光转向达拉斯特。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憔悴不堪的脸膛上。他想说话,他在说话,然而嘴巴不听使唤,发不出一个音节。“我许了愿,”他喃喃地说,“啊,船长呀船长!”泪水终于淹没了他的话语。他的兄弟从背后走来,紧紧拥抱他。大厨噙着泪水,顺势依偎着他,无奈地仰起脑袋。
达拉斯特瞅瞅他,欲言又止。他转身朝着远处的人群;人群又唧唧喳喳叫嚷起来。突然,他从别人手里夺过软木垫,径直走向巨石。他示意别人抬起,几乎毫不费力地接过手来。不过在重压下他稍屈身躯、收紧双肩,微微有些喘气。他朝脚下觑了一眼,聆听大厨的号哭。然后他以强劲有力的步伐启动,毫不示弱地跨越与街头围观人群的距离,信心十足地从前列旁观者中间劈开通道,勇往直前。他在当当钟声和鞭炮声中进入广场;两旁是目瞪口呆、一言不发的看热闹者。他仍然闯劲十足地向前迈进,人群为他叫开了通往教堂的道路。虽然巨石差不多压扁了他的脑袋和后颈,他仍分明瞥见了教堂和教堂前广场上的大轿;那大轿似乎正静静等候他。他向着那建筑物走去,并已超越广场中央的部位。突然间,不知何故,他偏离原路折向左侧,目标已不是教堂;这就迫使那些朝圣者向他转过身来。他辨出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步伐。在他前方,人人都张着大口。他没听明白人家嚷嚷什么,但似乎又能辨出众人高喊的那个葡萄牙词语。索格拉泰依然出现于他眼前,滚动着大惊失色的双眸,手指身后通向教堂的街道;不过他已语无伦次。“去教堂,去教堂!”索格拉泰和人群众口一词地喊叫。然而达拉斯特却不为所动。这时索格拉泰闪向一旁,两臂伸向苍天,样子颇为可笑;人群却渐渐安静下来。达拉斯特走进第一条街,也就是他与大厨同游、通往滨河区的街道,这时身后的广场仅仅剩下一片模糊的喧闹声。
现在那巨石压得他头皮疼痛不已,他以长臂的全部体力支持,方稍感轻松。他的两肩已有紧缩之感,这才走入街区头几条泥泞难行的街巷。他停下步来侧耳倾听。他孤单一人,形影相吊。他将巨石在软木垫上扶正,谨慎而坚定地朝下方滨河区走去。待到达时,已觉气短。扶着巨石的两臂正在颤抖。他加快步伐,终于进入大厨陋宅所在的空地。他朝陋屋跑去,一脚踢开宅门,同时一举将巨石抛在中央,那火堆仍冒着暗红的光芒。至此,他使劲儿挺直腰板,显得高大壮实;同时猛吸数口那熟悉的空气,混合着苦难与烟灰的气息。他聆听自己的身躯,觉得袭上心头的是一股无以名状却汹涌澎湃的欢乐之潮!
当陋居的主人来到时,发现达拉斯特倚墙而立,紧闭着两眼。在房屋中央炉灶的地点,巨石覆满烟灰和泥土,已被埋没了一半。家人全都站在门口,并不向前迈步;他们对达拉斯特悄然凝视,似在发出诘问,但达拉斯特一言不发。于是兄弟将大厨带到巨石之前,大厨颓然无力地倒下。那兄弟同时坐下,向大家做了个手势。老妇人也走过来,跟随她的有昨夜的少女;然而谁也不瞅达拉斯特一眼。他们静静地环绕巨石蹲成一圈。现在只有大河的隆隆涛声,透过窒闷的空气,传到了岸边高坡上。达拉斯特伫立在暗处,视而不见,却听得汩汩滔滔的水声,那声音使他心头充满躁动不已的幸福感。他紧闭双目,庆幸自己有这么大力气;同时,他也再次庆幸生命的复苏。此刻,爆发出一声巨响,似乎近在咫尺。那兄弟稍稍远离一点儿大厨,约略转向达拉斯特,却并不正视地指指空出的地方,叮咛道:“同我们一起坐下吧!”
第一个人[4](1960年)
刘华 译
编者按
卡特琳·加缪
我们现在出版《第一个人》。这是阿尔贝·加缪去世时仍在写作的遗稿。手稿是1960年1月4日在他的挎包里发现的。手稿共一百四十四页,信手写来,时而缺少标点符号,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没有修改的痕迹。
依据手稿及弗朗希娜·加缪的第一部打字稿,我们完成了这部作品。为便于理解,加注了标点。看不清楚的词括在方括号中。无法辨认的词或句中成分用空白方括号标明。在页码下方,星号表示重叠的变化说法;字母表示空白边的补充;数字表示的是编者注释。
在附录中,有单页(我们将其编号为Ⅰ至Ⅴ),这些单页有的插在手稿中(单页Ⅰ在第四章前,单页Ⅱ在第六章[附]前),其他的附在手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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