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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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男人进来时,阿拉伯女人微微露笑地瞥了他们一眼,旋即又转向火光,两条细细的棕色手臂一直捧着脸盆。餐馆老板娘望着他们,高兴地叫道:“不需要您了,医生。自行完成。”她站起身,两个男人看到在产妇旁边,一个血糊糊无定形的东西,看似不动,却充满活力,从那儿传来好似来自地下的持续不断的哼哼声,难以听清。[14]“这么说吧,”医生说,“我希望你们未动脐带。”“没有,”老板娘笑着说,“总得给您留点儿事做。”她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了医生,医生挡住了科尔梅利望向新生儿的目光,此时,他正站在门边,已脱掉了上衣。医生蹲了下去,打开了他的医药箱,随后从阿拉伯女人手中接过脸盆。她立即退出亮光,躲进壁炉旁昏暗的角落里。医生始终背对着门,他洗了手,往手上倒了点儿酒精,烧酒味立即溢满房间。这时,产妇抬起了头,看到了她丈夫,灿烂的笑容使她疲惫的美丽脸庞容光焕发。科尔梅利向床垫走过去。“他来了。”她喘着气对丈夫说,并把手指向了新生儿。“是的,”医生说,“不过请您静卧。”女人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科尔梅利站在床垫脚下,对她做了个慰藉的手势。“躺下吧。”她向后躺了下去。此时,大雨更猛烈地打在房顶的旧瓦上。医生在被子下忙碌着。然后,他站起身,好像在摇动眼前的什么东西。一声细细的哭叫传了出来。“是个男孩,一个漂亮的小东西。”医生说。“这可是个良好的开端,”餐馆老板娘说,“从搬家开始。”阿拉伯女人在角落里笑出了声,并拍了两下手,科尔梅利望望她,她却窘迫地转过身去。“好了,你们现在给我们留点空儿吧。”医生说。科尔梅利望着他妻子。但她的脸一直向后仰着。只有那双放在粗糙被子上的手还能让人想起刚才那照亮凄凉房间的灿烂笑容。他戴上鸭舌帽,向房门走去。“你们叫他什么名字?”餐馆老板娘高声问道。“不知道,我们没想过。”他望着婴儿。“既然你们当时不在这儿,我们就叫他雅克[15]。”老板娘放声大笑,科尔梅利走了出去。葡萄架下,一直顶着包袋的阿拉伯老人还在等待。他看了看科尔梅利,而他却一声不吭。“给。”阿拉伯老人说,并把包袋的一角递给他。科尔梅利躲到了包袋下。他碰到了阿拉伯老人的肩部,闻到了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烟味,感到了落在两人头顶包袋上的雨滴。“是个男孩。”他说,并不看同伴一眼。“上帝保佑,”阿拉伯人答道,“您是一家之主。”从几千公里高空落下的雨水不停地打在他们面前的煤渣路上,砸出许多水洼,在稍远处的葡萄园里,铁丝藤架一直在雨中闪亮。这雨水流不到东边的大海,它会淹没整个地区,淹没河边的沼泽地,淹没周围的山坡,淹没几近荒芜的广袤土地,其强烈的味道直逼挤在一个包袋下的两个男人。此时,从他们身后断断续续地传出微弱的哭声。

    深夜,科尔梅利穿着长内裤及贴身针织衫睡在他妻子旁边的另一张床垫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上跳动的火光。房间已差不多收拾好了。在他妻子的另一侧,婴儿静静地睡在衣筐里,只偶尔发出细细的咕噜声。他妻子也睡着了,脸庞转向他,嘴唇微启。雨已经停了。明天就得干活了。在他身边,他妻子那双已经粗糙、几近僵硬的手也在提示着他。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产妇手上,向后仰着,合上了眼睛。

    圣布里厄

    [16]四十年后,在通往圣布里厄的火车过道里,一个男人不以为然地望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在春天下午那苍白的阳光下,这片狭窄而平坦的地区布满了村庄及难看的房屋,从巴黎一直延伸至芒什。不断映入眼帘的是牧场及已耕作了几个世纪的田园。这个男人没戴帽子,头发剪成平头,长脸庞上线条细腻,个头高挑,蓝色的眼睛透着直率,尽管他已有四十来岁,裹着风衣的身子仍然显得修长。他双手牢牢地抓着扶手,身体倚向一侧,敞着怀,看起来悠然自得,精神饱满。这时,火车慢慢地减速,停在了一个寻常小站上。过了一会儿,一个穿戴相当漂亮的年轻女人从男人站的车门下走过。她停下来换手提箱时,看到了车上的乘客。男人微笑着望着她,她也忍不住笑了。男人放低车窗,但火车已经开了。“遗憾。”他说。年轻女人一直朝他微笑。

    乘客走到三等车厢里,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他的对面是一个男人,稀疏的头发趴在头上,泡泡的脸庞,酒糟鼻子,实际年龄应小于他的面相。他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显然是由于不消化而难受,他时而朝他的对面迅速瞥上一眼。在同一条长椅靠过道的那边,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农妇,戴着一顶奇特的帽子,上面装饰着一串蜡制的葡萄,她正为一个面呈菜色的红发小孩擤鼻涕。乘客的笑容消失了。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读着消遣,可那文章却使他打起了哈欠。

    过了一会儿,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写着“圣布里厄”的小站站牌出现在车门上。那乘客立即站起身,轻松地从上面的行李架上取下一个折叠式旅行箱,向其他乘客道了个别。人们神情惊讶地回了礼,而后,他快步离开,一跃而下车厢的三级台阶。在站台上,他看看自己的左手,他刚刚抓过的铜扶手上的炭黑还留在手上,于是,他拿出一块手帕,仔细地擦着。随后,他朝出站口走去,渐渐地一群服饰灰暗、面目模糊的乘客赶上了他。他在遮雨篷下的小柱子旁耐心地等着验票,等着一言不发的职员把票还给他,然后穿过候车大厅,大厅的墙上光秃秃的,挺脏,上面只贴了些旧宣传画儿,画上的蔚蓝海岸也是炭黑色的。然后,在午后的斜阳中,他从车站快步向市里走去。

    到了旅馆,他要了预订的房间,一个长着土豆脸的女服务员想帮他提行李,他拒绝了,然而,在她引他来到房间后,却给了一笔使女服务员也感到吃惊的小费,于是,她的脸色变得友善了。他重新仔细地洗了手,门也未锁,就快步地走下楼来。在大厅里,他遇到了那个女服务员,向她询问墓地的位置,得到了过于详细的指点,他友好地听完解释,便朝着指点的方向走去。他走在狭窄而阴暗的街道上,两边是难看的红瓦平房。时而,可见到一些有梁的旧房子,房顶上的石板瓦歪歪斜斜。稀稀落落的行人匆匆地从商店橱窗前走过,里面摆放着玻璃器皿、塑料或尼龙的精美制品,以及在现代西方随处可见的命途多舛的陶器。只有食品店显得货物充足。墓地四周围着讨厌的高墙,大门旁边有摆着瘦花细草的花摊,还有几个墓碑制作商店。那旅客停在一家店铺前,看着一个显得挺机灵的孩子在角落里一块还未刻字的墓碑上做作业。然后,他走了进去,朝着守墓人的房子走去。守墓人不在。旅客在一个陈设简陋的小办公室里等着,他发现了一张图。守墓人进来时,他正在解析图形。这是一个大骨节、大鼻子的大个子男人,透过他那厚厚的立领上衣发出一股汗味儿。旅客询问1914年战争遇难者的墓区位置。“噢,”他说,“那儿叫做法国纪念墓地。您找谁?”“亨利·科尔梅利。”那旅客答道。

    守墓人翻开一本包着皮的大册子,用沾着泥土的手指在名单里寻找。他的手指停住了。“亨利·科尔梅利,”他念道,“在马恩战役中受了致命的伤,于1914年10月11日死于圣布里厄。”“是他。”旅客说。守墓人合上了大册子。“来吧。”他说。他在前面领路,向墓地的前几排坟墓走去。这些墓碑有的简陋,有的矫饰而难看,全都覆盖着大理石和珠子,这种陈旧的技巧在哪儿都毫无美感。“是亲戚?”守墓人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我父亲。”“难以承受啊。”另一位说。“噢……不,他去世时我还不到一岁。您能明白。”“是的,”守墓人答道,“不过,这不是个理由。当时死的人太多了。”雅克·科尔梅利什么也没说。当然,当时死了太多的人,但说到他父亲,他不能臆想出他不具有的孝心。自他定居法国以来,他便允诺要完成他那个还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母亲很久以来要他做的事:去看看他父亲的墓地,而她自己从未去过。他觉得这种探望毫无意义。首先,对他而言,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对其生前的事几乎是毫无所知,而且他讨厌那些陈规旧律;其次,对他母亲而言,她不提起去世之人,她根本无法想象他能看到些什么。不过,他过去的老师回到了圣布里厄,他觉得这也是见见他的机会,便决定来看看这陌生的死者,甚至坚持要先于重见故友,以便随后能自由自在,无事一身轻。“就是这儿。”守墓人说道。他们来到了一片墓区,四周围着用漆成黑色的大铁链串着的灰石界碑。墓碑很多,式样雷同,都是刻着字的长方碑,间距相等,整齐排列。每个墓碑前都摆着一小束鲜花。“四十年来,一直是法国纪念协会维护着墓地。看,他在那儿。”他指着第一排的一块石碑说道。雅克·科尔梅利在距石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把您留这儿了。”守墓人说道。科尔梅利走近墓碑,心不在焉地望着。是的,正是他的名字。他抬起了眼睛,泛白的天空中几小片灰白色的云彩正慢慢飘过,天空时晴时暗。在他周围,大片的亡灵墓地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城里沉闷的嘈杂声从高墙上方传来。时而,一条黑影从远处的墓碑间走过。雅克·科尔梅利抬头望着天空中漫游的云彩,试着抓住湿润的花香以外那正来自遥远寂静的大海咸咸的味道,忽然,水桶碰撞墓石的响声使他从幻梦中清醒过来。这时,他才看到墓碑上他父亲的生辰年月。这可是他此次的发现,以前从不知晓。他看了一下两个日期:“1885—1914”,机械地计算了一下:二十九岁。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震撼了他的整个身心。他已经四十岁了。葬在这块石板下面的那个男人,那个曾是他父亲的人比他还年轻[17]。

    温情与怜悯突然溢满了他的胸膛,这不是儿子怀念去世父亲的心灵颤抖,而是一个男人在意外死亡的孩子面前所感受到的震惊与同情——这里的某种东西是有悖自然常规的。不过,说真的,也不是常规的问题,而只有疯狂与混乱,那就是儿子比父亲岁数大。他僵在那里,随后的时光在他周围、在他视而不见的墓碑间裂成碎片,岁月停息,不再沿那条长河流向尽头。它们只是一些爆裂声,是浪花,是旋涡,雅克·科尔梅利现正在其中挣扎,与苦恼及同情搏击。他望向墓地的其他墓碑,上面的日期告诉他,睡在这片土地下的都是些孩子,他们是那些此时已头发花白,自以为懂得生活的人们的父亲。因为他自己就觉得活得不错,他独自创建了一切,他了解自己的力量,自己的能力,他敢于直面人生,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而此时,他处在异样的眩晕中,他感到这座雕像,这座每个人最终都要竖立起来,并要被时光之火烧得更加坚固,随着时间的长河,等待着最后风化的雕像正快速开裂,开始倒坍了。他只剩下了一颗慌乱的心,渴望活下去,反抗着这个与他相伴了四十年的世界的死亡规律,这颗心始终强有力地跳动着,撞击着将他与生命之秘密隔绝的那面墙,想要再进一步,再远一点儿,去了解生命的秘密,在死去之前了解,为了生存而了解,只需一次,只需一秒钟,不过,必须一劳永逸地去了解。

    他回首自己的生活:疯狂、勇敢、软弱、执拗,总在为他毫无所知的那个目标努力,而实际上,这种生活已完全消逝了,他还未来得及试想一下这个刚刚给予他生命就死在大海另一边那片陌生土地上的男人会是什么样。二十九岁时,他不也是脆弱、痛苦、紧张、固执、好色、幻想、厚颜而勇敢的人嘛!是的,他正是如此,而且还有过之,他曾生活过,终于长成了一个男人。然而,他从未把睡在那里的男人想象成一个有生命的人,而是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从前在他的出生地生活过。他妈妈常对他说,他长得很像他,他死在战场上。然而,他曾贪婪地试图通过书本和活人所了解的秘密,现在他感到与这个死者,这个年轻的父亲紧密相连,与其父的从前和后来紧密相连,他自己曾远远地寻找的正是这在时间和血缘上都与他极为贴近的东西。说实话,他没得到过帮助。在家里,人们很少说话,既不读书也不写字,一个不幸而漫不经心的母亲,谁会向他讲述这个年轻而可怜的父亲呢?除了母亲,无人认识他,而母亲又把他忘了。他深信情况正是如此。他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片如陌生人般匆匆经过的土地上。恐怕正应该由他来了解情况,来询问究竟。不过,一个像他一样一无所有,又想拥有整个世界的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创立自我,来征服或了解世界。总之,还不算太晚,他还可以去寻找,去了解这个现在他觉得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亲近的男人到底是谁。他能够……

    下午将尽,他身旁传来了裙摆的声响,出现了一个黑影,这把他又拉回到周围的墓地及天空那现实环境中。得走了,他在这儿已无事可做了。但他无法离别这个名字,这个日期。这块石碑下只有骨灰和尘土了。但对于他来说,父亲又复活了,一个奇特而沉默的生命,他觉得又要将父亲抛下,让他继续度过这个无尽孤独的漫漫长夜。人们曾把他抛在这里,随后便忘却了。荒凉的天空突然间响起轰鸣,一架看不见的飞机刚刚飞过隔音墙。雅克·科尔梅利背转过身去,抛下了父亲。

    三 圣布里厄与马朗(J.G.)[18]

    晚饭时,雅克·科尔梅利看着他的老朋友过于贪婪地吃起了第二片羊腿肉;起风了,风围着这座海滨大道边的市郊小矮屋呼呼地轻声刮着。来时,雅克·科尔梅利曾在路边一条干涸的小溪里看到几片干海带,散发出咸咸的味道,这是唯一使人想到濒临大海的东西。维克多·马朗在海关做了一辈子的行政工作,退休后来到这座小城,这并非他的选择,不过,后来倒也觉得不错,说是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独自思考,极美、奇丑,甚至孤独本身都不能妨碍他。搞行政,当领导,他从中获得诸多经验,而首先是,从表面上看,您应知之不多。然而,他学识渊博,雅克·科尔梅利非常敬佩他,因为,在一个高层人物如此平庸的时代,马朗是唯一一个有着个人见解的人,就他的能力所及,在任何情况下,在似乎随和的表象下,他都拥有一种自由的判断,完全与众不同。

    “是的,儿子,”马朗说,“既然您要去看母亲,试着了解一下您父亲,然后赶快回来讲给我听。让人欢笑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是的,真滑稽。不过,既然有了好奇心,我至少可以再了解点儿其他的情况。我以前从未关心过此事,这真有点儿反常。”

    “不,这是明智之举。我呢,我同玛尔特结婚三十年,您认识她,一个完美的女人,我到今天仍在怀念她。我总觉得她爱家庭。”[19]

    “您恐怕是对的。”马朗说着移开了视线,科尔梅利等着他发表不同意见,他知道随后便会是赞同了。

    “然而,”马朗又说,“我嘛,一定是我错了。我不让自己去了解更多,而只满足于生活所赋予我的。不过,在这方面,我不是个好榜样,对吧?总之,我没有激情,一定是我自己的过错。至于您(他的眼中透着狡黠),您是一个活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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