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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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朗长得像中国人,圆脑袋,微扁的鼻子,眉毛几乎看不见,头戴贝雷帽,浓浓的小胡子遮不住性感的厚嘴唇。圆圆软软的身子,手指粗壮的肉手,使人联想到拒绝跑步的中国古代官吏。当他微闭双目,大吃大喝时,不禁让人联想到他身穿丝绸长袍、手持筷子的样子。但其眼神使他换了个人。那深栗色的眼睛热烈、忧虑,有时突然凝神不动,好似智慧正迅速地探究某一具体问题。这是一双西方人的眼睛,极为敏感,充满睿智。

    年老的女佣上了奶酪,马朗用眼角瞟了一下。“我认识一个人,”他说,“他在与妻子生活了三十年后……”科尔梅利听得更认真了。每当马朗开始说“我认识一个人……”或“一个朋友”或“一个与我同行的英国人……”时,可以肯定说的是他自己……“……他不喜欢甜点,他的妻子也从来不吃。而在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后,他在甜点店撞见了他的妻子,经过观察,他发现她每周几次到那儿去大吃奶油咖啡小糕点。是的,他以为她不喜欢甜食,而实际上,她酷爱奶油咖啡小糕点。”

    “因此,我们不了解任何人。”科尔梅利说。

    “您这么说也行。不过,我觉得也许这样更准确,我认为我最好还是要说,您可以说我无法加以证实,是的,只需说明的是,如果二十年的共同生活都不能了解一个人,而对一个已去世四十年的人进行非常肤浅的调查,您得到的情况怕是意义不大,是的,可说是意义有限,尽管,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

    他举起拿着餐刀的手,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山羊奶酪上。

    “请原谅。您不要点儿奶酪吗?不要?总是那么节制!保持体型,取悦于人真不易啊!”

    狡黠的眼神又一次从他半闭的眼中闪过。如今,科尔梅利认识他的老朋友已有二十年了(在此补充为什么及怎样认识的),他快乐坦然地接受了其嘲讽。

    “不是为了取悦于人。吃多了我难受。我不行了。”

    “是的,您不再超脱于其他人了。”

    科尔梅利望着漂亮的乡村风格家具,它们摆满了白色房梁的低矮饭厅。

    “亲爱的朋友,”他说,“您总以为我傲气。我是傲,但并非总傲,也不是傲视所有的人。比方说,对于您,我就傲不起来。”

    马朗移开了目光,这是他感动的标志。

    “我知道,”他说,“但为什么呢?”

    “因为我爱您。”科尔梅利平静地说。

    马朗把冰水果色拉盆拉向自己,一言未发。

    “因为,”科尔梅利继续说,“当时我年轻、愚蠢、孤独,(您还记得吗,在阿尔及尔?)您转向我,不动声色地为我开启了通往这世界上我最爱的大门。”

    “噢!您有天赋。”

    “当然。不过,有天赋的人要有引路人。您在生命之路上某一天碰到的那个人,他应该永远受到爱戴与尊重,即便他未起什么作用。这正是我的信念。”

    “是的,是的。”马朗迎合着。

    “您不相信,我知道。不要以为我对您的爱是盲目的。您有严重的……很严重的弱点。至少我是这样看。”

    马朗舔舔厚唇,突然来了兴趣。

    “哪些呢?”

    “例如,您节俭。不过,并非出于吝啬,而是由于恐慌,怕缺什么,等等。反正这是个大缺点,我不大喜欢。但最主要的是,您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怀疑别人有私下的盘算。您本能地无法相信完全无私的感情。”

    “要承认,”马朗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也许不该喝咖啡了。然而……”

    但科尔梅利依然平静[20]。

    “我深信,比如,如果我对您说,只要您提出来,我会立即把所有的财产都给您,您恐怕不会相信。”

    马朗有点儿犹豫,这次,他看着朋友了。

    “噢,我知道。您仁慈大方。”

    “不,我不是仁慈大方。我吝啬,吝啬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辛劳,我对此也很反感。但我说的是真的。您呢,您不相信我,这正是您的弱点,是您真正的软弱之处,尽管您是个杰出的人。因为,您错了。您此刻一句话,我的所有财产就都是您的了。您并不需要,这只是个例子而已。但并非随便说说而已。的确,我的财产都是您的。”

    “谢谢,真的,”马朗微闭着双眼说,“我很感动。”

    “好吧,我使您感到难为情。您也不喜欢话说得太明白。我只想对您说,我爱有缺点的您,我爱戴和敬仰的人很少。对其他人,我对自己的漠然感到羞愧。但对于我爱的人,我会始终如一地去爱他们,我本人,尤其是他们自己都无法阻止这份感情。这是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学到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说了这些,再重提原来的话题:您不赞成我去了解我父亲。”

    “嗯,并非如此,我赞成您去,我只是怕您会失望。我的一个朋友曾非常喜爱一个姑娘,想要娶她,但他错误地去对她进行了解。”

    “一个俗人。”

    “是的,”马朗说,“正是我。”

    他们朗声大笑起来。

    “我那时年轻。我听到的意见如此矛盾,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我弄不清自己是爱她还是不爱她。简言之,我娶了另一个。”

    “我却不能找回第二个父亲。”

    “不能。真是万幸。照我的经验,一个足够了。”

    “好吧,”科尔梅利说,“另外,我过几个星期要去看我母亲。这是个机会。我对您讲此事主要是因为我刚才被这种年龄差距震撼了,对,我的年龄更大。”

    “是的,我明白。”他看着马朗。

    “想想他未曾衰老过。这种痛苦他幸而免除,而且这种痛苦是漫长的。”

    “也有不少的欢乐。”

    “是的,您热爱生活。应该这样,您只相信生活。”

    马朗沉重地坐到罩着印花装饰布的安乐椅上。突然,难以言表的忧伤蒙上了他的面庞。

    “您说得对。我以前热爱生活,现在我更加热爱生活。同时,生活让我觉得恐怖,难以深入。因此,我虽相信,却持有疑虑。是的,我愿意相信,我愿意活着,永远。”

    科尔梅利沉默了。

    “六十五岁了,每一年都是缓期死刑,我想死得安详,死是恐怖的。我还一事无成。”

    “有些人的生活证实了世界存在的意义,他们活着有助于生命的延续。”

    “是的,而他们也会死。”

    他们无言相对,此时房屋周围的风声更紧了些。

    “您说得对,雅克。”马朗说,“去寻找吧。您已不再需要一个父亲了。您是独自长大成人的。现在,您可按您的方式去爱他。不过……”他说着,有点儿犹豫……“回来看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请原谅我……”

    “原谅您?”科尔梅利说,“我的一切都归功于您。”

    “不,您不欠我的。只是要原谅我,有时,对您的爱我未作出反应……”

    马朗望着挂在桌子上方的老式大吊灯,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地说着,过了些时候,科尔梅利独自走在郊外荒漠的风声中时,心中还不断地回响着他的话:

    “在我内心有一片可怕的空白,使我难过得无动于衷[21]……”

    四 孩子的游戏

    酷热的七月,海浪轻推短波助船航行。雅克·科尔梅利半裸着身子躺在船舱里,望着舷窗铜框上跳动着的海面反射的阳光碎片。他跳起身关掉了风扇,那风扇吹得汗流不出来,全干在汗毛孔里,还是流点儿汗好。然后,他又睡到了窄窄的硬板铺上,这是他所喜爱的床。随即,机器沉闷的隆隆声从船舱深处震颤着传上来,好似不断行进中的千军万马。他喜欢大客轮这种日夜不息的轰隆声,还有那种行走在火山上的感觉,而且,无边无际的大海给人以广阔而自由的视野。不过,甲板上太热;吃过午饭,饱食而昏头昏脑的旅客或倒在遮篷甲板的折叠式帆布躺椅上,或躲到船舱里。此时,正是午睡时间。雅克不喜欢睡午觉。“去午觉。”他愤愤地想起了这句话,这是他外婆的奇特用语,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住在阿尔及尔,外婆强迫他陪着睡午觉。在阿尔及尔那个三室的小套房里,从密闭的百叶窗射进斑驳的光影,照着幽暗的房间[22]。外面那干燥而多尘的街道上烈日炎炎,在半明半暗的屋中,一两只精力充沛的大苍蝇像飞机一样嗡嗡地叫着,不断地寻找着出口。天太热,无法上街去找伙伴们玩儿,他们也被强留在家中了。天太热,没法读《帕尔达洋》或《无畏者》[23]。当外婆偶尔不在,或与邻居聊天时,孩子便在朝向街道的饭厅里把脸贴在百叶窗上向外看,鼻子压得扁扁的。街道空无人迹。对面的鞋店和服饰用品店前已落下红黄相间的粗布帘,烟店门口遮着彩色珠帘,老板让的咖啡馆里无声无息,只有一只猫,在介于尘土飞扬的人行道边上的锯末地面上死一般地沉睡着。

    孩子转回身,房中几乎没什么家具,墙上刷了白石灰,房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沿墙立着一个碗柜,一张千疮百孔、墨迹斑斑的小书桌,地上铺着一张小床,上面蒙着罩子,晚上,半哑的舅舅睡在那儿,还有五把椅子[24]。角落里,顶面铺了大理石的壁炉上,放着一个在集市上随处可见的长颈小花瓶。孩子见幽暗的屋里和骄阳高照的外面都空无一人,便不停地绕着桌子转起圈来,大踏步地,同时,口中念念有词:“真烦!真烦!”他心烦,但这种厌烦同时也是游戏,是快乐,是种享受,因为,外婆终于回来后,听到那句“去午觉”,他真是要发疯。但他的抗议徒劳无用。外婆在乡村养大了九个孩子,她对教育有自己的一套。孩子被一下子推到睡房里,这是两间朝向院落的房间之一。另一间里有两张床,一张是妈妈的,另一张是他和哥哥的。外婆独自享用一个房间。不过,孩子晚上常睡在那张又高又大的木床上,中午午睡时也在那儿。他脱掉凉鞋,爬上床去。自从有一天,他在外婆睡了后溜下床去重新绕着桌子瞎唠叨后,就只能靠墙睡了。躺到里面后,他看着外婆脱掉长裙,解开衬衣高处的系带,拉低了粗布衬衣,然后,她也爬上床。于是,孩子看到了外婆那青筋暴露、老年斑遍布的变形的脚,嗅到了身边的老人体味儿。“好,去午觉。”她说着,很快便睡着了。孩子呢,睁着双眼,盯着不知疲倦的苍蝇飞来飞去。

    是的,好多年间,他都憎恨这一切,后来长大成人后还感到厌恶,及至他得了重病,都不能下决心在午饭后的酷暑中躺下去午睡。如果他睡着了,他醒来时就感到难受,心口恶心。直到前不久,自从他患了失眠症,他才能在白天里睡上半个小时,醒来后精神饱满,敏捷灵活。去午觉……

    不敌太阳的威力,风也平息了。船身不再轻摇,似乎正直线行驶。全速运转的机器,螺旋桨直穿水层,活塞的声音也终于规律了,规律得与海上那低沉不息的太阳燥热的声息混为一体。雅克似睡非睡,想到要重见阿尔及尔和市郊那破旧的小屋,心里便快乐得发颤。每次离开巴黎去非洲都是这样:暗中狂喜,心情开朗,怀着一种刚刚成功越狱,暗笑狱卒的满足感。同样,每次坐汽车及乘火车返回来,市郊的房屋一映入眼帘就感到伤心,这郊区既无树林也无河流为界,也不知怎么就靠近了它,就像一个灾难的癌瘤,摊开了它凄惨丑陋的淋巴结,渐渐地消融了外界的躯壳,一直把他引到市中心,城市的繁华有时让他忘却了日夜围困住他,多得让他失眠的水泥与钢铁的森林。但他逃出来了,在大海的宽脊上,他得以喘息,在阳光的摇曳下,他感到轻松,他终于可以睡觉了,终于重回他始终留恋的童年,回到那曾助他生存、助他取胜的阳光及温暖的贫穷之秘密中。大海折射的光斑此刻几乎凝在舷窗的铜框上,它们来自那同一个太阳,在外婆午睡的昏暗房间中,它曾沉重地压在整个百叶窗上,只从一个散开的木结缺口处射进一道细如宝剑的光芒,没有苍蝇,并非嗡嗡叫着乱飞的苍蝇使他昏昏欲睡,大海上没有苍蝇,苍蝇早已死了,这让孩子很高兴,因为它们太吵,它们是这个热昏了的世界上唯一活着的生物,所有的人和动物都侧身而卧,一动不动,而他除外。是的,他在墙与外婆之间的狭小床位上翻来覆去。他也想动起来,他觉得睡觉夺去了他生活和游戏的时间。他的伙伴们肯定在普沃斯特·巴拉多尔街上等他呢,这条街沿路都是小花园,一到晚上便散发出浇花的潮味儿,以及不管浇水与否都到处生长的忍冬花味儿。外婆一醒过来,他就立刻溜走,跑到榕树遮阴、仍无行人的里昂街,一直跑到普沃斯特·巴拉多尔街角的喷泉处,飞速地转动喷泉顶部的铸铁大手柄,头伸到水龙头下接水柱,让水把鼻子耳朵一起湿透,从敞开的领口直流到肚子,再顺着短裤下的腿流到凉鞋里。他快乐地感受着脚掌与鞋底间泛着的水泡,气喘吁吁地去找皮埃尔[25]及其他人。他们正坐在街上唯一的一座三层小楼的楼道口上,磨着木雪茄棒,再过一会儿,玩万嘎棒击游戏[26]时用得着它。人一到齐,他们便出发,拖着球拍,沿着宅屋花园锈迹斑斑的栅栏墙,喧闹异常,吵醒了整个社区,惊得在满是灰尘的紫藤树下酣睡的猫跳将起来。他们跑着,穿过街道,你追我赶,满身是汗,始终朝着一个方向——绿野前进,这“绿野”离他们学校不远,也就是四五条街道。不过,这中间有一个必停之地,人们称之为喷泉口。它位于一个大广场上,是一个三层的圆形大喷泉,那里已无水可喷了,但喷池很早就堵了,渐渐地,丰盛的雨水注满了水池,水漫池边。后来,死水变腐,水面上蒙着苔藓、瓜壳、橙皮及各种垃圾,直到太阳将其晒干,或是引起了市府的注意,决定将其泵干。而干裂肮脏的淤泥还久久地滞留池底,直到太阳经过不懈的努力,将其化作灰尘,被大风刮跑,或清扫工扫帚一挥将其抛落到广场周围油光光的榕树叶上。不管怎么说,夏季水池是干的,宽宽的池边是暗色的石块,千万只手及短裤将其摩擦得光亮亮、滑溜溜。雅克、皮埃尔和其他孩子把池边当鞍马玩,他们以屁股为基点转圈,直到一个闪失,被不可避免地甩进散发着尿味儿与阳光味儿的浅水池中。然后,他们冒着酷暑,脚上鞋上蒙着一层灰尘,向绿野飞奔。这是制桶工场后面的一片空地,在锈钢圈和烂桶底之间,一丛丛弱草从凝灰岩板间冒出来。在那儿,他们高声叫着,在凝灰岩板上画一个圆,其中一个手持球拍站在圆中央,其他人轮番往圆里掷木雪茄棒。如果小棒落到了圆中,投掷者拿过球拍到圆中去守卫。最灵活者[27]在空中接住小棒,扔出很远。此时,他们可以跑到小棒的落点,用球拍边缘击打棒端,让其跳向空中,再加打一板,使木棒飞得更远,以此下去,直到失手或其他人在空中抓住了小棒,于是,他们迅速后退,重新回到圆中防御着对手迅速灵活地投进的木雪茄棒。这种穷人的网球规则更加复杂,能玩上一个下午。皮埃尔是最灵活的,他比雅克瘦小,几乎可说是柔弱的,正如雅克满头棕发,他的头发及睫毛都是金黄色的,直率的蓝眼睛,毫无戒备,透着惊奇,外表显得有些笨拙,行动起来却准确稳健。雅克呢,能对付最无望的招式,却不能挡住送上手的反手球。由于他能成功对付最难的攻击,同学们对他赞赏不已,他便以为自己是最棒的,常常自吹自擂。实际上,皮埃尔常常打败他,却从不多话。游戏结束后,他站起身,未损失一丝一毫,静静地微笑着倾听别人的议论[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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