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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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天气不好或兴致索然,他们就不去大街和空地乱跑,而是先在雅克家的楼梯过道里集合,再从尽头的一扇门进入一个三面环墙的小院。小院的另一面是花园围墙,一枝大橙树的树枝从墙头伸过来,开花时,其香味溢满破旧的房屋,再从过道或顺着台阶飘回院中。院中一座建成直角形的房屋占了一整面墙及另一侧的一半,里面住着一个西班牙理发师,他临街开了一个理发馆,还住着一个阿拉伯人家庭,他家的女人晚上有时在院子里炒咖啡豆。第三面墙一侧,住户在高大破旧的木栅栏笼子里养鸡。最后,是第四面,在台阶的两侧,在黑暗中洞开大嘴的是大楼的地窖:一些无出口无光线的洞穴,都是就地而掘,无隔无挡,渗着潮湿。人们可沿着四级蒙着绿色松土的阶梯下到里面,住户们在里面乱堆着无用之物,也就是说,毫不值钱的东西:发霉的破包袋,货箱木块,生锈漏底的旧盆,还有些随处乱丢,连赤贫者也用不着的东西。孩子们就是集中在那儿的一个地洞里。西班牙理发师的两个儿子让和约瑟夫习惯在那儿玩。他们破屋的门口,就是他们俩的私家花园。约瑟夫圆胖胖的很调皮,总是笑眯眯的,什么都给人。让呢,矮小瘦弱,不停地拾起小钉子、小螺母,特别吝啬他的小球和杏核,这是他们喜爱的一种游戏[29]中不可或缺的。这对形影不离的兄弟之间反差之大无法想象,举世无双。他们同皮埃尔、雅克和另一个同伙马克斯一起拥入臭烘烘、潮乎乎的洞穴中。他们把烂在地上的破麻袋片摊在锈铁柱梁上,还得先将其中那些他们称之为荷兰猪的有活动关节的小蟑螂从里面赶出来。在这极脏的遮篷下,他们终于到了家(这之前他们从未拥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床),他们燃起微弱的火苗,这里的空气潮湿而不流通,火苗奄奄一息,化作了烟,将他们从巢穴中逐出,直到他们在院子里抓点儿湿土将其盖住为止。然后,他们与小个子让争争吵吵地分着食物,食物摊在一个爬满了苍蝇、带轮的木货箱上,有大块的方体薄荷糖,咸味的干果花生和鹰嘴豆,叫做“塔木丝”的羽扇豆或是阿拉伯人常在电影院门口出售的彩色麦芽糖。下暴雨时,院落里存留的雨水便会流向地洞,因此,它常常被淹。于是,他们站到旧货箱上,在远离蓝天与海风的地方充当起鲁滨孙来,成为他们悲惨王国的胜利者。

    不过,最美好[30]的日子是在气候宜人的季节,是当他们用某种借口、美丽的谎言终于成功地逃避了午睡的时候。此时,他们就能到试验园去玩,无钱乘车,就长途步行。他们走过近郊一条条灰黄的街道,穿过马厩区及工厂的或私家的大仓库——有马车通行于仓库与市中心之间,然后沿着一排大拉门前行,拉门后面传来马匹踏步的声响以及马匹咂动嘴唇突发的喘息声,马笼头的铁链碰到木食槽的响声。他们愉快地呼吸着马粪、草料和汗水的味道,这味道来自那些禁区,雅克在入睡前还梦想着呢。他们在一个敞着门的马厩前迟迟不忍离去,马厩里,人们正在洗刷马匹,这是些马蹄粗大的壮马,来自于法国,瞪着流亡者的眼神,被酷暑和苍蝇弄得不知所措。随后,被赶车人催赶,他们向种植着最珍稀树种的大园子跑去。在那条沿路都是水塘鲜花,通往大海的大路上,他们装作散步者,漫不经心颇有教养地从守门人猜疑的目光中走过。但刚一来到第一条横向小道,他们便向园子的东部奔去,穿过一排排高大的红树,树列如此紧密,树荫下几近黑夜;再跑向橡胶树[31],其下边的树杈已垂至地面,那些垂枝与繁密的树根纵相交错,难以分辨。他们继续往远处跑,跑向他们远征的真正目的地——那些大椰果树。树的枝头挂满了紧凑的橙黄色小圆果,他们称之为“椰果”。他们首先四处侦察,以确认周边没有看园人。然后,各自去寻找武器,也就是说,石块。当每个人都塞满了口袋回来时,大家轮番向耸立于其他树木、在空中轻轻摇摆的果串掷去。每击中一下,就打落几颗果子,这属于幸运的掷中者。其他人要等他拾起了战利品后才能再轮番上阵。在这个游戏中,善于投掷的雅克与皮埃尔打个平手。不过,他们俩都会把果实分给那些不太幸运的人。最笨拙的是马克斯,他戴着眼镜,眼神不太好。他长得矮壮结实,不过,自从见到他打架雄姿之日起,他便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在经常发生的街战中,他们,尤其是雅克,总是控制不住怒火,他们通常凶猛地扑向对方,以期尽快地给对手以最重的打击,哪怕遭到最顽强的反抗。马克斯的名字听起来像德国人,一天,肉店老板那个绰号为“火腿”的胖儿子叫他“肮脏的德国佬”,他镇静地摘下眼镜,让约瑟夫帮他拿着,然后像他们在报纸上读到的情景那样,如拳击手般提防着,让另一个再重复一遍他的谩骂。然后,他不动声色,躲开了“火腿”的每一次进攻,将其几次痛打,自身却毫毛未损,最终,他极为荣耀,幸运地让“火腿”的一只眼睛青肿起来。自即日起,在小团体中,马克斯的声望便很牢固了。当口袋和双手都被果子弄得黏糊糊时,他们便溜出园子,跑向大海,一旦出了围墙,他们就把椰果堆在脏手绢上,兴高采烈地大嚼着浆果,又甜又腻,让人反胃,但作为胜利果实,却是如此的清淡可口。随后,他们便奔向海滩。

    去海滩得穿过一条被称做绵羊路的大道,的确,那些从阿尔及尔东部的方屋市场来或到那里去的羊群通常都走这条路。实际上,这是一条环形马路,将大海与倚梯形山丘而建的弧形城区分隔开来。路与大海之间有作坊、砖厂及一个煤气厂,它们的分界处是大片的沙地,上面有土坯块或白灰沫及涂白了的碎木屑与碎铁片。穿过这片寸草不生的地带,便到了“细沙”海滩。这里的沙子稍稍发黑,初潮的海浪不总那么清澈透明。右侧,有一个海水浴场,提供小间更衣室,有庆祝活动时,可以在浴场的吊脚大木屋里跳舞。应季时,一个卖油炸土豆的商贩每天都燃炉售货。通常,他们这伙人甚至连买一小袋的钱也没有。如果他们中某人偶尔有了所需之钱[32],就去买上一小纸袋,然后庄重地走向海滩,后面跟着满怀敬意的伙伴们。来到海边,在一个破船的阴影里,他在沙中站稳脚跟,向后坐下,一只手垂直地拿着锥形食物,另一只手盖在上面,以防任何一片松脆的大土豆片掉出。他按规矩给每个伙伴一片炸土豆,他们虔诚地品味着这唯一的沾满了油、热乎乎、香喷喷的美味。然后,他们望着幸运者认真地、一片又一片地品尝着剩余的土豆片。袋底总会留下一些碎屑。大家恳求与这个阔佬一起分享。除了让以外,他们大多会把油汪汪的纸袋拆开,把碎屑摊在纸上,让每个人轮流吃上一点儿。只需找出个“老好人”来决定谁先吃第一口,并能吃上最大的那块碎片。美食享用完毕,愉悦与争执立即被抛到脑后,他们在烈日下奔向海滩西头,直到一个拆了一半的砌体边上,这儿从前应该是一个海滨木屋的地基,在砌体后面可以更衣。只几秒钟,他们便光溜溜的了,然后下水,奋力而笨拙地游戏着,喊着[33],喝了水,再吐出去,互相激将比赛跳水或比赛谁潜水的时间长。海水柔柔的,暖暖的,此时淡淡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小脑袋上,灿烂的阳光使这些年轻之躯充满了快乐,他们不停地欢叫着。他们掌握着生命,他们统治着大海,他们接受了世界所能赋予的最大奢华,毫无节制地享用着,就像自信的阔佬享用着他们那无法替代的财富。

    他们甚至忘记了时间,从海滩跑向大海,在沙子上擦干使他们身上发黏的咸海水,然后再到海水中去洗净细沙,这使他们身上发灰。他们奔跑着,叫声短促的雨燕在工场和海滩上空低低地飞着。天空已经散尽了白天的闷热,变得更加纯净,呈淡青色,光线柔和了,在港湾对面,一直笼罩在雾中的房屋与城市轮廓更加清晰了。天还未黑,但灯光已现,预示着非洲的黄昏即刻来临。通常总是皮埃尔发出信号:“天晚了。”立刻,匆匆告别,一窝蜂散去。雅克同约瑟夫和让丢下其他人向家中奔去。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约瑟夫的母亲好动手打人。而雅克的外婆……夜色迅速降临,他们一直跑着,眼见煤气灯已经燃亮,从面前驶过的有轨电车已点着了灯,他们更加慌乱,加紧步伐,惊诧已经夜色沉沉,在门口甚至来不及道别便分手了。这时,雅克停在昏暗发臭的楼梯里,靠在墙上,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但他知道不能等待,这使他更加喘不上气来。他三大步跨上了楼梯平台,从楼层厕所门前走过,打开了屋门。过道尽头的饭厅里亮着灯,听到饭勺碰碟子的声音,他浑身发凉。他走了进去,饭桌周围,在一盏油灯圆圆的光晕下,半哑的舅舅[34]继续大声地喝着汤;他母亲那时还年轻,棕色的头发很浓密。她用漂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你明知道……”她开始说道。但外婆打断了她女儿的话。外婆穿着黑裙,腰板挺直,嘴唇紧闭,眼睛明亮而严厉,他只能看见其背影。“你从哪儿来?”她问道。“皮埃尔给我看算术题了。”外婆站起身走近他。她嗅嗅他的头发,然后用手摸他的脚踝,上面沾满了沙子。“你从海滩上来。”“让你撒谎。”舅舅一字一顿地说。外婆从他身后走过,拿起挂在饭厅门后的粗鞭子,那是根牛筋鞭子,在他的腿和屁股上抽了三四下,火辣辣地疼得他直叫。过了一会儿,他口中、喉中满是泪水,坐在可怜的舅舅给他盛的汤碟前,使劲儿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他母亲迅速地瞄了一眼外婆,将他如此喜爱的面庞转向他。“喝汤吧。”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此时,他才开始哭起来。

    雅克·科尔梅利醒了。舷窗的铜条上已没有了阳光,太阳已落到了地平线下,此时,正照着他对面的板壁。他穿好衣服,上了甲板。黑夜过后,他就能回到阿尔及尔了。

    五 父亲·死亡·战争·谋杀

    他把她拥在怀里,就站在门槛,还喘着粗气,他是几级一跨地一口气冲上楼梯的,一级台阶都不差,就好似他始终准确记忆着楼梯的高度。下了出租车,街上已经相当热闹。清晨[35]刚洒过水,有些地方还盈盈闪亮,天气渐热,洒水慢慢变成水蒸气挥发掉了。他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还是在以往的那个地方,在两层之间家里唯一的那个小阳台上,在理发店雨篷上方——但此时的理发师已不是让和约瑟夫的父亲了,他死于肺结核,他妻子说,这是职业病,因为总是呼吸头发——雨篷的瓦棱铁皮上,一直残存着榕树枝、小团揉皱的废纸及烟头。她就站在那儿,始终浓密的头发近几年变得花白,已经七十二岁了,仍腰板挺直,身材瘦削,充满活力,看上去至少要年轻十岁。他们全家人都这样:瘦削,显得漫不经心,但精力充沛,岁月似乎也不留痕迹。五十岁上,半哑的埃米尔舅舅[36]仍像个年轻人。外婆至死都未驼背。至于母亲——他现在正跑向她——好像没有什么能削弱她柔柔的坚韧,几十年的疲惫辛劳,她却始终保留着少妇的风采,孩提时的科尔梅利曾大为崇拜。

    他来到门前,母亲打开门,扑到了他的怀里。就在门口,一如他们每次重逢,她要拥吻他两三次,全身心紧紧地搂着他,在她怀中,他能感觉到她的肋骨,她那硬而突出的肩胛骨微微地颤抖,同时,呼吸着她皮肤那柔柔的味道,这使他想起了喉头下,两条颈筋之间的那块地方,他不敢再亲吻那里,但他小时候喜欢闻,喜欢摸,偶然的那么几次,她将他抱在膝头上,他装作睡着了,鼻子伸在这个小窝里,对他来说,那里有他童年时代极为珍贵的柔情。她拥抱着他,然后松开手,看看他,再一次拥他入怀,就好像她在内心估量了一下她所能给予他或向他表达的爱意后,觉得还欠缺一点儿似的。“我的儿子,”她说,“你可真远啊[37]。”随后,她转过身,回到房中,坐到临街的饭厅中,好似不再留意他,也不想其他的,甚至时而以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他,就好像——至少他有这样的感觉——他现在是多余的,打扰了她独自往来的那个狭小、虚空、封闭的世界。这一天更甚,他坐到她身边后,她好像心神不定,时而悄悄地以忧郁热切的漂亮眼神望望窗外,目光回到雅克身上时,又变得平静了。

    街上愈加喧哗,行人渐多,笨重的红色有轨电车哐当哐当地驶过。科尔梅利望着母亲,她穿了一件白领的灰色罩衫,侧身坐在窗前那不大舒服的椅子上〔〕[38]。她一直坐在那儿,由于年老背稍有点儿驼,但并不靠着椅背,双手摆弄着一块小手帕,时而用僵硬的手指将其团成一个球儿,然后把它丢在裙凹里那一动不动的双手之间,头稍稍朝向大街。她一如三十年前,透过皱纹,他又看到了那同样年轻的容颜,眉弓光滑,好似融在额头上,小巧直挺的鼻梁,唇形清晰,尽管假牙周围的嘴角有点儿塌。颈部苍老最快,不过仍保其形,尽管青筋突出,下巴有点儿松弛。

    “你去理过发了。”雅克说。她微笑了,好似一个被抓住了过错的小女孩。“是的,你知道,你回来了。”她总以自己的方式打扮,几乎不被人觉察。而尽管她穿戴破旧,雅克却不曾有过她衣着难看的记忆。现在也一样,她穿着的灰色和黑色衣裙都很得体。这是整个家族的品味,这是个始终贫苦或穷困的家族,只偶尔有几个表兄弟稍微富裕一些。所有的人,尤其是男人,一如所有地中海沿岸的男人,总是要求雪白的衬衣及裤线笔直的裤子,鉴于衣柜空空,母亲或妻子们得不断地清洗熨烫,这份额外的工作,男人们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事。至于他母亲[39],她始终认为仅仅洗洗衣服、做做家务是不够的。在雅克深深的记忆中,总见她在熨烫他哥哥和他的那唯一的一条裤子,直到他离家,远行到了那些既不洗也不熨衣服的女人世界中。“理发师是意大利人,”母亲说,“他干得不错。”“是的。”雅克说。他想说:“你很漂亮。”但未出口。他总认为母亲漂亮,但从不敢对她说。这倒并非是他怕扫兴,或担心此类夸奖能否让她高兴,而是这样便跨越了那道无形的屏障,他看到她的一生都以此为掩护,她的一生——温柔、礼貌、随和,甚至被动,然而却从未被何事或何人征服过,禁锢在半聋的世界里,语言困难,这种生活无疑是美妙的,却几乎是无法靠近的,而她越是笑容满面,他的心越加向她靠近——,是的,她的一生始终保留着那种胆怯、顺从、敬而远之的神态,保持着那同一种目光。三十年前,她就以这种目光,毫不干预地看着她母亲用牛筋鞭子打雅克,而她自己从未碰过一下,甚至都未真正骂过一句她的孩子们。毫无疑问,这种鞭打也是对她的折磨,但由于身子疲惫、语言缺陷及对母亲的尊重,她未加干预,任其所为,在漫长的岁月里日日年年地忍受着,忍受着打在她孩子们身上的鞭子,正如她忍受着伺候他人的艰苦时光。跪着刷洗地板,没有男人、没有慰藉的生活,整天流连于油腻的残羹剩菜和他人的脏衣衫裤之间,忍受着一天又一天漫长苦难的日子。由于看不到希望,生活也就没有了怨恨,变得愚昧、顽固,最后对所有的痛苦,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痛苦都逆来顺受。他从未听过她抱怨什么,除非在洗了大批衣物后说声累了或腰疼。他从未听过她说别人的坏话,除非说某个姐妹或姨妈对她不太友善,或者是“傲气”。不过,他也很难听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声。自从无需操劳,由她的孩子们供养生活起,她的笑声稍多了一些。雅克环顾着房间,这里也没什么变化。她不愿离开这套她已经住惯了的房子,以及她感到很方便的社区,到一个比较舒适,但一切都不便利的地方。是的,还是那个房间。家具已换了,现在的比较体面,不那么破旧了。但家具上依然光秃秃的,靠墙摆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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