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支装好后,舅舅便递给他。雅克郑重地接过来,拿一块旧抹布,擦亮枪管。此时,舅舅便准备子弹。他摆弄着装在背包里的色彩鲜艳的铜底硬纸管,从里面取出一些葫芦形的金属瓶,里面装着火药和铅,以及棕色毡油丝。他把火药和填弹塞仔细塞进硬纸管里,然后又拿出一个小仪器,把纸管嵌在里面,一个小手柄把雷管一直顶到硬纸管顶上填弹塞的高度上。子弹做好后,埃尔斯特便一个接一个地递给雅克,他便虔诚地将子弹摆在面前的子弹夹里。早晨,埃尔斯特把沉重的子弹夹绕在他那加了两层厚毛衣的腰间上时,便该出发了。雅克将子弹夹在他身后扣住。小狗布里昂自打醒后便静静地绕来绕去,训练有素地压抑着快乐,以免吵醒别人,但却将热情发泄在可及之物上。靠着主人立起身,爪子搭在其胸前,伸脖挺背要充分有力地舔舔那钟爱的面庞。
夜色渐薄,空气中飘溢着榕树清新的味道,他们快步向拉卡车站走去。猎狗在前面成之字形飞快地跑着,时而在夜露浸湿的道路上打滑,随后又飞速返回,由于看不到主人而带着明显的慌乱。艾蒂安背着套在粗布套里的猎枪,一个背包和一个装猎物的小猎袋,雅克双手揣在裤袋里,肩上挎着一个大背包。来到车站,伙伴们已经到了,带着他们的猎狗。猎狗紧随其主,只匆匆跑到其同类处快速视察一下而已。伙伴中有达尼埃尔和皮埃尔[69]两兄弟,他们是埃尔斯特的工友。达尼埃尔总是笑容满面,极为乐观,皮埃尔严谨,有条理,对人对事总有许多观点,具有洞察力。还有乔治,他在煤气厂工作,有时也去打拳击,挣点儿额外收入。通常还有两三个人,全都是好男儿,至少此时是的。当他们为这一短暂而猛烈的娱乐相聚时,他们都很快活,因为一整天都能远离车间,远离窄小拥挤的家,有时也因为能远离妻子,他们极为放松,满怀男人特有的、有趣的宽容。他们欢快地爬上其中的一节车厢,踩着门边的脚踏板,把背包传上去,把狗弄上去,然后坐下来,愉快地并排坐着,分享着同一温度。在这些周日里,雅克知道了,男人的这种结伴出行很有好处,能增进情感。火车启动了,急促地喘息着,逐渐加速,隔一阵子发出一声无精打采的短促鸣叫。火车穿过了萨海尔,从打看到田野,非常奇怪,这些强壮吵闹的男人都沉默了,望着曙光渐渐照亮那精耕细作的土地,晨雾如薄纱笼在田界边的干苇篱墙上。时而,车窗中闪过成片的树林及林内护着的刷了白粉的农场,那里还在沉睡。一只鸟儿从围堤的壕沟中突然飞起,一直飞到与车窗齐高,然后与火车同向飞行,好像要与火车拼速度,直到它突然转向与火车垂直,犹如一下子从车窗上甩出,被飞驰的风抛到了车后。绿绿的地平线微露霞光,随后一下子染得通红,太阳出来了,在天空中冉冉升起。太阳吸尽了大地的雾气,继续升高,车厢里一下子热了起来。男人们脱掉了一件毛衣,然后又脱了一件,稳住烦躁不安的猎狗,互相开着玩笑,埃尔斯特以其独特的方式开始讲述着有关吃饭、生病及总是他占上风的打架斗殴的故事。时而,一个伙伴问问雅克学习的情况,再聊点儿其他的,或者,让他证实埃尔斯特的模仿剧。“你舅舅,是个好样的!”
窗外景色变了,石头多了起来,没有了橡树,橙树多了起来,小火车越来越短促地喘息着,喷出大股的蒸汽。一下子又冷了下来,因为高山挡住了太阳,此时,还不到七点。终于,火车最后鸣了一声响笛,减缓了速度,慢慢地转了一个急弯儿,抵达山谷中一个无人的小站,这里只通达一些遥远、荒凉、寂静的矿区,车站上种着高大的桉树,弯弯的树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下车也同样喧声一片,狗从车厢中奔出,跳下两级陡陡的台阶,男人们又重新列队传送出背包和枪支。出了车站,映入眼帘的便是层层山坡,原野的寂静渐渐地淹没了叹声与叫声,这一小拨人终于静静地爬上山坡,猎狗在周围不倦地蜿蜒奔跑。雅克尽力不被那些强壮的伙伴落下。他最喜欢的达尼埃尔不顾他的抗议把背包拿了过去,不过,他仍需加快脚步才能赶上其他人,清晨稀薄的空气使他胸口像在燃烧。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广袤的高原边上,那里长满矮小的橡树和刺柏,朦朦胧胧,岗峦起伏,高原上空,无边无际的蓝天及淡淡的阳光普照着大地。这便是狩猎区了。猎狗好似得到了信号,回到了主人身边。人们商定下午两点在一片松林边相聚用餐,那里有一池泉水,正好在高原边上,从那里可以遥望远处的山谷和平原。人们调准了手表。猎人们两人一组,吹声口哨唤上他们的狗,向四处散去。埃尔斯特和达尼埃尔一组。雅克拿着猎物袋,仔细地斜挎在肩上。埃尔斯特远远地告诉他人,他要比别人带回更多的野兔和山鹑。他们笑着,挥手告别,渐渐远去。
醉人的时刻来临了,雅克至今仍深深地怀念。两个男人相隔大约两米,并排前行,猎狗在前,他通常断后。舅舅常以他那一下子变得狂野而狡黠的目光瞟瞟他,以证实他在近旁。他们在无尽的寂静中前行,穿过灌木丛,时而,一只鸟儿尖叫着飞出,人们不屑一顾,走下飘香的沟壑中,沿谷底前行,再向高处攀登,阳光灿烂,越来越热,他们出发时还相当潮湿的大地很快就晒干了。河谷的另一侧传来了枪声,一群土灰色的小山鹑被狗撵出,扑棱棱地飞起,传来紧紧相随的两声枪响,猎狗跑上前去,目光狂野地跑回,满嘴鲜血,叼着一团羽毛,埃尔斯特和达尼埃尔把猎物从狗嘴里拿下,雅克兴奋而恐惧地收过来,看到其他的猎物落下,又去寻找。时而,埃尔斯特的尖叫与小狗布里昂的吠声混为一片,然后,又继续前行。这一次,雅克尽管戴着草帽,还是被晒惨了。高原周围已开始悄悄地震颤,就像太阳之锤打在铁砧上。时而又响起一两声枪响,这就足矣,因为只需一个猎手就够了。如果野兔是在埃尔斯特的瞄准范围内奔出,它必死无疑。埃尔斯特总是猴一般灵巧,此时,他跟他的猎狗一起狂奔,一起号叫,抓住死兔的后腿倒提起来,远远地让达尼埃尔和雅克看,他们俩便上气不接下气狂喜地跑过来。雅克把猎物袋张得大大的,把战利品装进去,然后又出发了,在阳光下踉踉跄跄,好几个小时地奔波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沐浴在广阔的天空和无尽的阳光中,雅克觉得自己是最富有的孩子。返回午间聚餐地时,猎手们还在寻找时机,但已有些心不在焉了。他们拖着脚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全都饿了。他们接连而至,远远地炫耀着战利品,嘲笑着空手而归者,证实着一无所获的始终是那些人,大家齐声讲述自己的狩猎经过,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故事需要补充。不过,最伟大的叙述者是埃尔斯特,他最终控制了话题,以极准确的动作模仿着——雅克和达尼埃尔为证——山鹑的飞起,野兔被逐,蜷着两个爪子,肩着地滚动,犹如橄榄球球员在对方球门线内带球触地。此时,做事有条不紊的皮埃尔拿起各人的金属大口杯倒上茴香酒,并到松树脚下细细流淌的泉眼处灌上清水。他们用抹布拼成一张大餐桌,每人拿出自己带来的食物。埃尔斯特具有厨师的天赋(夏季钓鱼时,他总是就地先做一锅海鲜鱼汤,他从不吝惜作料,简直能辣掉小舌),他把一些细棒削尖,插入带来的一块块西班牙红肠中,然后放在木柴微火上烧烤,直到它们裂开,红油流到炭火上,噼啪作响,燃起火来。在吃第二块面包之前,他拿出滚烫喷香的烤西班牙红肠,大家齐声欢呼,浇上在泉水中冰镇过的玫瑰酒,大口吞吃着。随后便是一片笑声,讲起了故事,开起了玩笑,而累极了的雅克嘴巴和双手黏糊糊、脏兮兮的,几乎充耳不闻,昏昏欲睡。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昏昏沉沉、蒙蒙眬眬地望着远处热气腾腾的平原,或是像埃尔斯特一样,脸上盖块手绢,从容入睡。不过,到四点就得下山去车站了,火车五点半出发。他们坐到车厢里,人困狗乏,狗睡在座位下或主人大腿间,人在沉睡中做着血淋淋的梦。平原上,日光渐弱,而后是非洲短暂的黄昏,忧人的夜色一下子笼罩了大地。稍后回到车站,人们都急于回家,吃过饭得早点儿睡觉,以不影响第二天上班。他们迅即在黑暗中分手,几乎一言不发,而是亲热地互拍一下。雅克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听着那些低沉热情的嗓音,他爱他们。然后,他跟着毫无倦意的埃尔斯特,硬拖着双腿走近家门。在昏暗的街道上,舅舅转向他:“你高兴吗?”雅克没做声。埃尔斯特笑了,吹声口哨召唤他的猎狗。不过,走了几步后,孩子将手伸进舅舅那粗硬结茧的大手中,舅舅紧紧地握住了。他们就这样回家了,静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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