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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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从来无人教导过孩子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某些行为被禁止,违规受到严厉的惩罚。其他的事不同。只有小学老师们在课堂余下的时间里,有时向他们讲起道德,不过,谈禁令也比解释道德来得更具体明确。在道德方面,雅克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是一个工人家庭的日常生活,显然,除了辛苦劳作挣钱糊口外,无人想到其他的路子。但这是勇气教育,而不是道德说教。不过,雅克知道藏起这两个法郎是坏事。他不想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也许,他可以像上次那样,从练兵场那旧体育场的两块板条之间钻进去,白看比赛。因此,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立即把带回的硬币交出来,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回来时宣称一个两法郎的硬币从他的裤洞掉入了厕洞。对于那个砌在唯一楼层的狭小空间来说,卫生间还真是个过于文雅的词。那里没有新鲜空气,没有电灯,没有水龙头,只是在门与里墙间的半高台上挖了个蹲坑,如厕后得用桶倒水冲洗。不过,这无法阻止其臭味儿直漫楼道。雅克的说法倒也合乎情理[58],这避免了他被赶到街上去寻找丢失的硬币,并切断任何事态的发展。只是,雅克宣布这个坏消息时感到揪心。他外婆正在厨房中那块被用得凹陷发绿的旧菜板上切大蒜和芹菜。她停了下来,看着雅克,而他等待着责骂,但她却没吭声。用明亮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你能肯定吗?”她终于问道。“是的,我感觉到它掉了。”她又看了看他。“好吧,”她说,“我们去看看。”吓呆了的雅克看到她卷起右臂的袖子,露出了白净粗壮的手臂,走上了楼层平台。他冲进了饭厅,几乎要吐了。当她唤他时,他看到她站在水池旁,手臂上沾满灰色的肥皂,开大水冲洗着。“什么也没有,”她说,“你撒谎。”他结结巴巴地说:“也许被水冲走了呢。”她有些犹豫。“也许吧。不过,如果你撒谎,你可没有好果子吃。”的确,这不是什么好果子,因为,与此同时,他明白了,并非吝啬让外婆在粪坑中翻找,而是绝对的必需。在这个家中,两法郎是一笔钱哪。他明白了这一点,感到羞愧不安,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这两法郎是他从亲人们的辛劳中偷窃的。直到今日,雅克看着窗前的母亲,仍无法解释他怎么能够留下了那两个法郎,第二天还高高兴兴地去看球赛。

    对外婆的回忆中也夹杂着不大合情理的羞辱。她曾坚持让人给雅克的哥哥亨利上小提琴课。雅克声称如增加这一负担,将无法保持优秀的学习成绩,因而得以中止。于是,他哥哥学会了让冷漠的小提琴发出一些可怕的音符。不管怎么说,虽有点儿走调却能演奏一些流行歌曲。雅克的音调极准,他出于好玩儿,也跟着学唱了那些歌曲,未曾料到这无辜之举所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的确,星期天,当外婆已出嫁的女儿们[59],其中有两个是战争寡妇,或她那个一直住在萨海尔的农场里,宁肯说马翁土话而不愿讲西班牙语的妹妹来访时,在那张铺着漆布的桌子上摆上大碗的咖啡后,她就召唤外孙们来开个音乐会。他们神情沮丧地取来金属乐谱架,把乐谱翻到著名的段落那两页。得进行演奏了。雅克勉强伴着亨利那吱吱扭扭的小提琴声,唱着《拉莫娜》:“我做了一个美梦,拉莫娜,我们俩结伴去旅行”,或是“跳啊,噢,我的吉尔美,今晚我要爱上你”,或还有更具东方情调的“中国之夜,温柔之夜,爱情之夜,醉人之夜,温情之夜……”有几次,外婆要求唱写实歌曲。于是,雅克演唱着:“是你吗,我的男人,我曾如此热恋的你,你曾向我发誓,上帝明鉴,说永不让我哭泣。”此外,这是唯一一首雅克能带着真情实感演唱的歌曲,因为曲中女主人公在她那难缠的情夫被执行死刑时,又在围观的人群中重唱了这一催人泪下的唱段。但外婆更喜欢那首忧郁而温情的歌曲,因为这些在她的性格中寻觅不到。这便是托赛利的小夜曲。亨利和雅克热情生动地演唱着,尽管其阿尔及利亚口音并不完全符合歌曲描述的那个迷人时刻。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四五个身穿黑裙的女人,除了姨婆外,都揭下了西班牙黑方巾,围坐在粗糙白墙、家具简陋的房间里,轻轻地晃着脑袋赞赏着词曲的情感魅力。直到那从来就分辨不清“哆”和“西”,甚至不识音阶的外婆断然打断念咒般的唱词:“你唱错了。”两个音乐家停了下来。从“那儿”重新开始,外婆说道。当棘手的段落以她满意的方式过了关,人们还轻摇着陶醉于其中,最后为两个演奏高手鼓掌时,两位高手却急于撤除乐架,跑去找街上的伙伴儿了。只有卡特琳·科尔梅利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雅克还记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拿着乐谱正要出门时,听到一个姨妈正在对母亲夸奖他,她回答说:“是的,很好。他很聪明。”就好像这两个评价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他转过身,明白了其中的联系。母亲的目光微微闪烁,温柔、热烈,正落在他身上,目光中充满了温情;孩子后退着,犹豫了一下逃走了。“她爱我,那么,她爱我。”他在楼梯上自忖着,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狂热地爱着她。他全身心地希望被她所爱,却一直怀有疑虑,直到那一刻。

    看电影也是孩子的乐事……隆重的时刻也是在星期天下午,有时是星期四。社区影院离家只有几步远,同沿路的街道一样,影院以一个浪漫派诗人命名。进影院前,先要经过阿拉伯商贩摆摊的曲折通道,摊位上杂乱堆着花生、咸味鹰嘴豆、羽扇豆、色彩鲜艳的彩色麦芽糖及黏糊糊的“酸味糖”。其他人卖刺眼的甜点,其中有覆着玫瑰糖的螺旋奶油金字塔,还有滴着油和蜜的阿拉伯炸糕。摊位前有成群的苍蝇和孩子,都是被糖果所吸引,嗡嗡地叫着、喊着,互相追逐着,商贩们咒骂着,生怕摊位失去平衡,用手同时驱赶着苍蝇和孩子。一些商贩把摊位摆在了影院一侧突出的玻璃棚下,其他的将黏性食品直接置于烈日及孩子们游戏时扬起的灰尘下。雅克跟在外婆身边,外婆为此把白发梳得溜光,并用一个银别针扣上了她始终在身的黑色长裙。她严肃地推开堵着门口狂叫的那一拨人,走向唯一的窗口去买“定座”。说实话,也只能在这些“定座”与长凳之间进行选择。“定座”是些椅背吱吱作响的木制破扶手椅,长凳是在最后一刻才从侧门放入的孩子们争相拥入的地方。在长凳的两侧,各有一个拿着牛筋鞭子的人负责维持其管辖地的秩序,将一个惹是生非的孩子或大人驱赶出去的事并不少见。电影院当时放映的是无声影片。首先是新闻片,一个滑稽短片,一个正片,最后放映一个系列短片集,每星期一集。外婆特别喜欢那些分集放映的短片,每一集都以悬念结束。例如,健壮的男主角抱着受伤的金发女郎跑上了架在河水湍急的峡谷之上的藤桥。本星期这一集的最后一个镜头展示的是:一只文了图案的手握着一把原始的砍刀,正在砍藤条浮桥。男主角不顾“长凳”上观众的大声警告,继续优雅地前行。问题不在于想知道这一对儿是否能逃脱,这是毫无疑问的,而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逃脱的。因此,众多的观众,阿拉伯人和法国人,下个星期又来看恋人们在必死的坠落中落在了天意之树上。整个放映期间都伴随着钢琴伴奏。这是一个老小姐演奏的,她瘦弱的脊背像个矿泉水瓶,上方盖着一个花边领口的瓶盖。她那始终如一的平静与“长凳”观众的插科打诨形成鲜明的对照。雅克认为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小姐在酷热中戴着露指手套是高雅的标志。此外,她的作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特别是新闻片的配乐,她得根据放映内容改变旋律。于是,她毫无过渡地从伴随着春季时装表演那快乐的四对舞舞曲转到肖邦的葬礼进行曲,用以诠释中国的水灾或某个国内、国际的重要人物的葬礼。不管什么曲目,她都演奏得冷静自如,好似十只干巴巴的小机械零件由精确的齿轮指挥着,在黄色的旧琴键上进行操练。在四壁光秃、地上铺满花生壳的大厅里,消毒水与强烈的人体味儿混在一起。不管怎么说,正是她脚踩踏板奏出了前奏曲,营造出日场影片的气氛,才一下子止住了乱哄哄的喧哗。巨大的嗡嗡声预示着放映机开始运转。于是,雅克的苦难开始了。

    的确,无声影片常常要配上许多字幕,以说明情节。由于外婆不识字,雅克便得为她读字幕。尽管年事已高,外婆却一点儿也不聋,但首先得压住钢琴声及影院中的巨大喧哗声。此外,尽管字幕简单,其中有许多词外婆并不熟悉,有些甚至连雅克也不认识。雅克呢,一方面,他希望不会打扰邻座的人们,特别是不想让全影院的人都知道外婆不识字(她自己有时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在电影开始前,大声对他说:“你给我读字幕,我忘记带眼镜了。”),因此,雅克并不用最大的声音读。结果是外婆似懂非懂,又要他大声再重复一遍。雅克试着大声点儿,但四处传来一片“嘘”声,使他极为尴尬。他有些结巴,外婆便训斥他。很快,下一条字幕又出现了,可怜的老人上面的未懂,下面的就更不清楚了。于是,越来越乱,直到雅克才思重现,用两句话概述了例如《佐罗的标志》中与杜格拉斯·费尔班克斯老爹的关键时刻。“坏人想把女孩儿从他那儿弄走。”雅克利用钢琴或噪声暂停的间隙清晰地说道。一切都明白了,电影继续放映,孩子松了口气。通常,烦恼就此而止。但有些影片,如《两个孤女》之类的确实太复杂,雅克左右为难,一边是外婆的强求,一边是邻座愈来愈强的指责,最后,他只好默不做声。他还记得有那么一次,外婆怒不可遏,终于提前退场,而他哭泣着跟在后面,想到他破坏了不幸的外婆那少有的兴致,也为她为此花的冤枉钱,心里很不安[60]。

    他母亲从来不去影院。她也不识字,而且还半聋。因此,她知道的词儿比外婆的还有限。即使是今天,她的生活中也没有娱乐活动。四十年间,她到电影院去过两三回,什么也没懂。为了不得罪请她的人,便说些什么裙子很漂亮,或是留着小胡子的那个人看起来挺凶。她也无法听广播。有时,她也翻翻画报,让她的儿子或孙女们给讲讲,并认为英国女王挺悲伤,然后合上画报,又从那同一扇窗望着同一条街上的街景,她已这样观察了半辈子了[61]。

    艾蒂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参与生活远不及她的兄弟埃尔斯特[62]。他与他们同住,完全耳聋,就靠象声词、手势及他所掌握的百来个词表达思想。不过,人们无法让少年埃尔斯特干活,所以他稀里糊涂地上了学,学会了认字。他有时去看电影,回来后发表的见解让看过此片的人大为惊奇,因为他丰富的想象力弥补了他的无知。此外,他机灵狡黠,一种本能的聪慧使他在这个无声的世界及人群中行动自如。同样聪明的是,他每天看报,辨认着大标题,这至少让他知道一点儿国际大事。比如,雅克长大成人后,他对雅克说:“希特勒,不好。嗯?”是的,是不好。“德国佬,总是这样。”舅舅补充说。不,不是这样。“对,有些好的,”舅舅也同意,“但希特勒不好。”随后,他来了逗乐的兴致:“莱维(对面的服饰店老板),他害怕。”他放声大笑起来。雅克尽力解释。舅舅又严肃起来:“对。为什么要欺负犹太人?他们同其他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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