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也还记得埃尔斯特舅舅的另一次狂怒,这一次要严重得多,因为,最后差一点儿与在铁路上工作的约瑟夫舅舅打起来。约瑟夫不住在他母亲家里(的确,他住哪儿?)。他在同一社区里有一处住房(此外,他从不邀请家里人去他的住地,比如,雅克就从未去过),但他交一点儿饭钱,在这儿吃饭。约瑟夫与他弟弟毫无共同之处。他大了十几岁,短短的小胡子,蓬乱的头发,也高大一些,内向一些,特别是很会算计。埃尔斯特常常谴责他吝啬。他表达得更简练:“他,姆扎博人。”对于他来说,姆扎博人便是这一带的食品杂货商,他们的确是从姆扎博来的。在好几年中,他们家没有女人,一贫如洗地生活在弥漫着油味儿和桂皮味儿的商店后间,为的是养活他们生活在姆扎博五个城市中的一大家子人。姆扎博位于荒漠中,几百年前,一个被正统教派致命迫害的伊斯兰清教异端部落来到那里,他们选择了这个地方,因为他们确信无人会与他们争夺,鉴于那里只有石块,远离海滨的半文明世界,是地球上一块地面干硬没有生命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以并不富足的水源为中心,创建了五个城市,发明了这一奇怪的苦行主义做法,把健壮的男人派往海滨城市去做买卖,以保持这种创业精神,直到有其他人能替换他们,再回到他们用信仰取胜的王国中,在用泥土建起的城市里享受生活。因此,这些姆扎博人生活的节俭及贪婪只能与其深层的目标联系起来看。不过,社区里的工人们不了解伊斯兰教及其异端分子,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对于埃尔斯特及其他人,将他哥哥比作姆扎博人就如将他比作阿拉贡[73]。约瑟夫确实挺吝啬,同外婆称之为对人“掏出心窝”的埃尔斯特完全不同(的确,当外婆跟他生气时,又会说这同一双手“漏财”)。不过,除了性情不同之处,约瑟夫的确比艾蒂安挣钱多些,而人们往往越穷越慷慨。当人们有了足够的资产后,很少有继续挥霍钱财的。他们是生活的主宰,应对他们表示敬意。约瑟夫绝非腰缠万贯,除了精心计划工资支出外(他采用称之为“信封”的办法,不过,精打细算至并不真的买信封,而是用报纸或购物包装纸自制),他还想尽办法,采用一些小小的手段挣点儿外快。他在铁路上工作,每半个月可享用一次免票乘车。因此,他每两个星期乘车去一次人们所说的“内地”,也就是说,去偏僻乡村。他到阿拉伯农场去廉价购进鸡蛋、瘦鸡和兔子。他购物归来,适当地加点儿利润将货物卖给邻居,他从各方面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没见过他有女人。此外,他整星期工作,周日又要做点儿买卖,他一定没有纵欲的闲暇。不过,他总说四十岁时要找个有点儿地位的女人结婚。直到此时,他还住在他的房间里,攒着钱,在他母亲家里共度部分时光。他虽缺乏魄力,但如此奇怪的是,竟如约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娶了一个绝对不难看的钢琴教师,还带来了她的家具,至少在婚后头几年,享受了有产者的幸福。的确,约瑟夫最终守住了家具,却未留住妻子。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了。约瑟夫唯一未曾料到的事情是,与艾蒂安吵架后,不能继续在母亲家吃饭,被迫去饭馆享用昂贵的口福。雅克已不记得吵架的起因了。不明不白的争吵有时会分裂他的家庭,但其实无人能理出头绪来,而且大家都不往心里去,他们就更加不记得原因了。只是机械地维系着被永久接受及回味的后果。那一天,他只记得埃尔斯特在吃饭时站在饭桌前,吼着难懂的咒语,只能明白姆扎博人这个词,他哥哥仍旧坐着吃饭。后来,埃尔斯特抽了他哥哥一个耳光,他哥哥站起来,向后一闪身,朝他扑去。不过,外婆已抓住了埃尔斯特,而惊得面色苍白的雅克的妈妈往后拉着约瑟夫。“别理他,别理他。”她说道。两兄弟面色苍白,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地互望着,只听到单方面的狂怒言辞似潮水滚滚流动,直到约瑟夫脸色阴沉地说道:“这是只野兽,跟他无理可讲。”并转身离桌而去。外婆紧紧拽住想追出去的埃尔斯特,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埃尔斯特还在没完没了,躁动不安。“放开我,放开我,我会把你弄疼的。”他对他母亲说。但她抓住他的头发,摇着:“你,你,你还要打你母亲?”于是,埃尔斯特倒在椅子上哭喊着:“不,不,不打你。你是我的上帝!”雅克的妈妈饭没吃完就去睡了。第二天,她一直头疼。自此,约瑟夫不再回来,只偶尔当他确信埃尔斯特不在时,才回来看看母亲。
[74]还有他另一次发怒是雅克不愿回忆的,这次他知道原因。有一段时间,一个叫安托尼的先生经常在晚饭前到家里来。他与埃尔斯特有点儿熟,是市场上的贩鱼商,原籍是马耳他人,仪表堂堂,高大修长,总是戴着一顶奇怪的深色圆礼帽,同时,一条方格围巾围在脖子上,掖进衬衣里。后来想想,雅克记起了开始未留意的事,那就是他母亲比平常穿得稍微俏丽一点儿,穿上了浅色的罩衫,甚至脸颊上似乎也泛起了红晕。那个时候正是妇女开始剪掉一直留着的长发的时代。雅克爱看他母亲或外婆梳理长发。肩上披条毛巾,嘴里衔满发卡,她们用很长时间梳理长长的白发或棕发,然后将头发卷起,拉紧两鬓的长发,直到盘成发髻,她们从双唇微启、牙齿紧闭的嘴角一个一个地取下发卡,插在浓密的发髻上。在外婆眼里,这种新时尚既是可笑的,又是罪恶的,她低估了时尚的实际力量,不管不顾地肯定说,只有那些“放荡的”女人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不伦不类。雅克的母亲未置可否。然而,一年后,大约就是安托尼来访的那一段,一天晚上,她回来时剪短了头发,更加年轻而容光焕发,掩饰着不安,假装高兴地说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外婆的确很惊奇。她上下打量着她,看到灾难已无法挽回,当着她儿子的面就对她说,她现在的样子像个妓女。随后,她就回到了厨房。卡特琳·科尔梅利止住了笑容,脸上显出极度的凄凉与泄气。然后,她碰上了儿子定定的目光,想对他笑一笑,但却双唇颤抖,哭着冲进了卧房,倒在了床上,这里是她休息、独处及哀伤的唯一隐蔽地。目瞪口呆的雅克走近了她。她把脸埋在枕头里,短短的鬈发露出了脖颈,瘦瘦的背部哭得直抽动。“妈妈,妈妈,”雅克胆怯地用手碰碰妈妈叫道,“你这样很漂亮。”但她没听见,只用手势告诉他,让她静一静。他退到了门口,倚着门框,由于无能为力,也出于爱[75],他也哭了。
随后的几天,外婆一句话也不跟她女儿说。同时,安托尼来时也受到了冷遇。尤其是埃尔斯特,板着个面孔。安托尼尽管自命不凡,滔滔不绝也感觉到了。发生什么事了?雅克多次发现母亲漂亮的眼中有泪痕。埃尔斯特常常一言不发,甚至推搡小狗布里昂。一个夏日的夜晚,雅克注意到他好像在阳台上守候着什么。“达尼埃尔要来吗?”孩子问道。他低声抱怨着什么。忽然,雅克看到安托尼来了,他已有好几天没来了。埃尔斯特冲了下去。几秒钟后,沉闷的声响传到楼上来。雅克冲下去,看到两个男人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打斗在一起。埃尔斯特毫不理会自己挨打,用他的铁拳狠狠地捶,猛猛地打,过了一会儿,安托尼滚下了楼梯,满嘴鲜血地爬起来,掏出手绢擦着血,目光一直盯着疯了般走开的埃尔斯特。雅克回到屋里,看到他母亲坐在饭厅里,一动不动,表情僵滞。他也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76]。随后,埃尔斯特也回来了,咕咕哝哝地骂着人,并愤愤地瞥了他姐姐一眼。晚饭照常,只是他母亲没吃饭。“我不饿。”她对坚持要她吃点儿的母亲简单地说道。饭后,她回到了卧房。夜晚,雅克醒来时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自第二天起,她又穿上了黑、灰的长裙,穿上了穷人的服装。雅克觉得她同样漂亮,而且,由于捉摸不定、心不在焉而显得更加漂亮。此后,这种神态就始终伴随着贫困、孤独及将至的年老[77]。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雅克都在怪他舅舅,却不大清楚究竟怪他什么。不过,他同时也知道这不能怪他。贫穷、残疾、全家生活的基本需求,如果这还不足以宽恕一切,无论如何能保护其受害者免受谴责。
他们无意中互相伤害,只是由于他们每个人都承担着家中的繁重劳动及严酷的现实需求。而且,无论如何,舅舅那种几近动物般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首先是爱外婆,其次是爱雅克的妈妈及其孩子们。这一点他在制桶工场发生事故的那一天便感觉到了[78]。每个星期四,雅克都去制桶工场。如果有作业,他就赶紧把作业打发了,然后飞跑着去工场,急促敏捷犹如去找街头伙伴儿玩耍。工场位于练兵场旁边,这是一个堆满碎屑、旧铁环、煤渣及灰烬的院子。在院子的一侧,用砖建了一个棚顶,间隔均匀地用石柱支撑着。屋顶下有五六个工人在做工。一般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靠墙摆一张工作台,前面有一块空地,可以组装木桶和酒桶,中间一条长凳将下一个工作台隔开,长凳上面有一条挺宽的缝隙,可把桶底嵌入,用一个颇似绞肉机的工具手工将其削薄,这工具的利刃边朝向双手抓工具的人。说实话,这种位置安排乍一看毫不明显。最初当然是这样分配地盘的,但渐渐地长凳移动了位置,铁圈堆积在工作台之间,铆钉包装箱从一处拖到另一处,得观察许久,或常来常往才能发现每个工人的活动圈子始终在同一块场地上。雅克拿着舅舅的快餐到达工场之前,就听到了铁锤砸在凿子上的声响,这是为了将铁环嵌在刚刚聚拢的酒桶周围,工人们敲打着凿子的一端,将另一端灵巧地沿着铁环移动,或者,他能听到更响亮、间隔也更长的声音,他便猜到这是在台虎钳上铆铁环。当他到达锤声此起彼伏的工场时,人们愉快地同他打个招呼,然后又重新舞起铁锤。埃尔斯特穿一条打着补丁的旧蓝裤,一双沾满锯末的帆布鞋,一件无袖灰色法兰绒衣服,头戴一顶褪色的伊斯兰旧圆帽,以保护他的美发不受木屑及灰尘的损害。舅舅拥吻了他,让他帮忙。有时,雅克抓住固定在铁砧上立起的铁环,舅舅用力将铆钉锤扁,铁环在雅克手中摇晃,每敲一下都震得手心发麻;或是埃尔斯特骑坐在长凳一端,雅克骑坐在另一端,抓紧桶底两边,由埃尔斯特磨削桶底。不过,他最爱干的活儿是到院里去取木桶板,然后,埃尔斯特用一个铁环将其拦腰固定,把桶粗略组装。在两头无底的木桶中,埃尔斯特塞进刨花,由雅克负责点火。铁遇热比木头膨胀得大,埃尔斯特利用这一点,在呛得流泪的浓烟中,用锤子和凿子一下一下地将铁环敲上去。铁环嵌入后,雅克用大木桶到院子尽头的水井处泵满水提过来,人们散开后,埃尔斯特把水猛地倒入桶中,为铁环淬火,铁环收缩,更紧地咬住遇水变软的木头,周围散发出大量的蒸汽[79]。
人们放下未完的活儿,吃点儿东西。工人们聚在一起,冬天围拢在用刨花和碎木燃起的火堆边,夏天在屋檐阴凉下。有一个叫阿博岱尔,是个阿拉伯粗工,穿一条阿拉伯长裤,裤脚带褶,裤腿长及小腿,一件破旧的针织短上衣,一顶阿拉伯小圆帽,他口音怪怪地称雅克为“同事”,因为他为埃尔斯特帮忙时与雅克干同样的活儿。老板〔〕[80]先生,也是一个制桶老工人,他与助手们一起经管着一个更大的匿名制桶工场。一个意大利工人,总是神情忧郁,且长年感冒。这里尤其是有快乐的达尼埃尔,他总是把雅克留在身边,拿他逗乐并爱抚着他。雅克在工场里闲逛,黑色的罩衫沾满锯末,热天赤脚穿着难看的皮条凉鞋,上面沾满泥土与锯末,陶醉地嗅着比刨花更新鲜的锯末的味道,回到火边品味着那好闻的烟味,或将一块木头卡在台虎钳中,小心地试着磨削工具,他双手灵巧,得到了工人们的赞扬。
正是一次休息时,他愚蠢地穿着湿漉漉的鞋子上了条凳。突然,他向前滑去,而条凳却向后翻倒。他重重地摔在条凳上,右手被挤在条凳下。他马上觉得右手一阵剧痛,但在奔过来的工人们面前笑容满面地一下爬起来。他笑意还在脸上,埃尔斯特已扑过来,抱起他跑出工场,狂奔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去医院,去医院。”这时,他才看到右手拇指指尖被压得像一块变了形的脏面团,血水在上面汩汩地流着。他一下子失掉勇气,昏了过去。五分钟后,他们到了住在家对面的阿拉伯医生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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