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上课了。贝尔纳先生的课总是非常有趣,理由很简单,他酷爱这一职业。室外,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浅黄褐色的墙壁,室内热浪袭人,尽管有黄白宽条遮帘遮阴避凉。瓢泼大雨也会像在阿尔及利亚其他地方一样下个不停,使街道变得像个昏暗潮湿的井,但教室里的人却专心读书。只有下暴雨时的苍蝇有时能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苍蝇被抓住,扔在墨水瓶里,它们在那儿面目可憎地死去,淹没在紫色的墨水中,锥形的小瓷瓶嵌在桌上的小洞里,瓶中装满了紫墨水。但贝尔纳先生的方法是毫不动摇,反而让教学更加生动有趣,这甚至战胜了苍蝇的吸引力。他总是适时地从聚宝柜中拿出收集的矿石、草木、蝴蝶和昆虫标本、卡片或……能引起学生思考兴趣的东西。他是学校中唯一有幻灯的人,他每个月放两次有关自然历史或地理的幻灯片。算术课上,他组织心算比赛,训练学生的思维敏捷。他让学生叉着手臂,他出一些乘、除法试题,有时也有较为复杂的加法题。1267+697等于多少?第一个算对的人加一分,在月评比中有效。此外,他使用教材游刃有余,极为准确……教材是市里通用的。这些只知道西罗科风、尘土、急风暴雨、海滩细沙及阳光下冒火的大海的孩子们,认真地阅读着,时而夹杂着逗号,句号,读着他们感到神秘的故事。故事中的孩子们戴着软帽和羊毛围巾,穿着靴子,在冰天雪地里拖着柴捆往家走,直到看见覆盖着白雪的屋顶,烟囱里冒着炊烟,他们知道炉上的汤罐里正煮着热汤。雅克觉得故事充满了异国情调。他幻想着,满脑子是对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的描绘,不断地询问外婆二十年前在阿尔及尔地区下了一个时辰雪的情景。对他来说,这些故事构成了学校生活富有诗意的一部分。同时还有尺子和文具盒的清漆味儿,他经常在学习时长久地咬着书包带儿的好滋味,紫墨水苦涩粗糙的气味,而尤其是轮到他为墨水瓶倒墨水时,他拿着一个深色的大瓶子,瓶塞里插入一根弯成肘形的玻璃管,雅克此时快乐地嗅着管孔;在轻轻触摸某些书籍平滑冰冷的书页时,也能闻到油墨和胶水的好味道;还有下雨的日子,发自教室后面的厚呢上衣的羊毛的潮味儿,就好像暗示着那个伊甸园般的世界,穿靴戴帽的孩子在那里踏雪返回温暖的家中。
唯有学校能给雅克和皮埃尔带来这种欢乐。他们从此热爱学校的,正是他们在家中无法得到的东西。贫穷无知使家庭生活更加艰难,更加沉闷,好似禁锢了自我;贫穷是未设吊桥的堡垒。
但并不仅仅如此,因为雅克在假期时才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孩子。为了摆脱这个精力过剩的孩子,外婆在假期时把他送到夏令营去,和五十来个孩子一起,由几个辅导员带着到密力亚纳的扎喀尔山里去。他们住在一所寄宿学校里,吃住都挺舒适,每天嬉戏散步,由几个亲切的护士照管着;但同时,当夜幕降临时,昏暗一下子笼罩了山丘,从邻近的兵营里传来军号声,宵禁的哀伤音符飘落在这个离旅游地百来公里的山区小城那浓浓的寂静中,孩子觉得内心涌现了无尽的绝望,默默地呼唤着他童年那一无所有的、贫穷的家。
不,学校并非仅仅使他们逃离了家庭生活,至少在贝尔纳先生的课堂上,学校在他们心中滋养了孩子比成人更基本的渴求,即对探索的渴求。在其他课上,也教给他们许多东西,但总有点儿像填鸭。人们端来已做好的饭菜,请他们好好吞下去。而在热尔曼先生[93]的课堂上,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到他们受到了尊重;人们认为他们能够揭示世界。他们的老师也不仅仅为所领取的工资而教授他们,他在个人感情上也淳朴地接受了他们,他与他们共生存,向他们讲述自己的童年及他知道的儿童故事。向他们阐述自己的观点,而不是灌输自己的思想,比如,他像许多同事一样反对教权,但在课堂上从未讲过反宗教的话,也未表示过对某种选择或某种信仰的反对意见,但他却着力谴责那些不容置疑的恶习:偷窃、告密、不诚实、不正直。
尤其是,他还向他们讲述刚过去不久的战争。他曾打了四年的仗,他讲士兵们的艰苦、他们的勇敢、他们的坚忍及停战的快乐。在每个学期末放假前,或者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时常习惯于给他们读上长长的一段多热莱斯的《木十字架》。雅克觉得这种阅读将异国风情的门敞得更大,不过,这异国风情中却笼罩着恐怖与不幸,尽管除情理上之外,他从未同他陌生的父亲亲近过。他只是全身心地倾听着他的老师全身心投入地读着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又一次向他讲述了漫天大雪及可爱的寒冬,同时也讲述了那些奇怪的男人们,他们穿着沾满泥浆硬邦邦的厚布衣服,说着奇怪的语言,生活在洞子里,头上飞着炮弹、火箭和子弹。他和皮埃尔以越来越急迫的心情等待着这种阅读。这个所有人仍在谈论的战争(雅克曾沉默不语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达尼埃尔以自己的方式叙述他亲自参战的马恩战争,他说不清他是怎么回来的。据他说,当时,他们朱阿夫兵被摆成散兵线,然后负重下到一个沟壑里,他们前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前进着,走到半山腰时,突然机枪手层层倒下,沟底流满了鲜血,到处是哭爹喊娘的叫声,可怕极了),这个活着的人无法忘却的战争,其阴影依然影响着人们的决定及作出的计划。这个故事比其他课上讲述的仙女故事更诱人,更神奇,如果贝尔纳先生想要改变计划,他们定会感到失望而厌倦。不过,他的故事还在继续讲述,有趣的场景及骇人的描述交替出现,渐渐地,非洲的孩子们认识了属于他们这个社会的X、Y、Z,他们谈起这些人时,就如同谈论着老朋友,这些人无处不在,如此的生机勃勃,至少雅克从来无法想象,他们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尽管他们都生活在战争中。年末的一天,贝尔纳先生读到了书[94]的结尾,他以更为低沉的声音读到了D的死,他默默地合上了书,压抑着感动与回忆,他抬起眼睛望向沉浸在惊愕与沉默中的全班学生,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雅克定睛望着他,满面泪水,无休止地抽噎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好了,小家伙,好了,小家伙。”贝尔纳先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然后,他站起身去柜旁整理书籍,背对着全班学生。
“等等,小家伙。”贝尔纳先生说。他艰难地站起身,将食指伸进金丝雀鸟笼中,小鸟叫得更欢了:“啊,卡西米尔,饿了,向父亲要。”他〔挪〕向房间尽头壁炉旁边的小学生课桌。他在一个抽屉里乱翻一阵,关上,再打开另一个,从里面拿出点儿什么东西。“噢,”他说,“这是给你的。”雅克拿到一本以杂货店棕色包装纸作封面,没有任何题目的书。无需开卷,他便知道是《木十字架》,正是贝尔纳先生在班上读过的那本。“不,不,这是……”他说道。他想说:这太漂亮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贝尔纳先生摇了摇他那老人的头。“最后的一天你哭了,你还记得吗?打这一天起,这本书就归你了。”他转过身去掩饰突然发红的眼圈。他再次走向书桌,然后,手藏在背后,回到雅克身边,在他眼皮下挥舞着一根短粗的红尺子[95],笑着问他:“还记得麦芽糖吗?”“啊,贝尔纳先生,”雅克说,“你还留着它呢!您知道现在是禁止使用的。”“啐,那时也禁止。不过,你可以证明我用过它!”雅克可以作证,贝尔纳先生是赞成体罚的。的确,一般惩罚只是记分,在月底时从学生所得的分数中扣除,使你在总排名中下降名次。但情况严重时,贝尔纳先生从不像他的同事常做的那样,把违章者送到校长那儿去。按照不变的惯例,他自己采取行动。“我可怜的罗贝尔,”他镇静而心情愉快地说,“得拿麦芽糖了。”全班学生无任何反应(只除了窃笑,按照人类心态的常规,一些人的受罚总是另一些人的快乐[96])。那孩子站起身,面色苍白,不过,通常会尽力显得泰然自若(有些人从桌边站起时即开始吞咽泪水,一直走向黑板,贝尔纳先生站在旁边的桌子前)。还是按照惯例——这有点儿虐待的味道——,罗贝尔或约瑟夫自己到桌上拿来“麦芽糖”,把它交到祭司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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