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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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芽糖是一根短粗的红木尺子,沾着墨迹,上面布满刻痕与切口,这是很久以前贝尔纳先生从一个被遗忘的学生手中没收的;学生把它交到贝尔纳先生手里,他通常以嘲弄的神情接过,并叉开双腿。孩子得把脑袋伸进老师的膝盖之间,老师便收紧大腿,将其紧紧夹住,在撅起的屁股上,贝尔纳先生视违规的情况,数量不同地好好打上几下,板子均匀地分布在两侧屁股蛋上。学生们对这种惩罚的反应各异。有的人在挨打之前就开始呻吟,于是,无所畏惧的老师注意到了他们的提前反应。另一些人天真地用手护着屁股,贝尔纳先生不经意地一下将其分开。还有的人遭到尺罚的疼痛后,拼命地反抗。还有一些人,其中包括雅克,一声不吭地轻轻战栗着忍受挨打,回到座位时吞下大滴的泪水。不过,总体来说,这种惩罚被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首先因为几乎所有的孩子在家里都挨过打,他们觉得这种体罚是一种正常的教育方式,其次因为老师绝对公正,人们预先便知道哪种违规——一成不变——会招致这种赎罪方式,所有超越了扣分行为界线的人都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什么,而惩罚自始至终标准一致。贝尔纳先生显然很喜欢雅克,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经历了这一关,甚至就在贝尔纳先生公开表示对他偏爱的第二天。当时雅克站在黑板前,他出色地回答了一个问题,贝尔纳先生爱抚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儿,教室里传来一个喃喃的声音:“宝贝”,贝尔纳先生认为这是冲他来的,就以严肃的口吻说:“是的,我是偏爱科尔梅利,正如偏爱你们中间所有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的人。我曾同他们的父亲共同作战,而我还活着。至少在此,我尽力想要代替我死去的战友。现在,如果有人想说,我有一些‘宝贝’,那就让他去说吧!”全班学生寂静无声地听着。出了教室门,雅克问是谁唤他为“宝贝”。的确,毫无反应地接受这样的侮辱就是丧失荣誉。“是我。”米诺兹答道。这是一个懦弱而面色苍白的大个子金发男孩,他很少出头露面,但却始终对雅克表示厌恶。“好啊,”雅克说,“你妈是个婊子[97]。”这也是一个例行的辱骂,会立即挑起战争,因为在地中海沿岸,侮辱母亲及先人自古以来就是最大的侮辱。规矩总归是规矩,其他人开始为他说话。“噢,到绿野去。”绿野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大块空地,那里长着细草,堆满了旧铁圈、罐头盒及烂木桶。“拳斗”就发生在那儿。“拳斗”是一种决斗,只是用拳头取代了剑,但遵从同样的仪式,至少是在思想上。它的目的是了结争执,因为其中一方的荣誉受到了损害,或是对他的民族或种族表示了蔑视,或是被揭露,被控告做了此类的事情,偷窃或被控偷窃,或是其他一些在孩子的世界中每天都会产生的并不明确的原因。当某个学生认为,或当其他人站在他的立场上(而他也注意到了),认为他被冒犯应洗清耻辱时,惯用语为:“四点,绿野见。”此言一出,激情骤降,争吵结束。在接下来的课堂上,此消息及决斗人的姓名从一处传到另一处,同学们用眼角瞟着他们,而他们则要装出男子汉的镇定与坚决。内心深处却不然,最勇敢者也会在课堂上走神,为必须面对暴力的时刻即将来临而感到不安。但不能让对立面的同学嘲笑他,或以他们的说法,谴责决斗者“夹着尾巴”。

    雅克在以男人的名义挑战了米诺兹后,不管怎么说,还是大大地夹紧了尾巴,正如每次他要面对暴力并行使暴力时一样。但他的决心已下,在他的脑子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要退却的念头。这是事物的规则,他也知道,在决斗前他感到难受的轻微的恶心在决斗时就会消失,被他自己的暴力行为压倒,此外,这种暴力在策略上既妨碍了他又帮助了他……值得他[98]。

    与米诺兹决斗的那个晚上,一切都按规矩进行。决斗者在自己的支持者——此时已成为护理者,并已开始为其提书包了——的簇拥下首先来到了绿野,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他们最终在战场上将已把斗篷及上衣脱给护理者拿着的决斗者团团围住。这一次,雅克急于求成,首先扑了上去,但并不十分自信,米诺兹向后退着,慌乱地退了几步,笨拙地躲过了对手的钩拳,照着雅克的脸就是一下。疼痛激怒了他,叫声、笑声及助手的激励声使他更加盲目。他冲向米诺兹,拳头雨点般地打过去,使他无招架之力,而碰巧一个愤怒的钩拳打在了倒霉蛋的右眼上,他失去了平衡,一屁股悲惨地坐在了地上。一只眼流着泪,另一只立即肿了起来。青肿的眼睛,漂亮而难得的一拳。在此后的好几天内,成效显著,证实了胜者的战绩。在场者发出了苏人[99]般的狂叫。米诺兹未能马上爬起,密友皮埃尔立即庄严地宣布雅克获胜,帮他穿上衣服,披上斗篷,带他离开,身边簇拥着一群崇拜者。米诺兹一直哭着,站起身,在一小圈沮丧的人中穿上了衣服。雅克被出乎意料的速战速决冲昏了头脑,几乎听不见周围人们的祝贺及已经美化了的决斗场面叙述。他想高兴起来,这也确实在某方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然而,在走出绿野,回头望向米诺兹,看到他那被自己打得变了形的脸,忧伤突然涌上了心头。由此他认识到打架并非好事,因为胜者与败者感受到的都是苦涩。

    为了使教育臻于完善,人们立即让他明白了塔尔皮埃悬崖[100]就位于朱庇特神殿[101]旁边。第二天,在同学们的一片赞扬声中,他以为应该神气活现,充当好汉。开始上课时,米诺兹点名未到。雅克的邻座们对他的缺席报以冷嘲热讽,并向得胜者眨眼睛。雅克也忘乎所以地对他的同学们眯着双眼,鼓起双颊,做着粗鲁的怪样,却未注意到贝尔纳先生正看着他。当老师的声音突然回响在一下子静下来的教室里时,他的鬼脸瞬间消失了。“我可怜的宝贝,”这个冷面滑稽的人说道,“你也像其他人一样,有权享用麦芽糖了。”得胜者不得不站起身,找到受罚工具,在贝尔纳身上浓浓的花露水味道中摆出了受罚的屈辱性姿势。

    米诺兹事件并未以这种应用哲理教训而告终。这男孩缺了两天课。第三天,一个高年级学生进了教室,通知贝尔纳先生说,校长找科尔梅利同学。雅克尽管外表挺神气,内心已隐隐地感到不安了。只有情况严重时,才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老师扬了扬他的浓眉,只说了声:“快去吧,小不点。我希望你没做蠢事。”雅克双腿发软,跟着高年级大同学沿着院子上方的走廊——院子铺了水泥,种植着淡紫花牡荆,但其微弱的阴凉不足以抵抗酷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校长办公室。他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米诺兹站在校长办公桌前,身边围着一位太太和一位先生,全都面带愠色。尽管他的同学肿胀的眼睛完全睁不开,面目有些变形,看到他还活着,雅克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时间品味这种轻松。“是你打了同学吗?”校长问道。这是一个面色红润、语气果断的秃顶小个子男人。“是的。”雅克淡淡地答道。“我对您说过了,先生,”太太说道,“安德烈不是个流氓。”“我们打架来着。”雅克说。“我不想知道这些,”校长说,“你知道我禁止一切斗殴,即使是在校外。你打伤了同学,你也许还能打得更重。作为第一次警告,一个星期内所有的课间休息,你都被罚站墙角。如果再发生此类的事,你就要被开除。我会把对你的处罚通知家长。你可以回教室了。”惊愕的雅克呆呆地一动不动。“去吧。”校长说。“怎么样,方托马斯大侠?”雅克回到教室时,贝尔纳先生问道。雅克哭了。“好吧,我听你说。”男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先宣布了处罚,然后说到米诺兹的父母告了状,最后讲到了打架。“你们为什么打架?”“他叫我宝贝。”“第二次?”“不,就在这儿,课堂上。”“噢,是他呀!那你认为我对你的保护不够?”雅克诚心诚意地望着贝尔纳先生:“噢,不是!噢,不是!您……”此时,他放声大哭起来。“去坐下吧。”贝尔纳先生说。“这不公正。”男孩含着泪说。“不对,”温和地对他说。[102]

    第二天课间活动时,雅克在操场尽头,在同学们愉快的叫喊声中,背对着院子,罚站墙角。他两条腿轮换地站着,自己也极其渴望跑动跳跃。时而,他向后望上一眼,看到贝尔纳先生与同事们在院子的一角散步,望也不望他。但第二天,他没注意他已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拍拍他的后颈:“别这个样子,垂头丧气的。米诺兹也站了墙角。你看,我允许你看一看。”在院子的另一头,米诺兹的确也孤独一人,闷闷不乐。

    “在你罚站墙角的这一周,你的同伴们也不跟他玩儿。”贝尔纳先生笑了,“你看,你们俩都受到了惩罚。这合乎规则。”他俯向男孩对他说,慈爱的笑容在被罚者心中激起了爱潮:“嗯,小不点,看不出你的钩拳这么厉害。”

    现在正与金丝雀说话的这个男人,在他四十岁时还叫他“小家伙”,而雅克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爱戴,即使时光流逝,相距遥远,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他们先是分离,随后便完全杳无音信时也一样。直到1945年,一个身着军大衣、孩子般高兴的本土保卫军战士来敲他在巴黎的家门,那正是贝尔纳先生,他又一次服了役。“不是去打仗,”他说,“而是反对希特勒,你也一样,小家伙,你也参加了斗争,我就知道你是有种的。希望你别忘了你母亲,你妈妈是世上最好的。我现在要回阿尔及尔了,来看我啊。”十五年来,雅克每年都去看他,每年都像今天一样,临行前拥抱动情的老人,老人在门口握紧了他的手,正是他将雅克推到了大千世界中,独自承担起责任,让他远离家乡去揭示更多的事物[103]。

    学期临近结束,贝尔纳先生唤住雅克、皮埃尔、弗勒里——他各门功课都很好,老师说:“他是进综合工科学校的料。”——以及桑迪亚哥,一个天赋差点儿,但很努力的漂亮男孩。“是这样,”教室里的人走完后,贝尔纳先生说,“你们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决定让你们去考初中和高中的助学金名额。如果你们成功了,就能得到助学金,完成中学学业,直到取得高中会考毕业证书。小学是学校中最好的,但不能引导你们的前程。高中能向你们敞开所有的大门。我更希望像你们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从这些大门中走进去。不过,这必须得到你们父母的同意。赶快回去吧。”

    他们走了,有点儿愣神,甚至相互也没说什么就分手了。雅克看到他外婆独自在饭厅的饭桌漆布上挑滨豆。他犹豫片刻,决定等母亲回来。她回来了,显得很疲惫,戴上围裙,帮外婆挑滨豆。雅克也自愿帮忙,人们给了他一个白色的粗瓷盘,这样会比较容易把滨豆中的石块挑出来。他埋着头,宣布了这一消息。“这是怎么回事?”外婆问,“毕业会考是什么时候?”“六年以后。”雅克说。外婆把盘子一推。“你听到了吗?”她对卡特琳·科尔梅利说。她没听到。雅克又慢慢地把这一消息向她重复了一遍。“噢!”她说,“这是因为你聪明。”“不管聪明不聪明,明年得让他去学徒。你明知道咱们没有钱。他得拿回他每周的工资才行。”“是的。”卡特琳说。

    外面天色渐晚,气温渐爽。此时,车间里正全速运转,社区空旷而安静。雅克望着街道。除了想服从贝尔纳先生的安排外,他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不过,他才九岁,他不能,也不会违抗外婆。不过,她显然有些犹豫。“那你以后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当小学教师,像贝尔纳先生一样。”“是的,六年以后!”她慢慢地选着滨豆。“哎,”她说道,“不行,我们太穷了。你告诉贝尔纳先生我们不能。”

    第二天,另外三人告诉雅克他们家里同意了。“你呢?”“我不知道。”他说,突然感到自己比其他朋友更加贫穷,这使他很难过。下课后,他们四人留了下来。皮埃尔、弗勒里和桑迪亚哥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呢,小不点?”“我不知道。”贝尔纳先生望着他。“好吧,”他对其他人说,“不过,下课后晚上得同我一起学习。我来安排这些,你们可以走了。”他们出去后,贝尔纳先生坐在了扶手椅上,把雅克拉到身边。“怎么着?”“我外婆说我们太穷了,我明年得去干活。”“你母亲呢?”“是我外婆主事。”“我知道。”贝尔纳先生说。他考虑了一下,然后把雅克拥入怀中。“听着,应该理解她。生活对她来说太艰难了。她们两个人养活了你们,你哥哥和你,她们把你们教养成了好孩子。她有点儿怕,这是必然的。即便有助学金,也还得给你些钱。不管怎么说,在六年里,你不能为家里挣钱。你理解她吗?”雅克望着别处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也许可以给她解释解释。拿上你的书包,我和你一起去!”“到家里?”雅克问。“是的。我很高兴再见你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贝尔纳先生在雅克惊愕的目光中敲响了他家的大门。外婆开的门,用围裙擦着双手。围裙带儿扎得太紧,显出了老妇人圆圆的肚子。她见到老师,急忙用手拢了拢头。“噢,奶奶,”贝尔纳先生说,“像往常一样正在干活?您可是有功之臣啊。”外婆请来访者进屋,得先穿过睡房才能到达饭厅,让他坐在桌旁,拿出杯子和茴香酒。“您别忙了,我是来同您聊聊的。”开始,他问了问孩子们的情况,然后问到她在农场的生活,她的丈夫,他说起了自己的孩子。这时,卡特琳·科尔梅利进来了,慌了神,叫贝尔纳先生为“老师先生”,然后回到她的房间梳了梳头,穿了件干净外套,坐在离桌子稍远些的椅边上。“你嘛,”贝尔纳先生对雅克说,“你先给我出去。”“您知道,”他对外婆说,“我要说些他的好话,他会以为全是真的……”雅克走了出去,跑下楼梯,守在大门口。他在那儿又待了个把小时,街道上已渐渐热闹起来,透过榕树,可见天上的云彩随风飘动。这时,贝尔纳先生从楼梯上下来出现在他背后。他摸摸他的脑袋。“好啦,”他说,“已说定了。你外婆是个勇敢的女人。至于你母亲……噢,永远别忘记她。”“先生,”外婆突然出现在楼道里叫道,她一只手拿着围裙,另一只手擦着眼睛。“我忘了说……您说过要给雅克加课。”“当然,”贝尔纳先生说,“他不会闲玩的,请相信我。”“不过,我们不能付您钱。”贝尔纳先生认真地看着她。他抓住雅克的肩膀,“别担心,”他摇了摇雅克,“他已经付给我了。”他走远了,外婆抓着雅克的手上楼回家,这是她第一次握住雅克的手,握得紧紧的,带着某种绝望的温情。“我的小家伙,我的小家伙。”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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