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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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根据印刷的纸张,每本书都有其独特的味道,细腻而神秘的味道,其独特足以让雅克闭目即可分辨出是奈尔松出版社的书,还是法斯盖尔出版社的一般版本。每种味道,甚至在开始阅读前,就已使雅克快乐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充满了已经〔兑现〕的承诺,它使他所处的房间变暗,使社区、噪音及城市消失,一旦狂热地进入阅读状态,整个世界便不复存在。孩子最终完全沉醉其中,不断传来的命令也无法将其拉回现实。“雅克,摆桌子,这是第三次说了。”他终于摆了桌子,目光空虚而无神,神色有些慌张,如同上了书瘾,他重新拿起书,就像从未放下过。“雅克,吃饭。”他终于吃饭了,食物尽管实实在在,他却觉得不如他在书中看到的那样真实、可靠。然后,他放下碗,重新捧起书本。有时,母亲在去角落落座前走到他身旁。

    “是图书馆。”她说道。这个词她发不好音,她是听她儿子说的,他什么也不告诉她,不过,她能从书的封皮上认出来[147]。“是。”雅克头也不抬地说。卡特琳·科尔梅利从他肩头俯身看着。她在灯下看着两个长方形,一行行规则的排列;她也呼吸着那种味道。有时,她把由于洗涮变得粗硬的手指点到书页上,好似要更好地了解什么是书,要离这些神秘的符号更近一些,这些符号她无法理解,但她儿子却经常几个小时地沉醉于这种她所陌生的生活中,当他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的目光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变形的手柔柔地抚摩着孩子的头,他毫无反应。她叹了口气,然后离他远远地坐下。“雅克,去睡觉。”外婆重复着命令,“明天,你会迟到的。”雅克站起身,准备着第二天上课的书包,把书夹在腋窝下,然后,将书压在长枕下,像个醉汉,沉沉地睡去了。

    就这样,在好几年间,雅克的生活分作了两不相等的部分,他无法将这两种生活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有十二个小时,他在鼓声中,在一个师生会集的社会里,在游戏与学习中度过。在白昼的另两三个小时中,他生活在一个老区的旧屋里,在他母亲身边。尽管他过去的生活的确是在这个地方,他现在及将来的生活却是在中学。于是,渐渐地,这个社区与黑夜、睡觉及梦境混在了一起。此外,这个社区真的存在吗?这难道不是黑夜里孩子在无意识中感受到的旷野吗?摔在水泥地上……不管怎么说,在中学,他不能向任何人谈论他的母亲及家庭,而在家中,他无法向任何人谈起学校。在中学毕业前的那几年间,没有一个同学,没有一个老师到过他家。而他母亲和外婆也从不去学校,只除了一年一度在七月初举行的颁奖仪式。这一天,的确,她们从正门走进学校,来到盛装打扮的家长及学生群中。外婆穿上有重大外出活动时的长裙,戴上黑色围巾,卡特琳·科尔梅利戴着饰有栗色绢网、蜡制黑葡萄的帽子,一条栗色长裙,穿着那唯一的一双半高跟皮鞋。雅克身着丹东领儿的短袖白衬衣,头几年穿短裤,后来是穿长裤,不过,每次都在前一夜由他母亲细心地熨平。下午一点左右,他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带着她们走向红色的电车,把她们安置在电车的长凳上坐下,自己到前边站着,通过玻璃窗望着母亲,母亲不时地朝他笑笑,路途中一直关注着帽子的位置或长袜是否脱落,或胸前佩戴着的一条细链端部上的圣母金胸针。在市府广场,便到了孩子每日所走的路线,沿着巴巴苏恩街,他一年同两个女人走上一回。雅克嗅着他母亲身上的洗涤剂〔灯芯管〕味儿,她在重大的场合总会大量使用,他外婆昂首挺胸骄傲地走着,当她女儿抱怨脚疼时,便训斥她(“这是对你这个年纪穿小鞋子的教训。”),同时,雅克不倦地向她们指点着商店及商贩,这在他的生活中曾占据过如此重要的位置。到了中学,正门宽大阶梯的两侧从上至下装饰着一盆盆的植物花草。先到的学生与家长已登上了台阶,科尔梅利一家当然也到得很早,正如所有的穷人,他们罕有社会义务及快乐之事,总是怕不准时[148]。人们进入到高年级大院儿,院里摆着一排排从音乐舞厅借来的椅子,而在院子尽头,大钟下面,圈住了与院子同宽的一个台子,摆着扶手椅和椅子,台子上也摆满了大量的绿色盆花。院子里渐渐地挤满了盛装打扮的人群,大部分是女人。先来者选择了树下遮阳的位置,其他人用细草编织、边上饰有红绒球的阿拉伯扇子扇着风。人群上空,蔚蓝的天空好似凝住了,越来越酷热难当。

    两点钟,隐在走廊里的军乐队开始演奏《马赛曲》,在场的人全部起立,戴着方形帽、身着平纹薄长袍——按专业不同,颜色各异——的教师们跟在校长及本年度要受累的一个官方人物(通常是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走了进来。老师落座时又奏起了一首军乐曲。随后,政府官员讲话,泛泛地提到法国,重点谈到教育。卡特琳·科尔梅利听而不闻,但从未显露出不耐烦或无兴趣。外婆倒是听得见,但听不大懂。

    “他说得好。”她对女儿说,她女儿坚信不疑地表示赞同。这鼓励了外婆,她转向左侧的男或女邻座,看着他(或她),微笑着,点头证实她刚发表的见解。头一年,雅克注意到他外婆是唯一一个戴着西班牙老妇人黑围巾的,他觉得有些窘。说真的,这种虚伪的羞耻感一直伴随着他;他只是感到无能为力,当他腼腆地试着向外婆说起帽子时,外婆回答说她没钱浪费,而且围巾可以暖住耳朵。不过,当外婆在颁奖仪式时同邻座说话时,他感到自己可耻地涨红了脸。政府官员讲完后,最年轻的教师——通常是本年度从市里来的——起身,按惯例,由他作正式演说。演说持续在半小时至一小时之间,年轻的大学生从来都要在演说中大谈文化典故及人文主义的优雅,这个阿尔及利亚听众群对他根本无法理解。炎热助威,注意力分散,扇子越摇越快。甚至外婆也显得厌倦了,目光别移。唯有卡特琳·科尔梅利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沐浴在不断落下来的博学、智慧之甘露中。而雅克呢,他跺着脚,用目光寻觅着皮埃尔和其他同学,小心地用暗号警示着他们,同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鬼脸对话。热烈的掌声向终于结束了的演说家表示感谢,之后,开始宣布获奖人名单。首先从高年级开始,头几年,两个女人得等上整整一个下午才能到雅克的那个班级。只有最高奖才由隐形的军乐致意。获奖者年龄越来越小,他们站起身,沿着院子,走上前台,同官员握手,接受他的表扬,然后由校长向他们颁发获奖书籍(前台脚下有一个装满图书的滑轮箱子,一个人在获奖者之前登上台,将书送到校长手中)。随后,获奖者在掌声中伴着音乐走下台,夹着书本,兴高采烈,用目光寻找着快乐得直抹眼泪的父母。天空的蓝色稍稍变浅,从一条目不可见的缝隙将炎热稍稍洒向大海。获奖者上上下下,军乐一遍遍奏起,院子里人越来越少,此时天空已开始发青,终于到了雅克所在的班级。他们班上的名单一开始宣布,他立即停止了淘气,变得严肃起来。听到叫他的名字,他站起身,头嗡嗡作响。在他身后,他隐约听到母亲由于听不到而问着外婆:“是叫科尔梅利吗?”“是的。”激动得面色泛红的外婆答道。他走过水泥路,上了台子,官员身穿吊着表链的背心,校长满意的笑容,时而可见台上教师群中某个老师友好的目光,然后,在音乐声中走向两个女人,她们已经站到了过道处,母亲惊喜地望着他,他把厚厚的奖状交给母亲保管,外婆用目光扫视着周边的见证人。在等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后,这一切都过去得太快,而雅克已急着回家,去看奖给他的书了。

    通常,他们与皮埃尔及其母亲一同返回,外婆默默地比较着两摞书的厚度。回到家,雅克先拿起奖状,按外婆的要求,将写着他名字的页码折上角,以便她给邻居及亲戚们看。然后,他将宝物摊开。他还没弄完,就见他母亲已更衣完毕,穿着拖鞋,扣着粗布外套,把椅子拉向窗边。她对他微笑着:“你学得很好。”她说道,同时摇了摇脑袋。他也望着她,他等待着,也不知等什么,而她却转向了街道,以他熟悉的姿态,远离了学校,在一年中她不会再去。此时昏暗侵入房间,街道上空已亮起了路灯,街上行走的人们已面目模糊。

    如果说母亲就此永远离开了刚刚看见的学校,雅克却是直接返回了他永远走不出去的家庭及社区。

    假期也让雅克重返家中。至少是在头几年。他们家无人休过假,男人们整年不停地工作。只是当他们在工厂做工,受了工伤,并有此类事故的保险时,才由医院或医生开假,得到一些闲暇。比如,埃尔斯特舅舅有一阵子觉得疲惫不堪,就曾有意用长刨削掉了手心上的一大块肉,而如他所述,“享受了工伤保险”。而女人们,如卡特琳·科尔梅利,她们不停息地劳作,其理由是,对于她们来说,休息就意味着饭食更加缺油少肉。毫无保障的失业是最可怕的病痛。这就解释了这一情况:无论在皮埃尔家还是在雅克家,这些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最宽容的工人们,工作时却总是很排外,不断地谴责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犹太人、阿拉伯人,最终,谴责整个地球上的人夺去了他们的工作——这种态度定会令研究无产阶级理论的知识分子困惑,然而却是极为人道,应该原谅的。这些出乎意料的民族主义者同其他民族争夺的并非是要统治世界或掌握着金钱与闲暇的特权,而是一种必需,为了生活,直至死亡。

    不管怎么说,在酷热难当的阿尔及利亚的夏天,超载的轮船载着达官显贵们去怡人的“法国气候”休假时(从那儿回来的人神奇而令人难以置信地描述了绿油油的草地,八月伏天,小河仍潺潺流水),而穷人区的生活却没什么变化,与中心社区空出半城相反,由于孩子们成群地跑上街区[149],人倒好似增多了。

    皮埃尔和雅克在燥热的街上游荡,穿着带洞的草底帆布鞋,一条破短裤及一件小小的圆领棉针织衫,对于他们来说,假日首先是酷热的来临。最后几次下雨是四月,最晚是五月。经过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太阳越来越烈,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晒干、晒枯、烘烤着墙壁,将墙面、石块、瓦片烤成细灰,随风飘到街道、商店橱窗及所有的树叶上。整个七月社区变成了一个灰黄色[150]的迷宫,白天荒无一人,所有房屋的所有百叶窗都仔细地关好,阳光烈烈地照在社区上空,使猫狗在门口却步,迫使活人贴墙而行,躲避日照。八月,太阳隐在厚厚的灰色云层后,从闷热潮湿的天上漫射着灰白色的光芒,刺目累眼,掩住了街上最后的一丝颜色。制桶车间里的锤子声有气无力地响着,工人们时而停下来将流满汗水的头和上身伸到水泵[151]的清凉水柱下冲凉。房间里,一瓶瓶水或罕见的一瓶瓶酒用湿布包裹着。雅克的外婆在遮阳的房间里赤着脚走来走去,只穿一件衬衣,机械地摇动着草编扇子,每天上午干活,中午把雅克拖到床上午睡,然后等到夜晚稍稍变凉时再重新干活。在好几个星期中,夏天及它的臣民就这样在沉闷、潮湿、酷热的天空下缓慢度日,甚至忘记了冬季的凉爽及雨水,就好似这个世界从未经历过刮风、下雪、小雨纷纷,好似从创世至九月前,一直都只是挖了几条炎热走廊的干燥大矿,那些身上满是灰尘汗水的人们有些恐慌,眼神发直,缓缓地忙碌着。随后,绷得过紧的天空一下子裂为两半。九月初降的雨水凶猛、丰盈、浸湿了城市。社区的所有街道都闪着亮光,同时,榕树油亮的叶子、电线及电车轨道全都泛着亮光。从俯瞰城市的山坡上空,一股来自远方野地的湿土味儿给夏季的囚徒们带来了空间那自由的信息。于是,孩子们冲上街头,穿着单衣在雨中奔跑,在街上翻腾的溪水中跋涉,在大水洼中互相抓住肩膀站成圈,笑容满面,欢声阵阵,仰向珠帘般飘落的雨水,有节奏地践踏着这新收获的葡萄,让其溅出比酒更加醉人的肮脏水花。

    噢,是的,酷热难耐,它常常使所有的人都要发疯,一天天变得愈加焦虑不安,却无体力也无精力作出反应,去叫,去骂,去打,而且紧张情绪像酷热一样不断积累,直到在这个浅黄褐色凄凉的社区的某处爆发——正如那天,在里昂街,在紧挨着叫做马哈博的阿拉伯社区边缘,在山丘红黏土的墓地周围,雅克看到从摩尔人理发师那布满灰尘的理发馆里走出一个阿拉伯人,穿着蓝衣服,头剃得光光的,他在雅克前面的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姿态奇特,身体前倾,头却过于靠后,似乎不大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确,不应该这样。理发师给他刮脸时变得疯狂,一下子用长长的刮脸刀将暴露着的喉咙割断,而他在轻轻的划痕下却毫无知觉,只是当汩汩的鲜血使他窒息时,他才走出门来,像个没宰杀好的鸭子跑了几步,而此刻,被顾客们立即制伏的理发师还在大声叫骂——犹如这漫无天日的酷热本身炸开了一样。

    好似天穹瀑布降落人间,雨水猛烈地冲刷着树木、房顶、墙壁及街道上夏季的尘土。泥浆迅速汇成溪流,在下水道集水口发出很响的汩汩声,差不多每年都要冲破下水道,漫上马路,在汽车和电车前溅起两支展翼的黄色翅膀。大海此时也变浑了,海滩、港口上满是泥浆。随后,阳光初照,房屋、街道及整座城市都冒着热气。炎热还可能再现,但却威风不再,天空更加晴朗,呼吸更加顺畅,烈烈的阳光掩不住习习的来风,雨水宣告了秋季的来临及复课开学[152]。“夏季真长。”外婆说道,她松了一口气,既为秋雨的来临,也为了雅克的离去,在酷热的日子里,他那烦人的脚步声响在百叶窗紧闭的房间里,使得她更加烦躁。

    此外,她对每年中有一个时期专门什么也不干感到不可理解。“我嘛,我从来没放过假。”她常说。的确,她从未上过学,从未有过闲暇,她从小开始干活,从未间断过。为了日后更大的利益,她同意外孙在几年内分文不攒。但从第一天起,她便开始考虑这被浪费掉的三个月,当雅克进入三年级时,她认为是该让他假期干点儿活的时候了。“你今年夏天要工作,”学期末她对他说,“给家里挣点儿钱。你不能闲待着[153]。”可雅克觉得他很忙碌,要去戏水,要去库帕探险,有体育活动,在贝尔库街上游荡,要读画报,读通俗小说,读维尔莫年鉴及圣艾蒂安兵工厂永远也读不完的目录[154]。这还未算为家里购物及外婆让他做的那些零碎活。不过,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全是无所事事,因为孩子既未给家里挣钱,也未像在学期中那样努力学习,在她看来,这种无缘无故闲待着的状况闪烁着地狱之火。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他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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