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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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当然,在报纸上的小广告中,可以见到雇用小店员或小当差。贝尔托太太,那散发着黄油味儿(习惯于油味儿的鼻子及口腔对此感到有点儿奇特)的乳品商店的老板娘就住在理发馆旁边,她把广告读给外婆听。但雇主总是要求受聘人至少要有十五岁。不厚着脸皮撒谎很难隐瞒雅克的岁数,因为他十三岁,个儿长得不大。另外,登广告者总希望雇用能长期干下去的职员。外婆(穿戴如同每次重要的外出一样,也包括戴着著名的头巾)开始带着雅克去的那几家都觉得他太小,或是干脆拒绝只雇用两个月。“只好说你会留下来干了。”外婆说道。“这不是真的。”“没关系,他们会相信你的。”这不是雅克的意思,实际上,他觉得这种谎言哽在喉头难以出口。当然,他在家里常常撒点儿谎,为了躲过惩罚,为了留下一个两法郎的硬币,更常见的是出于聊天或吹牛的快乐。不过,如果说他觉得跟家里人撒谎是可恕之罪,对外人撒谎他觉得罪大恶极。他隐约感觉到在根本问题上不能对所爱的人撒谎,理由是人们将无法再同他们一起生活,也无法再去爱他们。雇主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人们所述的情况,因此,他们就不了解他,谎言便是全部。“走吧。”外婆系上头巾说道。这一天,贝尔托太太刚刚告诉她在阿卡有一家大五金店需要一个给文件归档的小店员。五金店位于通向中心社区的一条坡道上;七月中旬的骄阳烤着坡道,马路上空散发着尿味和柏油味儿。一楼是商店,又窄又深,中间一个摆满铁件及碰锁样品的柜台将其顺长分为两半,大部分墙面上都装有贴着神秘标签的抽屉。入口的右侧柜台上装着铁栏,里面是钱台。铁栏后边那个淡棕色皮肤神色迷惘的太太让外婆去二楼的办公室。从商店尽头的一个木楼梯走上去,便是一个与商店同样朝向,同样摆设的大办公室,里面有五六个男女职员围坐在中间的大桌子旁边。侧面的一扇门通向经理室。

    老板未穿外衣,领口开着,正在闷热的办公室里忙着[155],他身后的一扇小窗户朝向一个下午两点阳光仍照射不到的院子。他矮胖胖的,拇指插在裤子那条蓝色宽背带间,气喘吁吁。看不太清他的面孔,只从那边传来低沉而气喘的声音,请外婆坐下。雅克嗅着弥漫整座房屋的铁器味儿。老板一动不动,让他觉得是一种不信任的态度,想到要在这个强大可怕的男人面前撒谎,他的双腿发抖了。外婆可不发抖。雅克快十五岁了,他得自谋生路,不能耽搁。老板觉得他没有十五岁,不过,如果他聪明的话……对了,他有毕业证书吗?没有,他有助学金。什么助学金?上中学的。那他上中学了?哪个年级?三年级。他不上学了?老板更稳地坐定,现在他的面庞清晰一些了。他那显白的圆眼睛来回打量着外婆和孩子,雅克被盯得全身发抖。“是的,”外婆说,“我们太穷。”老板难以察觉地松弛下来。“很遗憾,”他说,“既然他挺有天分。不过,做生意也能有好前程。”的确,好前程朴朴实实地开始了。雅克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挣一百五十法郎。他可以从第二天开始工作。“你看,”外婆说,“他相信我们了。”“那我走时怎么向他解释?”“让我来。”“好吧。”孩子顺从地说道。他仰头望着夏日的晴空,回想着铁器的味道和那昏暗的办公室,明天得早早起床,假期刚开始却已经结束了。

    连续两年,雅克假期都打工。先在五金店,后来在一个船舶经纪人那儿。每次,他都为9月15日的到来感到恐惧,这是他要辞工的日子。

    假期的确已结束了,尽管夏日依旧,一样的热,一样的烦,但却已失去了从前令他改变心态的一切,它的天空,它的绿地,它的嘈杂。雅克不在贫穷而黄灰一片的社区度日了,而是到了中心社区,那里的漂亮水泥取代了穷人区的灰泥屋,房屋上蒙着显得雅致却更加忧郁的灰色。八点,从雅克踏入泛着铁味儿和阴影的商店时起,他内心的光明便熄灭了,晴空消失了。他向收款员问个好,便爬上照明很差的二楼办公室。中央大桌子旁没有他的位置,一个老会计,一天到晚叼着手卷的纸烟,小胡子都染黄了;一个会计助理,这是个三十来岁半秃顶的男人,具有公牛的身躯和脸庞;两个年轻的店员,一个瘦瘦的,棕发,肌肉结实,外形挺拔俊俏,每天来时湿衬衣总是贴在身上,发出一股好闻的大海味儿,因为他每天早上都去海边游泳,然后再把全天埋葬在办公室里。另一个胖胖的,爱说爱笑,无法抑制开朗快活的本性;最后,还有哈丝兰太太,她是经理室的秘书,有点儿像大洋马,总穿着粉红色的纱布或斜纹布长裙,看起来还挺顺眼,她总是用严厉的目光巡视着整个世界,这些人就足以将桌子占满,堆着他们的资料、账本及机器。于是,雅克坐在经理室门右侧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别人交给他的工作,常常是要把发票或商函分类放入窗边的卡片箱里。起初,他喜欢拉出文件格,拨弄着,嗅着它的味道,纸张和胶水的味道如此好闻,可最后,这味道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或者人们让他再验证一下成串的加数,他坐在椅子上,放在膝头上做着,再有就是会计助理请他一起“核查”一组数字,他总是站着,用心地核对着,另一个用低沉的声音列数着数字,以便不影响其他同事。从窗户能看到街道及对面的楼房,但从来看不见天空。有时,不过不大经常,人们派雅克去商店旁边的文具店买办公用品,或去邮局寄个急件。大邮局位于两百米外的一条林荫大道上,这条街从港口一直通向山丘上的城市。在大道上,雅克又寻回了空间及阳光。邮局在一个大圆顶建筑物内,三面大门照得里面通亮,一个大圆屋顶也洒下光明。但不幸的是,人们常常让雅克在一天工作结束离开办公室时去寄信,这可就又是一个苦差了,因为得在日头西斜的时刻跑向挤满顾客的邮局,在窗口前排队,这就又延长了他的工作时间。事实上,对于雅克来说,漫长的夏日就消耗在暗淡无光的日子及毫无意义的忙碌中。“总不能闲待着啊。”外婆如是说。而正是在这个办公室里,雅克觉得无事可做。他并非不想工作,尽管大海和库帕的游戏是无法取代的。但对他来说,真正的工作是例如箍桶之类的活儿,是要长久用力的活儿,是一连串轻巧准确的动作,是有力而灵巧的手,劳动成果清晰可见:一个新桶,加工精细,没有缝隙,工人们此时可以欣赏的东西。

    但这种办公室的工作却来无影去无踪。买与卖,一切都围着这庸俗无用的行为转,尽管他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雅克在这个办公室里却发现了平庸,并为失去的光明而哭泣。他的同事们并非是造成这种令人窒息感觉的人。他们对他都很好,从不粗暴地指使他,甚至不苟言笑的哈丝兰太太有时也对他笑笑。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具有阿尔及利亚特有的那种快乐、友好及无动于衷。当老板在他们之后一刻钟到来时,或当他从办公室出来发出某个指示或验证某张发票时(遇到大买卖时,他将老会计或有关的职员召进办公室),每个人的性格便显露无遗,好似这些男人和女人只有在同权力相连时才能为自己定位。老会计傲慢而独立,哈丝兰太太沉浸在严肃的沉思中,而会计助理却殷勤倍加。在余下的时光里,他们缩回自己的外壳中,雅克在椅子上等待着命令,以便做出他外婆称之为工作的可笑举动。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时,他就下楼到商店的后院去,独自待在蹲式厕所里,四周是水泥墙,光线昏暗,弥漫着苦涩的尿味。在这昏暗的地方,他闭上双眼,呼吸着熟悉的气味儿,梦想着。在他内心,某种模糊、盲目的东西在血液里翻腾。有时,他脑中又重现哈丝兰太太的大腿。那是有一天,他在她对面碰掉了一盒大头针,他屈膝拾取时,抬头看到了短裙下叉开的双膝及花边衬裙下的大腿。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女人裙下的内裤,这突如其来的窥视使他口发干,抖得几乎发狂。某种神秘泄露给了他,尽管他不断地体验,却从来不会感到枯竭。

    每天中午及六点,雅克两次冲到外边,奔下坡道,跳上满载的电车,此时,几乎所有的踏脚上都吊着一串人,电车将这些劳动者带回他们的居住区。在沉闷酷暑中挤着人,大人和孩子都不吭一声,转向等待着他们的家,静静地淌着汗,忍受着这种生活,生活在没有灵魂的工作及乘坐毫不舒适的电车往复来往之中,最后立即沉睡。在某些晚上,雅克看着他们总感到内心难过。直到此时,他所经历的是贫困中的丰富与快乐的生活,但酷热、厌烦、劳累向他揭示了不幸。这便是愚蠢得让人心酸的工作,那无休止的单调生活使日子变得太长,生命却显得太短。

    在船舶经纪人那儿,夏天过得快活些,因为办公室朝着海滨林荫大道,特别是部分工作在港口进行。雅克得登上所有停泊阿尔及尔的各国船只,而经纪人,那个粉面卷发的漂亮老头负责在各行政部门做代理。航海文件由雅克带回办公室,在那里翻译出来,一个星期后,雅克便可以自己翻译货物清单及某些清单了,只要是用英语写成并要送到海关或接收货物的进口大公司的。因此,雅克需经常去阿卡货港取文件。酷热毁坏了通向港口的坡道,沿路沉重的铸铁扶手滚烫,手不敢碰。在宽阔的港湾,烈日晒得人烟稀少,只有刚刚停泊靠岸的船只周围活跃着码头工人,他们穿着卷到小腿肚子的蓝色长裤,赤裸的上身晒得黑红,头上顶着一个包袱,从肩膀一直垂到腰间,扛着水泥袋煤包或棱角锋利的包裹。他们在甲板搭至港口的步行桥上来来往往,或是从敞开的货舱门进到货船里面,快速行走在架于货舱和码头的厚木板上。码头上升腾着阳光与尘土的味道,过热的甲板上散发着柏油融化、铁器冒烟的味道,透过这一切,雅克能分辨出各个货轮的特殊味道。挪威货轮是木头味儿,来自达喀卡或巴西的船带来的是咖啡和香料味儿,德国船是油味儿,英国船是铁器味儿。雅克爬上长长的步行桥,向一位什么也不明白的海员出示经纪人证件。随后,人们沿着连阴凉处都冒着热气的通道带他到一个高级船员舱,有时也带他到船长舱里。沿路,他渴望地观察着这些窄小而空旷的小舱房,那里集中了一个男人生活的基本东西,他喜爱这些小房间,远胜于那些豪华的卧室。人们热情地接待他,因为他自己也是热情地微笑着,他喜欢这些粗犷的人,以及孤独生活赋予他们的那种眼神,他把这种爱表露在脸上。有时,其中某人会讲点儿法语,便问他些问题。然后,他就兴高采烈地离去,走向火热的码头,滚烫的坡道及工作的办公室。只是,这种酷热中的奔波使他感到劳累,他沉沉地睡着,九月时,他变得消瘦而有些神经质。

    看到每天十二小时在中学学习的日子即将来临时他松了口气,同时,也为要告诉办公室的人们他要离职而日益忧心忡忡。最艰难的是在五金店。他怯懦地不想去办公室了,想让外婆去解释。但外婆认为应取消一切手续,他只需领取工资,不再回去,不必解释。雅克觉得派外婆去遭受老板的狂怒是自然而然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她撒谎造成了这种局面。在她这种回避面前,他也不知为什么感到愤怒。而且,他还找到了有说服力的理由:“那老板会派人来这儿的。”“是的,”外婆说,“那你就对他说,你要去舅舅家干活。”雅克怀着罪恶感走出去,这时外婆又对他说:“注意,先拿工钱,再对他说。”晚上,老板把每个职员叫到他的房中发工资。“给,小家伙。”他说着伸给雅克一个信封。雅克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老板对他笑着。

    “你干得很好。你可以告诉你的父母。”雅克于是说了起来,解释说他不会再来了。老板意外地望着他,手臂仍然朝他伸着。“为什么?”得撒谎,但说不出口。雅克一声不吭,表情如此窘迫,老板明白了。“你要回中学上课了?”“是的。”雅克说。又窘又怕的雅克一下轻松下来,这使他泪水盈盈。狂怒的老板站了起来。“你来时就知道要走。你外婆也知道。”雅克只能点头称是。大嗓门回荡在房中,他们都是不诚实的人,而老板他厌恶不诚实。他要是知道的话,他有权不付工钱;而他真蠢,不,他不付工钱,让他外婆来,她会受到很好的接待;如果对他说实话,他也许会雇他做别的活,而谎言,啊,“他不能再上学了,我们太穷。”而他就这样让人骗了。“就是为了这个。”不知所措的雅克突然说。“什么,为了这个?”“因为我们太穷。”随后,他默不做声,而另一位看了他一眼,缓缓补充说:“……你们才这样做,你们才对我说谎?”雅克咬紧牙关,眼望脚尖。沉默,无休无止。然后,老板拿起信封递给他:“拿着你的钱,走吧。”他粗暴地说。“不。”雅克说道。老板将信封塞进他的口袋:“走吧。”街上,雅克奔跑着,淌着泪水,双手紧紧抓住上衣领口,不去碰他口袋中烫手的钱。

    说谎,以便不去度假,远离他所钟爱的大海和夏日的晴空,去工作;又要说谎,以便重回中学上课。这种不公正使他难过得要死。因为最糟糕的并非是这些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谎言——他总是准备为快乐而撒谎,却无法屈从这种迫不得已的谎言——,而是那些失去了的快乐,那些夏日的闲暇及他钟爱的阳光,而此时,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清早急急起身及整日的沮丧匆忙。他在贫苦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他曾如此宽裕、贪恋地享受着的不可替代的财富,现在必须为了挣那点儿钱而放弃,而所挣的钱连这些财富的百万分之一都买不来。然而,他明白必须这么做,即使在他反抗情绪最强烈的时候,他内心仍有为这么做而自豪的感觉。因为,在他第一次拿到工钱的那天,这些为谎言而牺牲的夏日就已得到了补偿。当他走进饭厅时,外婆正在削土豆,削好后便扔在水盆里,埃尔斯特舅舅坐在那里双腿夹着耐心的小狗布里昂为它捉跳蚤,他母亲刚回来,正在碗橱旁边的角落里拆解了一个需要洗涤的脏衣服包裹,雅克走向前去,一言不发地将一张一百法郎的纸币和几个他捏了一路的硬币放在桌上。外婆什么也没说,把一个二十法郎的硬币推给他,捡起了余额。她用手碰碰卡特琳·科尔梅利,让她看看钱:“是你儿子的。”“嗯。”她应着,伤感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了孩子身上。舅舅点点头,夹住以为受刑完毕的布里昂。

    “好,好,”他说,“你,是个男子汉。”

    是的,他是个男子汉,他偿还了部分所欠,减轻了一点儿家中困难的念头使他内心充满了几近恶意的自豪感,这是当男人们开始感到了自由、无所约束时的感受。的确,开学后,当他迈进二年级的院子时,他已不再是那个没有目标的孩子了,不再是四年前在清早离开贝尔库,穿着带钉的鞋子踉跄而行,一想到等待他的陌生世界就紧张得发抖的那个孩子了,他此时看待同学们的目光已失去了某种天真。另外,此时发生的诸多事情也使他脱胎于从前的那个孩子了。有一天,一直忍受着外婆打骂,把这看做孩子生活不可避免之事的他从她手中夺过了牛筋鞭子,他突然变得狂怒,极为坚定地要打击这个白发老人,她那冷静明亮的目光让他狂怒不已。这时,外婆明白了,退却了,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为养了些不近人情的孩子而痛苦呻吟,但也确信不能再打雅克了。的确,她此后再未打过他。这是因为那个孩子事实上已死了,已长成一个瘦弱而肌肉发达的少年,蓬乱的头发,暴躁的目光,他为给家里挣钱而工作了整个夏天,他刚刚被任命为学校足球队的正式守门员,而且三天前,他第一次晕乎乎、飘飘然地品味了一个少女的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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