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卡利古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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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尔塔 这是快刀斩乱麻的做法。那会儿看您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就应该带头干起来,好帮您摆脱这种精神状态。

    母亲 我非常清楚,这事儿要了结。尽管如此,我也不喜欢这样干。

    玛尔塔 算了,还是想想明天吧,快点儿动手吧。

    〔玛尔塔翻若望的上衣,掏出钱包,数了里边装的钞票,又把沉睡者的所有口袋都掏空。在这过程中,若望的护照滑落到床后,两个女人没有看见,老仆人却拾起护照,退了出去。

    玛尔塔 好了,全妥当了。过一会儿,河水就要蓄满。咱们下楼去吧,等到听见水从大坝上流淌的声响,咱们再上来抬他。走吧。

    母亲 (平静地)不走,咱们在这儿挺好。

    〔她坐下。

    玛尔塔 可是……(她凝视母亲,接着以挑战的口气)不要以为这就会吓住我,那您就在这儿等着吧。

    母亲 对呀,等着吧。等待挺舒服,等待就是休息。过一会儿,就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还没动手我就感到劳累。这种劳累由来已久,再也不能被我的血液化解了。(她身子摇来晃去,仿佛处于瞌睡状态)在这段时间,他却毫无知觉,他睡着了,已经离开了人世。从此以后,对他来说一切都轻而易举了,仅仅是从梦影憧憧的睡眠进入无梦的睡眠。对所有的人是肝肠寸断的事,对他只不过是长眠。

    玛尔塔 (挑战似的)那就让我们为他庆幸吧!我并没有理由恨他,倒是很高兴至少没有让他遭罪。真的,水好像上涨了。(她倾听,随即微笑)妈,妈,很快就全结束了。

    母亲…… (同上)对,全要结束了。河水上涨了。在这段时间,他毫无感觉。他在沉睡,再也不受累了,不必决定什么事儿、完成什么事儿了。他在沉睡,再也不用卖死力,拼老命,硬干自己干不了的事情了。他在内心生活中,卸下了使他不得休息,不能分神,不能放松的重负……他在沉睡,不再思考了,也没有职责,没有任务了,没有了,没有了。而我呢,又老又累。噢!我真羡慕他现在这样子:在睡眠中很快就死去。(冷场)你一句话不讲,玛尔塔?

    玛尔塔 不,我听着,等待流水声。

    母亲 过一会儿,只过一会儿就听到了。对,还有一会儿。在这段时间,幸福至少还是可能的。

    玛尔塔 幸福,在这之后才可能,在这之前不成。

    母亲 他今天晚上就要走,你知道吗,玛尔塔?

    玛尔塔 不,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照样下手,我已经决定了。

    母亲 他刚才告诉我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玛尔塔 您来看他啦?

    母亲 我上来是想阻止他喝,可是太晚了。

    玛尔塔 对,可是太晚了。反正要告诉您,可以跟您说,还是他促使我下决心的。当时我游移不决,他却向我介绍了我向往的地方,他把武器交给我反对他自己,结果真把我打动了。天真就要落到这种下场。

    母亲 其实,玛尔塔,他最后还是明白过味儿来。他对我说,他觉出这所房子不是他的家。

    玛尔塔 (有力而不耐烦地)这所房子,确实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谁住在这里,也永远找不到轻松和温暖。他若是早点儿明白,就可能保住一条命,也省得我们教化领悟:这房子是为了让人睡在里面的,这世界是为了让人死在里面的。别说了,我们……(远处传来流水声)听,水在大坝上流淌的声音。来呀,妈,看在您有时祈求的这个上帝的爱上,了结这件事吧。

    〔母亲朝床铺走了一步。

    母亲 好吧!然而我觉得,这个黎明永远不会来临。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母亲、玛尔塔和仆人在场上。老人正在扫地,整理店房。玛尔塔坐在柜台后面,正在后边拢头发。母亲穿过舞台,朝店门走去。

    玛尔塔 瞧见了吧,黎明来到了。

    母亲 对。到了白天,我会认为了结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只感到累。

    玛尔塔 多少年来,这是我畅快呼吸的第一个早晨。我仿佛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我心里充满了喜悦,真想高声喊叫。

    母亲 这就好,玛尔塔,这就好。可是,现在我感到十分衰老,什么也不能同你分享了。到了白天,一切都会好的。

    玛尔塔 对,一切都会好的,我希望如此。不过,您先别唉声叹气,让我尽情地体味幸福吧。我重又变成原先的少女,身体重又燃烧起来。我真想奔跑。啊!只跟我说说……

    〔她突然停住。

    母亲 怎么啦,玛尔塔?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玛尔塔 妈……(犹豫一下,然后火热地)我还漂亮吗?

    母亲 今天早晨你真漂亮,罪恶是美的。

    玛尔塔 现在,管他什么罪恶呢!我第二次诞生了,我要前往会给我带来幸福的土地。

    母亲 好吧。我要去休息。但是,我很高兴,知道你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老仆人出现在楼梯上,这时走下来,把护照递给玛尔塔,一句话未讲又出去了。玛尔塔翻看一下护照,毫无反应。

    母亲 那是什么?

    玛尔塔 (声调平静地)他的护照,看看吧。

    母亲 你还不知道,我的眼睛累了。

    玛尔塔 看一看!您会了解他的姓名。

    〔母亲接过护照,走到桌旁坐下,翻开护照看,目光久久盯在上面。

    母亲 (声调平淡地)哼,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才肯罢休。

    玛尔塔 (她走到柜台前站定)妈!

    母亲 (同上)算了,玛尔塔,我活到头儿了,比我儿子活得长久多了。我没有认出他来,还杀害了他。现在,我只能到河底去找他了,想必水草已经盖住了他的脸面。

    玛尔塔 妈!您不会丢下我孤单单一个人吧?

    母亲 我得到你的很大帮助,玛尔塔,真舍不得离开你。我应当表明,你尽了心,是个好女儿,如果这种话还有意义的话。你对我始终保持应有的尊敬。可是现在,我厌倦了,原以为我这颗衰老的心对一切都冷漠了,不料又重新感到痛苦。如果年轻,我还可以解脱,现在却不行了。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在大地的使命已结束了。

    玛尔塔 没有结束,还有她女儿的幸福需要创建呢。我不明白您对我讲的,这不像您说的话。您不是教我蔑视一切吗?

    母亲 (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对,然而,我刚刚明白我错了,在这片一切都无定准的大地上,我们有自己确信的东西。(辛酸地)母亲对儿子的爱,就是我今天确信的。

    玛尔塔 难道您不确信母亲能爱女儿吗?

    母亲 玛尔塔,现在我不愿意挫伤你,但这的确不是一码事儿,没有那么强烈。我怎么能失去对儿子的爱呢?

    玛尔塔 (愤然地)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爱呀!

    母亲 对,是美妙的爱,断绝音信二十年还依然存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种爱相当美好,如果没有它我活不了。

    〔她站起来。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时候,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抗争,不可能一点儿不想您女儿。

    母亲 不,我什么也不想,更谈不上抗争。这是惩罚,玛尔塔,我猜想,凶手无不同我一样,都有从内部掏空、人所不齿、毫无前途的时刻。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除掉他们,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了。

    玛尔塔 这种话我嗤之以鼻,您谈论什么犯罪与惩罚,我听不进去。

    母亲 我是随口讲的,不过如此。噢!我丧失了自由,开始堕入地狱!

    玛尔塔 (朝母亲走去,激烈地)您从前可不这样讲。这么多年来,您始终跟我寸步不离,紧紧抓住来送死的人的双腿。那时您却没想自由和地狱。您一直干下来,这种情况,您儿子能改变什么呢?

    母亲 我一直干下来,的确如此,可这是因循旧习,就像一个死人。只要一阵痛苦,就能使一切改变样子。我儿子来改变的正是这一点。

    〔玛尔塔要开口讲话。

    我知道,玛尔塔,这话不合情理。对于一个犯罪者来说,痛苦意味着什么呢?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母亲的真正痛苦,我还没有呼天抢地。其实,这不过是在爱中再生所感到的伤痛。可这伤痛就叫我吃不消。我也明白,这种伤痛同样没有道理。(改变声调)但是,人世本身就不合理,这话我完全可以讲,因为从生育到毁灭,我尝到了它的全部滋味。

    〔她毅然朝房门走去,但是玛尔塔抢先一步,横在门口。

    玛尔塔 不行,妈,您不能离开我。不要忘记我是留下来的,他却一走了之;我陪伴您一辈子,他却一去杳无音讯。这应当酬报,这应当计算在内。因此,按理您应当到我这边来。

    母亲 (轻声地)是这个理儿,玛尔塔,可是他呢,是我害死了他!

    〔玛尔塔偏过点儿身子,头朝后仰,仿佛注视门口。

    玛尔塔 (沉默片刻,然后更加激烈地)生活可能给予一个男人的,都给予他了。他离开这地方,认识了其他地区、大海,认识了自由的人。而我呢,死守在这里,我死守在大陆的腹心,在寂寞中又渺小又可怜,我是在土地的深层长大的。谁也没有吻过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没有,而您却见过我没穿衣裳的身子。妈,我向您发誓,这些一定要得到酬报。我即将得到本应享受的东西,您不能借口一个男人死了,就逃避那个时刻,这是徒劳的。要知道,对于一个经历了人生的男人,死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能忘掉他:我忘掉哥哥,您忘掉儿子。他这次遭遇无关紧要,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了解。可是我呢,您剥夺了我的一切,不让我享受他享受过的东西。难道他还要从我这里夺走母爱,把您永远拖进冰冷的河中吗?

    〔母女默默地对视。女儿垂下目光。

    玛尔塔 (声音极低地)有一点点儿我就会心满意足。妈,有些话我向来讲不好,但是我觉得,重新开始我们每日的生活,是很甜美的。

    〔母亲朝女儿走去。

    母亲 你认出他来啦?

    玛尔塔 (猛地仰起头)没有!我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相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印象。事情该着如此。您自己也讲过,人也是不合理的。不过,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完全错。因为,我现在清楚,即使我认出他来,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母亲 我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最残忍的凶手,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刻。

    玛尔塔 我也有过。然而,我面对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哥哥,并不会垂下头。

    母亲 那么面对谁才能垂下头?

    〔玛尔塔低下额头。

    玛尔塔 面对您。

    〔冷场。

    母亲 (缓慢地)太迟了,玛尔塔,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转身走向女儿)你哭了吗,玛尔塔?没有,你不会哭了。你还记得我什么时候吻过你吗?

    玛尔塔 不记得,妈。

    母亲 说得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很快就顾不上向你张开手臂了。然而,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轻轻推开玛尔塔,玛尔塔逐渐让开路。

    母亲 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心讲话了;在我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重又感到了生活。

    〔路完全让开了。

    玛尔塔 (双手捂面)可是,难道还有什么比您女儿的悲痛更有力量的吗?

    母亲 也许是疲倦吧,还有渴望休息。

    〔母亲走出去,女儿再也没有阻拦。

    第二场

    〔玛尔塔跑到门口,重重地关上门,伏在上面狂叫起来。

    玛尔塔 不!我并没有守护哥哥的责任,可是现在,我却被流放在自己的家园,连母亲也把我抛弃了。然而,我并没有守护哥哥的责任,这是欺侮无辜,这是不公道的。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却孤苦伶仃,同我渴望的大海天各一方。噢!我恨他。我终生等待会把我载走的波涛,现在知道它不可能来啦!我必须在这里困守,前后左右由大批人民和国家、平原和高山重重包围,阻断了海风,也把大海的频频呼唤淹没在它们的喧嚣声中。(压低声音)别的人运气要好!有的地方尽管远离海洋,晚风却能时常送去海藻的气味,向那里讲述回荡着海鸥鸣叫的潮湿海滩,或者讲述黄昏中一望无际的金色沙岸。但是,海风没有吹到这里就衰竭了,我永远也不会得到我本来应当享受的东西。我即使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也听不到幸福的大海浪涛的拍击或者均匀的呼吸。我与我喜爱的相隔实在太遥远,根本没有补救的办法!我恨他,我恨他,就因为他如愿以偿!而我呢,只能把这偏僻闭塞的狭窄天地认作家园,只能用这地方的酸涩的李子充饥,只能用我抛洒的鲜血解渴。这就是报答母亲的温情所要付出的代价!

    她死就死吧,反正我也没有得到母爱!让我四周的门全关闭吧!我要发泄义愤,不用她管!因为,至死我也不会举目祈求上苍。人可以逃往那里,到那里就能解脱,自己的身体可以偎依着另一个身体,可以在波浪中翻滚,在那个有大海守卫的国度,神是不会登岸的。然而在这里,目光四面受阻,整片土地的形状,只适于脑袋仰起来,用目光哀求。噢!我恨这世界,因为我们在这里只能屈从于上帝。可是我,蒙受不公正的待遇,我决不跪下。我在这大地上,生存的位置被剥夺了,现在又被母亲抛弃,在罪恶中孑然一身,我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求赎罪。

    〔有人敲门。

    第三场

    玛尔塔 谁呀?

    玛丽亚 一个旅客。

    玛尔塔 不接待客人了。

    玛丽亚 我来找我丈夫。

    〔玛丽亚上。

    玛尔塔 (打量玛丽亚)您丈夫是谁?

    玛丽亚 他昨天来到这里,说好今天早晨去找我,可是没有去,我很奇怪。

    玛尔塔 他说过他妻子在外国呢。

    玛丽亚 他这样讲是有原因的。现在,我们本来应当见面的。

    玛尔塔 (始终凝视她)这可就难了,您丈夫不在这里了。

    玛丽亚 您说什么?他不是在这店里要了一间客房吗?

    玛尔塔 是要了一间客房,但是深夜又走了。

    玛丽亚 我真无法相信,他要留在这所房子里的种种缘由我全知道。真的,您的语气令我不安。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讲吧。

    玛尔塔 我没什么好讲的,只能告诉您,您丈夫不在这儿了。

    玛丽亚 他不可能一个人走,把我丢下呀!我真不理解您的话。他一去不复返了,还是打算再回来?

    玛尔塔 他一去不复返了。

    玛丽亚 请听我说,从昨天起,我在这异国他乡容忍等待,全部耐心都耗尽了。由于担心,我来了;不见到我丈夫,或者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我决不走。

    玛尔塔 这不关我的事。

    玛丽亚 您说错了,这也是您的事情。不知道我丈夫是否同意我把情况告诉您,可是我实在厌倦了这样故弄玄虚。昨天上午来到你们这里的那个男人,正是您多年失去音信的哥哥。

    玛尔塔 您没有告诉我什么新鲜消息。

    玛丽亚 (愤然地)那他怎么啦?您哥哥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们没有承认他吗?您母女二人与他重逢不感到高兴吗?

    玛尔塔 您丈夫不在这儿,是因为他死了。

    〔玛丽亚惊跳一下,半晌没说话,她定睛看着玛尔塔。然后,她又凑上前去,脸上泛起笑容。

    玛丽亚 您在开玩笑,对吧?若望经常对我说起,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捉弄人。咱们差不多是亲姐妹了,因此……

    玛尔塔 别碰我,待在原地。我们俩之间毫无共通之处。(停顿)您丈夫是昨天夜里死的,我向您保证这不是开玩笑。现在,您没有必要待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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