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塔 见不到了。他在的那地方,谁也无法见到。
〔玛丽亚朝她伸手。
别碰我,待在原地……他沉到河底了。昨天夜里把他麻醉之后,是我和我母亲把他抬去的。他没有遭罪,但终归死了。是我们,我和我母亲把他害死了。
玛丽亚 (退后)不,不……是我疯了,听到从未有过的惊天动地的话。我早就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等着,可是,我决不相信这种荒唐事儿。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您的话……
玛尔塔 我没有责任说服您,仅仅是通知您。您自己会恍然大悟的。
玛丽亚 (仿佛心不在焉地)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干?
玛尔塔 您凭什么盘问我?
玛丽亚 (喊叫)凭我的爱情!
玛尔塔 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玛丽亚……就意味着现在使我肝肠寸断的全部痛苦,意味着使我张开手就要杀人的这种狂念。若不是我心中固执,始终不相信,疯子,等您脸上尝到被我指甲抓烂的滋味,您就会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
玛尔塔 真没办法,您的话我就是不懂,我不明白爱情、快乐或痛苦这类话。
玛丽亚 (极力克制)听我说,如果这是开玩笑,那就结束吧,不要在空话里兜圈子了。在丢开我之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要知道个明明白白。
玛尔塔 我讲得再明白不过了。我们图财,昨天夜里害死了您丈夫。在此之前,我们也害过几个旅客。
玛丽亚 这么说,他母亲和他妹妹是罪人?
玛尔塔 对。
玛丽亚 (始终克制地)您事先知道他是您哥哥啦?
玛尔塔 您一定要知道,告诉您这是误杀。您多少了解一点儿世情,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玛丽亚 (回身走向桌子,拳头顶着胸口,声音低沉地)噢!天哪,我早就知道,这场玩笑非闹出人命不可,他和我这样干必然要受到惩罚。真是祸从天降。
〔她在桌前停下,说话时眼睛不看玛尔塔了。
他本想让你们认出来,本想回到自己家里,给你们带来幸福,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正当他想词儿的时候,你们把他害死了。(哭起来)而你们,就像两个疯子,有眼不识回到你们身边的杰出的亲人……他确实杰出,你们哪里晓得被你们害死的人怀有多么自豪的心、多么高尚的灵魂!他曾是我的骄傲,也可以成为你们的骄傲。可是,唉!您原先是他的对头,现在还是他的对头,说起这件事,您还这样冷淡,本来应当跑到街上,发出野兽般的号叫!
玛尔塔 您不了解全部情况,就不要下任何断语。就在此刻,我母亲已经同她儿子相会了,波涛开始吞噬他们。不久,他们母子就会被人发现,他们又将聚在同一块土地上。然而,我看不出这事还有什么能令我号叫的。我们对人心的看法不同,总而言之,您的眼泪叫我反感。
玛丽亚 (仇恨地反唇相讥)这是为了永远逝去的欢乐而流的眼泪。对您来说,这要胜过无泪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不久就会到我身上,它很可能一下子要了您的命。
玛尔塔 这根本触动不了我。老实说,这不算什么。我也一样,耳闻目睹的够多了,我决定也一死了之。然而,我不愿意和他们为伍。到他们那一堆里干什么呢?就让他们沉湎于失而复得的柔情、冥冥之中的爱抚吧。既没有您的份儿,也没有我的份儿了,他们永远叛离了我们。幸亏还剩下我的房间,正好在里面独自了此一生。
玛丽亚 噢!您可以死去,世界可以毁灭,反正我丧失了我所爱的人。现在,我不得不在这种可怕的孤独中生活,忍受着记忆的折磨。
〔玛尔塔走到她身后,在她的头顶上方说话。
玛尔塔 不要有任何夸张。您失去丈夫,而我也失去母亲。归根结底,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说起来,您跟他享受多年的欢乐,没有被抛弃,仅仅失去他一次。而我呢,我母亲抛弃了我,现在她又死了,我等于失去她两次。
玛丽亚 他本想把他的财产带给你们,使你们俩都幸福。就在你们策划害死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客房里,考虑的正是这件事。
玛尔塔 (声调突然绝望地)我也不欠您丈夫的情,因为,我尝到了他的悲痛。我曾像他一样,也以为有个家。我想象罪恶就是我们的安乐窝,罪恶永远把母亲和我联结在一起。在人世间,除了转向和我同时图财害命的人,我还能转向谁呢?可是我错打了算盘。罪恶也是一种孤独,即使上千个人一块儿干。我独自生活,独自害人之后,当然应该独自死去。
〔玛丽亚眼含泪水,转身朝她走来。
玛尔塔 (后退,又恢复生硬的声调)不要碰我,我已经跟您说过。一想到死之前,人的手还能强加给我温暖,一想到无论什么类似人类的丑恶柔情的东西还能追逐我,我就感到怒火中烧,面颊涨红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面面相觑。
玛丽亚 别担心。我会让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死的。我眼睛瞎了,已经看不见您啦!而且,在这无休无止的悲剧过程中,无论是您母亲还是您,也不过是一闪即逝、遇而复散的面孔。对您,我既不感到仇恨,也不感到同情。我再也不能爱了,也不能鄙视任何人了。(突然双手捂面)其实,事件突发,我来不及痛苦,也来不及反抗。不幸的事件比我更强大。
〔玛尔塔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反身朝玛丽亚走来。
玛尔塔 还不够十分强大,因为它能容您流泪。同您永别之前,看来我还有点儿事情可干,我还要令您绝望。
玛丽亚 (恐怖地看着她)噢!离开我,走开,离开我。
玛尔塔 我是要离开您的,这样我也会感到轻松,实在受不了您的爱情和泪水。不过,我去死,绝不能让您继续认为您有道理,认为爱情不是毫无意义的,而刚发生的不过是个偶然事件。要知道,现在我们都在命定的序列中,您必须确信这一点。
玛丽亚 什么序列?
玛尔塔 任何人在其中都没有得到承认的序列。
玛丽亚 (神态失常)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几乎听不见您的话了。我的心已经撕裂,它只对你们害死的那个人感兴趣。
玛尔塔 (激烈地)住口!我再也不要听到提起他,我鄙视他。他对您已经毫无意义,他进入了永远流放者的苦屋。傻瓜!他有了他想要的东西,找到了他寻觅的人。现在,我们大家都各得其所。要明白,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无论是生还是死,既没有家园可言,也没有安宁可言。(冷笑)这片幽深的、没有阳光的土地,人进去就成为失明动物的腹中食物,总不能把这种地方称为家园吧!
玛丽亚 (泪水盈眶)噢!天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种语言。他若是听到也会受不了。他本来已经走向另一个家园。
玛尔塔 (已经走到门口,猛然反身)这种荒唐的行为自食恶果,您不久也要自食恶果。(冷笑)跟您说,我们被窃取了。何必大声呼唤那个人呢?何必惊扰心灵?为什么要向大海或爱情呼吁?这实在可笑。您丈夫现在得到了回答,就是我们最终将挤在一起的这座可怕的房子。(仇恨地)您也会了解答案的,到那时如果可能,您就将怀着莫大的乐趣回忆今天,而今天您却自认为进入最凄惨的流放中。要知道,您的痛苦再大,也永远不能同所遭受的不公正相比。最后,听听我的建议。我杀害了您丈夫,就义不容辞,得给您出个主意,对吧?
祈求您的上帝,让他把您变成顽石一样。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幸福,也是唯一真正的幸福。您要效仿他,要对所有呼声都充耳不闻,要及时加入顽石的行列。不过,您若是太懦弱,不敢走进这种无声无息的安宁中,那就到我们共同的房子里来会合吧。别了,大姐!这回您明白了,一切都很简单。您应当做出选择,要石头愚顽的幸福,还是要我们期待您去的黏糊的河床。
〔玛尔塔下。玛丽亚刚才痴呆呆地听着,现在她伸出双手,身子摇晃起来。
玛丽亚 (呼喊)噢!上帝呀!我不能在这荒漠中生活!我正是要对您说呀,我也能想出要说的话。(跪下)对,我完全信赖您。可怜可怜我吧,转过身来看看我吧!听听我的呼声,把手伸给我!天主哇,可怜可怜相爱又分离的人吧!
〔房门开了,老仆人进来。
第四场
老仆人 (声调平淡而坚决地)您叫我吗?
玛丽亚 (转身看他)哦!我不知道!来了就帮帮我吧,我需要人帮助。可怜可怜我吧,千万帮帮我!
老仆人 (同样声调)不行。
——幕落
——剧终
戒严(1948年)
——献给若望-路易·巴罗[5]
三幕剧
《戒严》于1948年10月27日,由“玛德琳·雷诺和若望-路易·巴罗剧团”,在马里尼剧院(经理西莫娜·沃泰拉)首次演出。
音乐 亚瑟·霍内格尔
布景和服装 巴尔图斯
导演 若望-路易·巴罗
人物与扮演者
瘟神……皮埃尔·贝尔丹
女秘书……玛德琳·雷诺
纳达……皮埃尔·勃拉瑟尔
维克多丽雅……玛丽亚·卡萨雷斯
卡萨多法官……阿贝尔·梅狄纳
法官之妻……玛丽-埃莱娜·达斯特
狄埃戈……若望-路易·巴罗
行政长官……夏尔·马比厄
治安法官……雷吉·乌丹
城市妇女……艾莱奥诺珥·伊尔
西莫娜·瓦莱尔
吉奈特·德塞利
克里斯蒂娅娜·克卢泽
雅妮娜·汪萨尔
城市男子……若望·德塞利
雅克·贝蒂埃
博尚
加布里埃尔·卡当
若望-皮埃尔·格朗瓦尔
贝尔纳尔·德朗
若望·朱伊拉尔
卫士……威廉·萨巴蒂埃
皮埃尔·索尼埃
雅克·加朗
尸体押运员……马塞尔·马尔索
敬告读者
1941年,巴罗打算围绕瘟疫的神话排一场戏,而早先安托南·阿尔托[6]也对这个题材动过念头。又过了几年,巴罗找到更便捷的办法:改编达尼埃尔·笛福[7]的伟大著作《瘟疫年日记》。于是,他写出了排练的脚本。
他一听说我的同样题材的一本小说即将出版,就立刻建议我为他的脚本写台词。我则别有想法,尤其觉得最好丢开达尼埃尔·笛福,还是回到巴罗的最初构思上。
简而言之,要构想一个神话,能让1948年的全体观众都理解。《戒严》便是这种尝试的体现,而我出于偏爱,认为它值得人们关注。
不过要说明几点:
1.不管别人怎么说,《戒严》绝不是改编自我的小说。这一点应当明确。
2.从结构上看,这不是一出传统剧,而是公然奢求探索的一个剧本,要将戏剧的所有表现形式熔为一炉,从抒情独白、哑剧、普通对话、闹剧、合唱,一直到群体剧,无不包容在内。
3.整个剧本固然是我写出来的,但是巴罗的名字理应同我的相提并论。事情未能这样做,也是基于我认为应当尊重的理由。不过,我还是应当明确表示,我始终欠若望-路易·巴罗一笔文债。
1948年11月20日
第一幕
序幕
〔开场音乐,嘹亮的主题曲令人想到警报。
〔幕启。舞台一片黑暗。
〔开场曲结束,但是警报的主题余音不绝,仿佛在远处回环缭绕。
〔突然,一颗彗星在远台出现,从庭院方向缓慢地朝花园方向移动。
〔彗星照见西班牙一座要塞的城墙、许多人物的身影,看似中国的皮影。那些人物伫立不动,皆背对着观众,仰头望着彗星。人物对话几乎难以理解,仿佛咕咕哝哝的絮语。
“世界末日啊!”
“不对,老兄!”
“如果世界毁灭……”
“不对,老兄。世界可以,但是西班牙毁灭不了!”
“就连西班牙也可能毁灭。”
“跪下!”
“这是降灾的彗星!”
“不会降到西班牙头上,老兄,不会降到西班牙头上。”
〔两三个人物转过头来。一两个人物小心翼翼地移动一下,继而,全又重新静止不动了。嗡嗡的声响越来越强,变得刺耳,发展成为清晰可辨、话语带有威胁性的音响效果。与此同时,彗星无限扩大。突然,女人的一声惊叫,当即打断音乐,也使彗星恢复原状。那女人气喘吁吁地逃走。广场顿时乱了。对话更像窃窃私语,尽管还令人费解,但是听来更真切了。
“这是战争的征兆!”
“当然啦!”
“什么征兆也不是。”
“这要看情况了。”
“算了。要刮热风。”
“加的斯城的热风。”
“够了。”
“热风来势汹汹。”
“特别是震耳欲聋。”
“厄运降临这座城头!”
“哎哟!加的斯!你要遭殃啦!”
“肃静!肃静!”
〔他们重又凝望彗星,与此同时,响起一名治安警官的声音,这回听来很清晰。
治安警察 全回家去!你们该看到的也看到了,就该满足了。不过是大惊小怪,大轰大嗡一通,结果是捕风捉影。到头来,加的斯仍然是加的斯。
一个声音 这总归是个征兆。不会无缘无故就出现征兆。
一个声音 噢!伟大而可怕的上帝呀!
一个声音 不久就要爆发战争,这就是征兆!
一个声音 在我们这个时代,没人再相信征兆了,败类!幸而人都变得特别聪明了。
一个声音 是啊,聪明了,也就昏头了,蠢得像头猪,人就成了这样子。猪嘛,那要杀了吃肉的!
警官 你们都回家去!战争是我们的事儿,不是你们的事儿。
纳达 (他是个残疾人)哎哟!你这话可是真的?根本不是,军官都是在自己的床上咽气的,而打打杀杀,要由我们去干!
一个声音 纳达,是纳达呀,是白痴啊!
一个声音 纳达,你应该知道,这到底预示什么?
纳达 要让我说,你们又该不愿意听了。你们笑了吧?去问那个大学生吧,他很快就要当上博士了。我呢,我还是对我的酒瓶说话吧。
〔他将酒瓶举到嘴边。
一个声音 狄埃戈,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啊?
狄埃戈 同您有什么关系?您保持意志坚定,也就够了。
一个声音 问问那位治安警察吧。
警官 治安警察认为你们扰乱社会秩序。
纳达 治安警察真走运,想法都很简单。
狄埃戈 瞧哇,又开始了……
一个声音 噢!伟大而可怕的上帝。
〔嗡鸣之声又响起来。彗星第二次划过。
“好啦!”
“够啦!”
“加的斯城啊!”
“彗星发出呼啸声!”
“是场厄运……”
“降到城头……”
“肃静!肃静!”
〔五点的钟声敲响。彗星消逝了。天亮了。
纳达 (他蹲在一个石桩上,嘿嘿冷笑)就是这样!鄙人——纳达,由于渊博的学识而成为这座城市的智慧,由于鄙视一切事物和讨厌虚名而成为醉鬼,也因为保持蔑视的自由而受人嘲笑。在这次烟火之后,我一定要无偿地给你们一个警告。我要告诉你们,我们陷进去了,而且要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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