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卡利古拉(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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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瘟神 最强大的是我。无辜的人,瞧瞧。

    〔瘟神一示意,警察就向狄埃戈逼去。狄埃戈撒腿便跑。

    瘟神 追上去!别让他跑掉!逃跑的人就属于我们的了!给他打上标记。

    〔几名警察去追狄埃戈,在非绘景的部位模拟追捕。警笛声,警报声。

    合唱队 另一个跑了!他害怕,还说出来。他发疯了,没有控制住自己!而我们呢,我们变得明智了。我们成为被治理者。然而,在办公处的一片寂静中,我们却听见有所克制的长声吼叫:这便是我们分隔离散的心在呐喊。它向我们讲述中午骄阳下的大海,讲述傍晚时分芦苇的清香以及我们女人的鲜艳的手臂。我们的面孔验证确认了,我们的脚步沉稳缓慢,我们的时间也统一安排了,可是我们的心却拒绝沉默。我们的心拒绝名单和花名册,拒绝望不到边的围墙、窗户安的铁栏杆、清晨到处竖立的枪支。我们的心拒绝,它也像逃跑的这位一样,要逃离这阴影和数字的境地,跑进一所房屋里,重又找到一处避难所。不过,唯一的避难所是大海,这围墙把我们同大海隔开。但愿刮起风来,我们终于又能呼吸……

    〔狄埃戈终于跑进一座房舍,警察到门口停下,设岗哨看守。

    瘟神 给他打上标记!给所有的人都打上标记!他们没有讲出来的想法,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再也不能高声抗议了,但是他们的沉默还有咯咯的咬牙声!将他们的嘴砸扁,将他们的嘴堵住,教给他们那些口号,直到他们能自动地没完没了地重复同一件事,直到他们终于成为我们所需要的好公民。

    〔这时,舞台上空吊的布景坍塌下来,仿佛穿过了扩音器和口号声浪而不断震动。口号随着重复越来越响,压住了闭上口的合唱队,直到一片寂静笼罩全场。

    瘟神 唯一的瘟疫,唯一的民众!

    你们自行集中,自我处决,自找营生干。

    一场好瘟疫胜过两个自由!

    关进集中营,用刑折磨,总还能剩下点儿什么东西!

    〔灯光照到法官的家。

    维克多丽雅 不,父亲。您不能借老女仆感染上了瘟疫,就把她交出去。她把我养大,侍候您也从未发过怨言,这些您都忘了吗?

    法官 我一旦做出决定,谁敢给更改?

    维克多丽雅 您不能什么都决定,痛苦也有发言权。

    法官 我的作用就是保护这个家,防止灾难钻进来。我……

    〔狄埃戈突然入室。

    法官 谁准许你进来的?

    狄埃戈 是恐惧把我推进你的家!我在逃避瘟神。

    法官 这哪儿是逃避,你把瘟疫带来了。

    〔他指着狄埃戈现在腋下所带的征象。冷场。远处传来两三下哨声。

    离开这座房子。

    狄埃戈 留下我吧!你若是把我赶走,他们就要把我塞进其他所有人的圈儿里,那将是死人堆呀!

    法官 我是法律的仆人,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狄埃戈 你原先为旧法律效力,你同新法律毫无瓜葛。

    法官 我为法律效力,只因它是法律,不管它规定些什么。

    狄埃戈 那么,法律如果变成罪恶呢?

    法官 罪恶如果变成法律,就不再是罪恶了。

    狄埃戈 那就该惩罚美德啦!

    法官 不错。美德若是趾高气扬,同法律抗争,那就应该受到惩罚。

    维克多丽雅 卡萨多,促使你这样干的,并不是法律,而是恐惧。

    法官 这位也恐惧呀。

    维克多丽雅 但是他还没有背叛什么。

    法官 他肯定要背叛。人人都背叛,因为人人都怕。人人都怕,因为谁也不纯洁。

    维克多丽雅 爸,我属于这个人,您是同意了的。您昨天把我许给他,就不能今天又把我从他身边拉走。

    法官 我并没有同意你们结婚,只同意你离开家。

    维克多丽雅 我就知道您不爱我。

    法官 (他注视女儿)凡是女人都令我讨厌。

    〔有人重重地敲门。

    法官 怎么回事儿?

    一名警察 (在户外)这所房子窝藏一个可疑者,要查封了。房里的居民都要受到监控。

    狄埃戈 (他哈哈大笑)你很清楚,法律是好的,只不过有点儿新了,你还不完全了解。法官、被告和证人,现在我们都是兄弟!

    〔法官的妻子、年少的儿子和女儿上。

    法官之妻 门给堵死了。

    维克多丽雅 房子给查封了。

    法官 全怪他,我要告发他。那样的话,他们就让房子开放了。

    维克多丽雅 爸,您不能这样干,有损名誉。

    法官 名誉是男子汉的事情。这座城里已经没有男子汉了。

    〔传来哨子声、越来越近的奔跑的脚步声。狄埃戈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他猛地一把抓住孩子。

    狄埃戈 你瞧,法官!你敢动一动,我就把你儿子的嘴按在瘟疫的征象上。

    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这样干太卑鄙了!

    狄埃戈 在卑鄙者的城市里,什么也不算卑鄙。

    法官之妻 (她跑向法官)答应吧,卡萨多!答应这个疯子的要求。

    法官之女 不,爸爸,不要答应,这与我们不相干。

    法官之妻 不要听她的,你晓得她恨她弟弟。

    法官 她说得对,这与我们不相干。

    法官之妻 你也一样,你恨你儿子。

    法官 其实,是你的儿子。

    法官之妻 噢!你这个男人,已经原谅的事儿,总不至于翻老账吧?

    法官 我并没有原谅,而是依法办事:在众人看来,法律使我成为这孩子的父亲。

    维克多丽雅 妈,是真的吗?

    法官之妻 你也一样,要看不起我了。

    维克多丽雅 不。可是,一下子全毁了,灵魂动摇了。

    〔法官朝门口走了一步。

    狄埃戈 灵魂动摇了,但有法律支持我们。对不对,法官?大家都是兄弟!

    〔他将孩子举到面前。

    你也一样,我要给你兄弟的亲吻。

    法官之妻 等一等,狄埃戈,求求你啦!不要像他那样,他连心都变硬了。不过,他还会缓和下来的。

    〔她跑向门口,挡住法官的去路。

    你会让步的,对不对?

    法官之女 他干吗让步?这个野种在这里没别人的份儿,可是对他又算什么!

    法官之妻 住口,你忌妒得要命,心都黑了。(对法官)可是你呢,都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应当清楚,这大地上除了睡眠和安宁,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也应当清楚,我若是让人这么干,那么日后你在孤独的床上就睡不安稳。

    法官 我有法律陪伴,法律能给我安宁。

    法官之妻 我啐你那法律!我也有为自己的权利,这是不愿意被拆散的人的权利,是有了罪而能被宽恕、痛悔者能洗刷耻辱的权利。对,我啐你那法律!你那次胆小如鼠,向要同你决斗的那个队长道歉;还有那次,你为逃避征兵作了弊,难道你有法律陪伴吗?还有,在法庭上同一个徒有其名的法官辩论的那个姑娘,当时你提出同她睡觉,难道也有法律替你说话吗?

    法官 住口,女人!

    维克多丽雅 妈妈!

    法官之妻 不,维克多丽雅,我不会住口的。这么多年我都不言不语,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名誉,也为了我对上帝的爱。可是,名誉没了,而这孩子的一根头发,对我来说也很宝贵。我不会住口的,我至少要对这个人说,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权利。因为权利,你听见了吧,卡萨多,是在受苦、呻吟和怀着希望的人一边;权利不可能在斤斤计较的人一边。

    〔狄埃戈放开孩子。

    法官之女 这是通奸的权利。

    法官之妻 (高声喊叫)我并不否认我的过错,可以高声告诉所有的人。不过,我在不幸中也知道,肉体有肉体的过错,心灵也有心灵的罪孽。但是,人在热恋中所做的事,应当得到怜悯。

    法官之女 怜悯母狗!

    法官之妻 对!因为她们有享乐和生育的肚腹!

    法官 女人!你的辩护词不好!我要告发这个制造了混乱的人!我以法律和仇恨的名义这样做,因而能得到双重的满足。

    维克多丽雅 你这讲的是真话,就要倒大霉。你一向标榜以法律的名义,其实仅仅凭着仇恨审案。甚至最出色的法律,到了你嘴里也变成坏味儿了。你像从来没有爱过什么的人,长了一张刻薄的嘴。噢!我厌恶得简直要窒息!好吧,狄埃戈,你搂抱我们所有的人,让我们腐烂在一起。不过,让这个人活着,而生活对他是一种惩罚。

    狄埃戈 别管我。看到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感到羞愧。

    维克多丽雅 我也羞愧。这么死了我感到羞愧。

    〔狄埃戈突然从窗口冲出去。法官也跑过去。维克多丽雅则从一扇暗门溜掉。

    法官之妻 时候到了,传染上了瘟疫就该死了。不只是我们几个,全城的人都同样发烧。

    法官 母狗!

    法官之妻 法官!

    〔黑暗。灯光移到墓地门房。纳达和首席治安法官正准备动身。

    纳达 已经向各区行政长官传达了命令,让被治理者投票拥护新政府。

    首席治安法官 这不容易,有些人可能投反对票。

    纳达 只要遵守好原则就不会。

    首席治安法官 好原则?

    纳达 好原则解释说,投票是自由的。换句话说,拥护政府的赞成票,将被认为是自由表达意愿的。为清除可能暗中阻挠自由选择的障碍,其他选票根据优先选举法就不计数在内了。也就是分开计算混合圈名选票,按照未表达的选票总数调整,要占划掉候选人名字的选票的三分之一。这样解释清楚吗?

    首席治安法官 清楚,先生……总之,我认为听明白了。

    纳达 我真佩服您,治安法官。然而,不管您明白还是不明白,您不要忘记,这种选举方式的结果是万无一失的,总把反对政府的选票视为无效票。

    首席治安法官 可是您说过,投票是自由的?

    纳达 的确是自由的,但是我们仅仅从反对票不是自由投票的原则出发。反对票是感情用事,因此是受狂热情绪驱使的投票。

    首席治安法官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纳达 不奇怪,什么是自由,您还没有一个正确的概念。

    〔灯光移至舞台中央。狄埃戈和维克多丽雅跑到近台。

    狄埃戈 我要逃走,维克多丽雅。我不知道职责在哪儿了,我也不明白了。

    维克多丽雅 不要离开我。职责就是待在所爱的人身边,要挺住!

    狄埃戈 然而,我心气太傲,不能自重就不能爱你。

    维克多丽雅 谁阻止你自重呢?

    狄埃戈 你呀,我看你能始终如一。

    维克多丽雅 嗳!为了我们的爱情,不要这么说,否则,我就倒在你面前,向你袒露我的全部怯懦。因为,你讲的不是真的。我没有那么坚强,我支持不住。一想起我能完全信赖你的那段时间,我就支持不住了。我一听说你的名字心就涨潮的那段时间,现在何处寻觅?我一见到你,心中就高喊大地的那段时间,现在何处寻觅?对,我动摇了,我卑怯地懊悔,痛不欲生。如果说我现在还挺立着,那也是爱的激情推动我向前。但是,如果你消失了,我停止奔跑,也就摔倒了。

    狄埃戈 啊!如果能和你结合,我的肢体和你的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入没有穷期的睡眠的深底,那也好哇!

    维克多丽雅 我等着你。

    〔他们两人缓步走向对方,目不转睛地对视。两人就要走到一起的当儿,女秘书突然插到他们中间。

    女秘书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维克多丽雅 (高喊)当然是相爱啦!

    〔天空发出轰鸣声。

    女秘书 嘘!有些话是不能讲出来的,你们应当知道这是禁止的。你们瞧。

    〔女秘书击到狄埃戈的腋窝,再次给他打上瘟疫的标记。

    女秘书 原先您只是可疑,现在您就传染上了。

    〔她注视狄埃戈。

    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小伙子!

    〔对维克多丽雅:

    请原谅。不过,比起女人来,我还是喜欢男人。我和他们是同伙。晚安。

    〔狄埃戈恐惧地看着自己身上新的征象。他疯狂的目光投向四周,接着,他冲向维克多丽雅,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狄埃戈 哼!我恨你美丽的容貌,因为我死了,它还留在世上!要供别人享用的美容就该诅咒!

    〔他把维克多丽雅紧紧搂在胸前。

    好啦!将来我不会孤单一人啦!你的爱如果不能随我腐烂,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维克多丽雅 (她用力挣扎)你把我弄疼啦!放开我!

    狄埃戈 哼!你怕啦!

    〔他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用力摇她的身子。

    爱情的黑马在哪里?时光美好就脉脉多情,一旦降临不幸,马就飞驰而去!至少同我一块儿死吧!

    维克多丽雅 一块儿死可以,但绝不能紧贴着你!我憎恶你现在这样恐惧和仇恨的面孔!放开我!让我从容地在你身上寻找往日的温情,我的心就会重又说话。

    狄埃戈 (他半放开维克多丽雅)我不愿意独自死去!我在世上最宝贵的,却要离开我,拒绝跟我走!

    维克多丽雅 (她投向狄埃戈)啊!狄埃戈,如果有必要,下地狱我也跟你走!我又找回你来了……我挨着你的双腿颤抖起来。拥抱我,吻我吧,以便遏制从我肉体深处升上来的呼喊:这呼叫要出来,出来了……啊!

    〔狄埃戈狂热地拥抱亲吻她,继而又挣脱她的搂抱,把她丢在舞台中央瑟瑟发抖。

    狄埃戈 瞧瞧我!不,不,你什么也没有!毫无感染的征象!这种狂恋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维克多丽雅 回来,现在我是冷得发抖!刚才,你的胸膛烧灼我的双手,血液宛如烈焰,在我的体内奔腾!而现在……

    狄埃戈 不行!丢下我一个人吧。有了这种痛苦,我不能寻开心了。

    维克多丽雅 回来吧!我别无所求,但愿和你在同样的高烧中耗尽生命,和你发出同一呼喊,忍受同样的伤痛!

    狄埃戈 不!从今往后,我同其他人在一起,同那些有瘟疫标记的人在一起!他们的痛苦令我恐惧,也令我充满厌恶:迄今为止,正是这种厌恶情绪使我弃绝一切。然而,我终究处于同样的不幸中,他们需要我。

    维克多丽雅 如果你必死无疑,那么我甚至会忌妒同你身体结合的大地!

    狄埃戈 你属于另一边,同活着的人在一起!

    维克多丽雅 我可以同你在一起,只要你长时间地拥抱我!

    狄埃戈 他们禁止爱情!噢!我真是万分舍不得你呀!

    维克多丽雅 不!不!我恳求你了!我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千方百计,就是要让人无法相爱。然而,我将是最坚强的。

    狄埃戈 我可不是最坚强的。我本来要和你分享的,绝不是一次失败!

    维克多丽雅 我全身心投入!我只认我的爱情!什么也吓不住我,哪怕天塌下来,我只要拉着你的手,就会高喊着我的幸福毙命。

    狄埃戈 其他人也在高喊。

    维克多丽雅 至死我也听不见!

    狄埃戈 瞧哇!

    〔拉尸体的车行驶过去。

    维克多丽雅 我的眼睛看不见,已经被爱情晃花了!

    狄埃戈 可是,天上还有痛苦压在我们头顶上。

    维克多丽雅 我负载着自己的爱情,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太多了,不能再负担人间的痛苦!那是男人的任务,也是一种徒劳无益的任务。你们男人顽固地去执行,就是为了放弃真正艰难的唯一战斗,放弃你们可能引以为自豪的唯一胜利。

    狄埃戈 在这世上,除了强加给我们的不公正,还有什么我要去战胜呢?

    维克多丽雅 还有你身上的厄运!其余的会迎刃而解。

    狄埃戈 我独自一人。对我来说,厄运太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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