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秘书 那就加强!
〔她打开花名册,有点儿倦怠地翻阅。
纳达 动手吧!我们走在正道上!合乎规矩还是不合乎规矩,这就是整个道德、整个哲理之所在!不过,阁下,依我看,我们走得不够远。
瘟神 你的话太多了。
纳达 这是因为我满怀热情。在您身边我学会很多东西。取消,这就是我的“圣经”。不过迄今为止,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现在,我有了合乎规矩的理由啦!
瘟神 规矩并不取消一切。注意,你还是门外汉!
纳达 要知道,在您之前就有规章条例。但是总则还有待杜撰,也就是算总账,将人类列入危险的物种,用一个目录取代全部生活,随意支配宇宙。总之,天和地全贬值了……
瘟神 干你的活儿去吧,醉鬼!(对女秘书)还有您,动手哇!
女秘书 从哪儿开始呢?
瘟神 随便,这样更令人吃惊。
〔女秘书注销两个名字。警告的闷响。两个男人倒下。人群骚动。干活儿的人停下来,都惊呆了。瘟神的卫士冲过去,重又封住门、关上窗户、收尸等等。
狄埃戈 (在远台,声音平静地)死亡万岁!死吓不倒我们!
〔骚动。男人重又干起来。卫士纷纷退却。反之也是同样动作。民众向前时则风起,卫士逼回来时则风止。
瘟神 把那个注销了!
女秘书 不可能!
瘟神 为什么?
女秘书 他不害怕了!
瘟神 好嘛!他知道啦?
女秘书 他产生了怀疑。
〔女秘书注销。闷响。骚动。场面同上,民众退而卫士进。
纳达 真棒!他们像苍蝇一样死掉!哈!如果地球也能爆炸该有多好!
狄埃戈 (平静地)救护所有倒下的人。
〔骚动。民众进而卫士退。
瘟神 那一个走得太远啦!
女秘书 他的确走得很远。
瘟神 您讲这话,为什么带着忧伤的口气?总不至于是您教的吧?
女秘书 不是。想必是他自己发现的。总之,他有天赋。
瘟神 他有天赋,可我有手段,还得试试别的。该您的了。
〔瘟神下。
合唱队 (他们摘下口衔)啊!(舒了一口气)这是初步退却,刑枷松开,天空放晴了,被瘟疫的黑太阳遮蔽的清泉,又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固然收获不到葡萄了,也不会有甜瓜、青蚕豆和生菜,但是,希望之水能浸软坚硬的土地,能向我们提供冬季的庇护所、火烧栗子、青玉米、带肥皂味的核桃、炉火上的牛奶……
妇女合唱队 我们愚昧无知,但是我们要说,这些财物不应当要价太高。在世界各地,无论在哪个主人的统治下,穷人总能采摘到鲜果,总能喝口酒,总有用枝蔓生的火,在火边等待一切过去。
〔法官的女儿从家里跳窗跑出来,藏到妇女的队列里。
女秘书 (她步下高台,走向民众)说真的,有人还以为革命了呢!其实不然,你们也很清楚。再说了,发动革命不再是民众的事了。喏,这根本不时髦了,革命不再需要起义者。如今,有警察就全够了,甚至可以推翻政府。说到底,这样不是更好吗?民众可以歇着了,只要有几个精英就行,他们替民众思考,替民众决定,给大家多少幸福比较合适。
渔民 这条邪恶的海鳗,看我不马上给它开膛破肚!
女秘书 喂,好朋友们,老实待在那儿不是更好吗?一种秩序一旦建立起来,改变它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你们即使觉得这种秩序难以容忍,也许还是能够争取一些妥协。
一个女人 什么妥协?
女秘书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们这些妇女恐怕不是不知道,任何动乱都要付出代价。而一个好的和解,往往胜过一场毁灭性的胜利。
〔妇女们都往前凑,几个男人也离开狄埃戈的那一伙。
狄埃戈 你们不要听她说,那全是商量好的。
女秘书 什么商量好的?我是讲这个理儿,不管别的。
一个男人 您刚才讲的和解是什么意思?
女秘书 这当然应当考虑了。比方说吧,我们和你们可以组成一个委员会,而这个委员会以多数表决该注销什么人,全权掌握这个注销花名册。要注意,我这样讲是打个比方……
〔她伸着手臂摇着花名册。一个男人突然把花名册夺走。
女秘书 (她佯装气愤)您把花名册还给我好吗?您十分清楚,这很宝贵,上面是您同胞的名字,只要划掉一个,那人就当即死去。
〔男人和女人围住夺了花名册的人。场面乱纷纷的。
“我们掌握啦!”
“再也不会死人啦!”
“我们得救啦!”
〔这时,法官的女儿突然出现,一把夺走花名册,逃到一个角落迅速翻看,划掉了点儿什么。法官家中一声惨叫,一个人跌倒的声响。男人和女人冲向法官的女儿。
一个声音 哼!该死的!应该取消的是你!
〔一只手从姑娘的手中夺走花名册,众人都翻看。有人找到她的姓名,一只手将这名字划掉,这姑娘一声未叫便倒下了。
纳达 (大吼大叫)向前进,大家团结一致来取缔!不再是单纯的取缔,而是相互取缔啦!取缔者和被取缔者,我们手拉着手,现在全抱成一团。冲啊!公牛!这是彻底大扫除!
一个男人 (他人高马大,抓住花名册)不错,是得清扫清扫!机会难得,正好可以勾掉几个婊子养的:我们饿得要死,他们却肥吃肥喝!
〔瘟神已重又上场,看见女秘书又谦卑地回到他身边的位置,便一阵狂笑。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抬眼望着,在高台上等待;而这工夫,瘟神的卫士分散各处,重新整理好布景和瘟神的标记。
瘟神 (对狄埃戈)就是这样!事儿他们自己就干了!你认为他们值得你效力吗?
〔这时,狄埃戈和渔民跳上高台,冲向拿着花名册的那个人,扇了他耳光,并将他按倒在地。狄埃戈夺过花名册撕掉。
女秘书 没用,我还有复本。
〔狄埃戈将男人推向另一边。
狄埃戈 快点儿,干哪!你们受人愚弄啦!
瘟神 他们害怕的时候,是为自己,而他们仇恨却是针对别人。
狄埃戈 (回到瘟神对面)既不害怕,也不仇恨,那便是我们的胜利。
瘟神 肃静!我就是让酒变酸,让鲜果抽干的那位。我封杀要结葡萄的新枝蔓,在枝蔓要汲取火种时将它变绿。我憎恶你们这种简单的欢乐,我也憎恶这个人们声称自由却不自由的地方。我这里有监狱、刽子手、武力和鲜血!这座城市将要夷为平地,而历史就要在这废墟上,在完美社会的美妙寂静中奄奄待毙。肃静,不然我就摧毁一切。
〔场上模拟搏斗,一片喧嚣:刑枷的吱嘎声、各种嘈杂声、注销的声响、口号的浪潮。但是,搏斗的形势逐渐明朗,狄埃戈一边的人占了上风,于是嘈杂声弱下来,而合唱队的声音虽然还模糊不清,却逐渐淹没瘟神一边的喧闹。
瘟神 (气急败坏地)还有人质哪!
〔瘟神摆了摆手,卫士们纷纷下场,而其他人则又聚拢起来。
纳达 (站在行政长官府上方)总还是有点儿什么东西。一切都在继续的而不再继续,我的办公处也继续办公。哪怕这城市陷落,天空崩坍,人在大地绝迹,我的办公处还照样准时开放,以便治理虚无。永恒,便是我,我的天堂有档案,也有图章印鉴。
〔纳达下。
合唱队 他们逃之夭夭,夏季胜利地结束。现在人应该取胜了!而这样的胜利,具有我们的女人在爱情雨下的形体。这便是幸福而发亮的、热乎乎的肉体。大胡蜂嗡鸣,九月的葡萄,收获的葡萄落到肚腹坪上。收获葡萄的季节,在陶醉的乳峰上燃烧。我的爱呀,情欲如同熟果一样破裂,躯体终于光彩四射。从天空的四面八方伸出神秘的手,献上它们的鲜花,而黄色的酒像永不枯竭的泉一般涌流。这是胜利的节庆,走哇,去找我们的女人!
〔有人默默抬来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 (冲上前去)噢!这情景能激发人杀人或者轻生!
〔他走到看来毫无生息的身体跟前。
喂!像爱一样不驯服的、佳妙无双的维克多丽雅,你的脸稍微转向我吧!维克多丽雅,回来吧!不要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我不能同你相会的地方!不要离开我,土地是冰凉的。我的爱,我的爱呀!要挺住,紧紧抓住我们还在的人世的边缘!不要就这样沉下去!假如你死了,那么我独自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正晌午也会漆黑一片。
妇女合唱队 现在,我们才处于真实中。在此之前,那可不是认真的。然而此刻,一个躯体因痛苦而扭动。多少声喊叫,最美的言语——“死亡万岁”,不料死亡却来撕裂所爱的姑娘的喉咙!这时爱情回来,恰恰来不及了。
〔维克多丽雅发出呻吟声。
狄埃戈 还来得及,她这就要站起来了!你又要站在我面前,直挺挺的好似一副火把,有你头发的黑火焰和你这张闪耀爱情的面孔。而我是披着这爱的光芒,投入了战斗的黑夜。是的,我带你去了那里,我的心足以应付一切。
维克多丽雅 你会忘记我的,狄埃戈,这是肯定的。你的心就应付不了别离,它应付厄运就已经不够了。临死就知道准会被人忘记,这种痛苦真是不堪忍受。
〔她转过身去。
狄埃戈 我决不会忘记你。我的记忆比我的寿命还要久长。
妇女合唱队 受折磨的身体呀,从前那么被人渴望,光艳夺目的美色,太阳的反光!男人呼唤不可求之物,女人则容忍一切可求之物。俯下身来,狄埃戈!你的痛苦喊出来,自责吧,这是悔过的时刻!你这临阵脱逃者!这身体是你的家园,舍此你就微不足道啦!你的记忆补偿不了一丝一毫!
〔瘟神蹑手蹑脚来到狄埃戈跟前。他们俩之间只隔着维克多丽雅的身体。
瘟神 怎么样,放弃啦?
〔狄埃戈绝望地凝视着维克多丽雅的身体。
瘟神 你无能为力!你的眼神惊慌失措了。我呢,我的眼神专注,表明强大。
狄埃戈 (沉默片刻)让她活着,要我的命吧!
瘟神 什么?
狄埃戈 我向你提议交换。
瘟神 交换什么?
狄埃戈 我愿意替她死。
瘟神 人在疲惫的时候,会产生这类念头。算了,死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儿。她差不多完了。我们就这么着吧!
狄埃戈 这是人在最强大的时候所有的念头!
瘟神 瞧瞧我,我是力量的化身!
狄埃戈 脱下你的制服!
瘟神 你疯啦?!
狄埃戈 脱下来!有力量的人一脱掉制服,看上去并不怎么美观!
瘟神 也许吧。不过,他们的力量正在于发明了制服!
狄埃戈 我的力量则在于拒绝制服。我还要做这笔交易。
瘟神 至少考虑考虑,生活有好的方面。
狄埃戈 我的生活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生活的理由,我不是一条狗。
瘟神 第一支香烟,难道无所谓吗?中午码头上尘土的气味、傍晚的阵雨、陌生的女人、第二杯葡萄酒,这些难道都无所谓吗?
狄埃戈 这些当然不错。不过,这位姑娘会比我生活得更好!
瘟神 不对,只要你放弃为别人操劳。
狄埃戈 走在我这条路上,想停也停不下来。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瘟神 (改变口气)听我说,如果你向我提议,以你一命换取这一命,我就只好接受,这女子能活。不过,我倒要向你提议另外一笔交易。我把这女子的性命还给她,让你们二人逃离,但是你们别管我的事,让我安排这座城市。
狄埃戈 不行,我了解自己的权限。
瘟神 既然如此,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必须做一切的主人,否则我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你从我手中逃掉,那么整个城市也就失控。这是规则,一条古老的规则,我也不清楚从何而来。
狄埃戈 我知道!它来自久远的年代,它比你年长,也比你的绞刑架高大,它就是自然的规则。我们战胜了。
瘟神 还没有!我有这人的躯体做人质,人质是我最后一张牌。瞧瞧吧,如果说一个女子面孔有生气,那就看这张面孔。她应当活下去,而且你也愿意让她活下去。我呢,我不得不把她还给你。但是,要拿你自己的命,或者拿这座城市的自由来抵偿。你选择吧。
〔狄埃戈看着维克多丽雅。远台戴上口衔的人窃窃私语声。狄埃戈转向合唱队。
狄埃戈 要死还真难!
瘟神 是很难。
狄埃戈 但是,对所有的人都很难。
瘟神 傻瓜!这个女人十年的爱,要胜过这些人一百年的自由。
狄埃戈 这个女人的爱,那是属于我的王国,我可以随意支配。然而,这些人的自由属于他们,不能由我来掌握。
瘟神 不损害别人就不可能活得幸福,这便是这人间的正义。
狄埃戈 我生来就不能认同这种正义。
瘟神 谁要求你认同了?世界的秩序不会随你的愿望而改变!你若想改变它,那就丢掉你的梦想,只考虑现实的存在。
狄埃戈 不。我了解秘诀,必须开杀戒才能消除屠戮,必须施暴力才能根治非正义,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多少世纪!多少世纪以来,你这种类的老爷们借口医治非正义,使人世的创伤腐烂,还一直吹嘘他们的秘诀,只因谁也没有冲他们的鼻子讪笑!
瘟神 谁也没有讪笑,是因为我说到做到。我很讲实效。
狄埃戈 当然讲实效!还很实用,如同大斧!
瘟神 只需瞧瞧人吧。一瞧便明白,什么正义给他们,都算相当好了。
狄埃戈 自从这座城市的每道门都关闭。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观察他们。
瘟神 现在你该看明白了,他们总是丢下你一个人不管,而落单的人就得毙命。
狄埃戈 不,这话骗人!假如我单独一个人,那就什么事儿都好办了。可是,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们总跟我在一起。
瘟神 真的,多出色的羊群,只是气味太冲鼻子啦!
狄埃戈 我知道他们并不纯,我也不纯。而且,我一出世就在他们中间。我为我的城市和我的时代而生。
瘟神 奴隶的时代!
狄埃戈 自由人的时代!
瘟神 你真叫我吃惊。我怎么寻找也是徒劳,自由人在哪儿呢?
狄埃戈 在你的监狱里,在你那些尸体堆中,奴隶登上宝座。
瘟神 给你的自由人穿上我的警察服装,你再看看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狄埃戈 不错,他们有时又卑怯又残忍。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同你一样,都没有资格掌握权力。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德行能让人同意赋予他绝对权力。不过,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值得同情,而你则不然。
瘟神 卑怯,就是像他们那样活着:渺小,蝇营狗苟,总是矮人半截儿。
狄埃戈 正是矮着半截儿身子,我才依恋他们。如果不忠于我和他们共识的可怜的真理,我又怎么能够忠于我身上更伟大、更孤独的情感呢?
瘟神 我所了解的唯一的忠心,就是蔑视。
〔他指了指在庭院里忙碌的合唱队。
你瞧哇,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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