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朝他步步进逼。
我不会垂下眼睛的!
瘟神 你不会垂下眼睛,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很愿意告诉你,你胜利地经受住了最后的考验。如果你把这座城市让给我,你就会失去这个女子,还要同她一起完蛋。目前看来,这座城市极有可能获得自由。你瞧,只需一个像你这样不理智的人……显然,这个不理智的人要死去。但是归根结底,其余的人迟早会得救!而那些人真不值得一救。
狄埃戈 不理智的人要死去……
瘟神 啊!又出问题啦?不行了,历来如此:一秒钟的犹豫。骄傲将是最强者。
狄埃戈 当初我渴望荣誉。难道今天,我只能在死人中间重获荣誉吗?
瘟神 我说,骄傲把他们杀掉。然而,我已经成为一个老人,这样做就太累了。(声调恶狠狠地)你准备吧!
狄埃戈 准备好了。
瘟神 这是感染的征象,能引起疼痛。
〔狄埃戈恐惧地看着身上又出现的征象。
喏!死之前吃点儿苦头,至少这是我的规则。当仇恨烧灼我的时候,别人的痛苦便是一滴露水。呻吟几声吧,这样好受些。让我看着你遭罪,然后离开这座城市。(他的目光又移向女秘书)好了,您哪,现在动手吧!
女秘书 好吧,如果有这个必要。
瘟神 这就累啦,嗯?
〔女秘书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的形貌突然变了,变为戴着死亡面具的一个老太婆。
瘟神 我一直认为您没有足够的仇恨,而我的仇恨总追求新的牺牲品。快点儿干吧!我们到了别处,再重打鼓另开张。
女秘书 仇恨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也的确不是我的支柱。不过,这也多少有点儿怪您,总埋头整理卡片,就顾不上激动了。
瘟神 这些都是空话。如果您要寻找一种支持……(他指了指跪下的狄埃戈)那就从摧毁的乐趣中寻求吧,这才是您的职责。
女秘书 那就摧毁吧,但是我并不痛快。
瘟神 您凭什么讨论我的命令?
女秘书 就凭记忆。我还记得几件往事:当初我是自由的,后来偶然成为您的合伙人。那时候没有人鄙视我,什么都由我来完成:我指定爱情,赋予各种命运以相应的形式。那时候我是坚定的,然而,您却安排我为逻辑和规矩效力。我这有时本来可以救援之手,也就完全变脏了。
瘟神 谁请求您救援啦?
女秘书 不如厄运强大的人,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人。有时,我情愿同他们一起干事,我是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可是今天,我用暴力对付他们,大家也都否认我,直到最后一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上您命令我杀掉的这一个。他自由地选择了我,他以他的方式对我表示怜悯。我喜爱向我约会的人。
瘟神 小心把我惹火了!我们不需要怜悯。
女秘书 如果对谁也没有同情心的人不需要,那么谁又需要怜悯呢?我说我喜爱这个人时,就是表明我羡慕他。在我们征服者的身上,爱采取的是一种卑劣的形式。这一点您清楚,您也知道这值得别人对我表示一点儿怜悯。
瘟神 我命令您住口!
女秘书 这一点您很清楚,您也知道杀戮太多,反倒羡慕起被屠杀者的无辜来。啊!哪怕给我一秒钟,让我中断一下这种永无止境的逻辑,想象我终于偎依着一个躯体。我厌恶鬼影了。我羡慕所有这些不幸者,是的,甚至羡慕这个女人……
〔她指了指维克多丽雅。
她一复活,就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号叫!但是,她至少能偎依她的痛苦。
〔狄埃戈几乎要倒下了。瘟神又将他扶起来。
瘟神 站起来,人!等这一位动手履行必要的手续,才能终结。而你看到了,眼下她在动感情。不过,丝毫也不必担心,她一定会完成该办的事,这符合规则和职责。机器发出一点儿摩擦的吱咯声,仅此而已。在它完全卡住之前,祝你幸福,傻瓜,我把这座城市还给你!
〔合唱队欢呼声。瘟神转向他们。
是的,我要走了,但是,你们不要太得意。我挺满意自己,我们在这里干得也相当出色。我爱听围绕我名字的这种喧闹。现在我知道,你们不会忘记我了。瞧瞧我吧!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权威!
要认清你们的真正主宰,学会敬畏。(笑)从前,你们自称敬畏上帝及其偶然性。但你们的上帝是不讲章法的,混淆了不同的类型。他以为可以同时又强大又善良,这不免缺乏连贯性和坦诚,应当指出这一点。而我呢,我只选择强大,选择统治。现在你们明白了,这比地狱要真实可靠。
数千年来,我用一堆堆尸体覆盖了你们的城市和田野。我的那些死者肥沃了利比亚的沙漠,肥沃了黑色的埃塞俄比亚。波斯的土地浇灌了我那些尸体的血汗,现在还很肥沃。雅典充斥我点燃的净化的火堆,在那座城市的海滩上,焚尸柴堆有数千个,人的骨灰覆盖了希腊海,乃至将海水染成灰色。那些神灵,那些可怜的神灵无不感到恶心,甚至要呕吐。在主教堂让位给神庙的时候,我的黑色骑士将呼号的人体塞满了主教堂。在五大洲,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我不间断地屠杀,但也不急不躁。
当然,还不算太糟,其中也有思想,但不是全部思想……如果你们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告诉你们说吧,杀死个人,虽然快活一下,但是不会带来收益。总之,还不如使之成为奴隶。理想的做法,就是杀一儆百,有选择地杀掉一小批人,将多数人变成奴隶。今天,技术问题已经确定。因此之故,我们屠杀或贬斥必要数量的人之后,就迫使全体民众跪倒在地了。任何美丽的容貌、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抵御不了我们,我们将无往而不胜。
女秘书 我们无往而不胜,只是战胜不了自豪感。
瘟神 自豪感也许会懈怠的……
人比一般估计的要聪明。
〔远处传来喧闹声和军号声。
听啊!我的机会又来了。这是你们的旧主人,你们又会发现他们无视别人的创伤,沉醉于静止不动和遗忘中。目睹愚蠢不战而胜,你们很快就会看腻的。残忍激起愤慨,而愚蠢则令人气馁。荣誉应属于蠢人,正是他们为我扫清道路!他们构成我的力量和希望!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觉得任何牺牲都是无谓的,而你们讨厌的反抗、无休止的呼喊终于停止。到了那一天,我就会在奴役的最终沉默中,真正开始统治了。(笑)这是一个顽固坚持的问题,对不对?不过,请大家放心,我要像顽固者那样低垂着额头。
〔他走向远台。
女秘书 我比您年长,知道爱情也很固执。
瘟神 爱情?爱情是什么?
〔瘟神下。
女秘书 起来吧,你这个女人!我厌倦了,该了结了。
〔维克多丽雅站起来。但是与此同时,狄埃戈倒下了。女秘书稍微退至暗处。维克多丽雅扑向狄埃戈。
维克多丽雅 噢!狄埃戈,你把我们的幸福置于何处?
狄埃戈 永别了,维克多丽雅!我很高兴。
维克多丽雅 不要这么说,我的爱。这是男人的一句话,男人的一句可怕的话。(哭)任何人也无权高兴死去。
狄埃戈 我高兴,维克多丽雅!我做了该做的事。
维克多丽雅 不!即使与上天对抗也应当选择我,应当喜爱我胜过整个大地。
狄埃戈 我同死亡办好了手续,这便是我的力量。然而,这种力量吞噬一切,那其中没有幸福的位置。
维克多丽雅 你的力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狄埃戈 在这场搏斗中,我的身心枯竭了。我不再是个男人了,也就应该死了。
维克多丽雅 (扑到他身上)那好,把我带走吧!
狄埃戈 不行,这个世界需要你。它需要我们的女人,以便学会生活。而我们,我们历来就只能死去。
维克多丽雅 噢!在沉寂中相爱,忍受该忍受的痛苦,这简单极了,对不对?当初我喜欢你那惧怕的样子。
狄埃戈 (他凝视着维克多丽雅)我全心全意爱过你。
维克多丽雅 (喊叫一声)这还不够。噢!还不够哇!光有你的心意,对我来说顶什么用?
〔女秘书的手接近狄埃戈。狄埃戈开始模拟临终咽气的样子。妇女们都冲过来,围住维克多丽雅。
妇女合唱队 不幸降临到他头上!不幸降临到所有逃避我们身体的人头上!灾难尤其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是逃避者,多少年来,负载着他们骄傲地要改变的这个世界。唉!既然不可能全部拯救,那我们就至少学会保存爱情之屋!让瘟疫来吧,战争来吧!所有城门都关闭,你们和我们在一起,共同守卫到底!那么,你们就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沉迷于空话,这样孤独地死去,而会和我们同生共死,在爱的死死的拥抱中融为一体!然而,男人偏爱空想,他们逃避自己的母亲,离开自己的情人,跑出去冒险,受伤而不见伤痕,殒命而不见匕首;他们是幻影的猎手、孤独的歌唱者,在寂静的天空下,呼唤不可能的相聚;他们从孤独走向孤独,一直走向最后的孤寂,走向荒漠的寂灭!
〔狄埃戈逝去。
〔妇女们悲啼。这时,风势渐强。
女秘书 不要哭,女人。大地对热爱过它的人是很温柔的。
〔女秘书下。
〔维克多丽雅和妇女将狄埃戈抬到一侧。
〔这时,远台的声响更加清晰真切。
〔响起一种新的音乐,只听纳达站在城墙上吼叫。
纳达 他们来啦!旧的来了,从前的人、永远的人、僵化者、令人安慰者、适意者、走投无路者、精心装扮者,总之,传统端然而坐,新刮的脸,容光焕发。大家都松了口气儿,又能重新开始了。自然从零开始。这些是虚无的小裁缝,你们将穿上量体裁制的衣服。不过,你们不要激动,他们的方法是最好的。不用让叫苦的人闭上嘴,他们捂住自己的耳朵就完事大吉。从前我们是哑巴,现在我们要变成聋子。(铜管乐声)注意,撰写历史的人又回来了。他们要关心一下英雄人物,将他们关进监狱、石板下面。不要抱怨:在石板下方,社会真的太混杂了。
〔在远台,模拟官方的仪式。
瞧哇,已经开始了,你们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相互授勋。仇恨的盛宴始终大摆着,大地耗尽了肥力,覆盖的是绞刑架的死树林,你们所称的正义者的鲜血,还照耀着世间的垣墙。可是,他们干什么呢?他们在相互授勋!你们欢欣鼓舞吧,很快就要发表得奖演说。不过,在讲台推到前面之前,我要向你们概述一下我的演说。由不得他——我喜爱的这个人,死而被盗了。
〔渔民扑向纳达,被警察拦住。
你瞧,渔夫,政府更换,警察留用。因此,还是有一种正义的。
合唱队 不对,并没有正义,但是有限度。过犹不及,这些人声称什么也不加以限制,而另一些人曾企图什么都加以限制,他们都同样超过了限度。打开城门吧,让风和盐味儿冲净这座城市吧。
〔风从打开的城门吹进来,越吹越猛。
纳达 有一种正义,实行起来会引起我反感的正义。对,你们又要重新开始。但是,这再也不关我的事儿了。不要指望我向你们提供十全十美的罪人,我天生不是忧郁的性情。旧世界呀,应当走了,你的刽子手都疲惫不堪了,他们的仇恨也完全冷却了。我了解的事情太多,甚至蔑视也过时了。永别了,忠厚的人!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这一点:人一旦了解人微不足道,而上帝的面孔是可怕的,也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了。
〔纳达冒着狂风跑上防波堤,投入大海。渔民跟在后面跑了一阵。
渔民 他掉下去了。惊涛骇浪击打他,将他窒息在波涛里。他那张说谎的嘴灌满了盐水,终于噤声了。瞧哇,愤怒的大海呈现海葵的颜色。大海为我们报了仇。它的愤怒就是我们的愤怒。它呼吁海上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孤独者都聚拢在一起。浪涛哇,大海呀,起义者的家园,这就是你的永不退让的民众。在海水的苦涩中磨砺出来的巨大锋刃,将横扫你们可恶之极的城市!
——幕落
——剧终
正义者(1950年)
五幕剧
请予刊登
社会革命党的一个恐怖小组,于1905年2月在莫斯科组织一次暗杀行动,用炸弹炸死皇叔谢尔盖大公。《正义者》就是取材于这次暗杀事件及其前后的独特氛围。剧中的一些背景情况,不管显得多么特殊,仍然具有历史意义。这不等于说《正义者》是历史剧,读者也自然会明白这一点。不过,剧中人物都确有其人,他们的行为正如我描述的这样。我仅仅要把史实写得尽量逼真罢了。
我甚至保留了主人公卡利亚耶夫这个真名实姓。我这样做并不是懒于想象,而是出于对那些男女的敬佩,因为他们在最残酷的任务中,未能消除良心的不安。诚然,后来社会有进步,像无法容忍的痛苦一样压在那些心灵上的仇恨,也变成了一种适意的制度。这就更有理由追念那些伟大的亡灵,他们的正义反抗,他们的艰难友情,他们为同意暗杀而付出的超乎寻常的努力,并以此表明我们的忠诚。
阿尔贝·加缪
1949年
“我的爱情啊!我的生命啊!不,你不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死亡中的爱情!”[11]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四幕第五场
《正义者》于1949年12月15日在埃贝尔托剧院(经理雅克·埃贝尔托)首次公演。
导演 保罗·厄特利
布景和服装 罗斯奈
人物与扮演者
多拉·杜尔波夫……玛丽亚·卡萨雷斯
大公夫人……米歇尔·拉埃
伊万·卡利亚耶夫(雅奈克)……谢尔盖·雷吉亚尼
斯切潘·费德罗夫……米歇尔·布凯
波里斯·安南科夫……伊夫·勃兰维尔
阿列克赛·乌瓦诺夫……若望·波米埃
斯库拉托夫……保罗·厄特利
弗卡……蒙克比埃
狱卒……路易·佩尔杜
第一幕
〔恐怖分子的房间。清晨。
〔幕启,一片寂静。多拉和安南科夫在台上一动不动。门铃响了一声。多拉要说话,被安南科夫制止了。门铃又连续响了两声。
安南科夫 是他。
〔安南科夫下。多拉始终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安南科夫搂着斯切潘的肩膀,一同上场。
安南科夫 是他!斯切潘来了。
多拉 (朝斯切潘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见到你真高兴,斯切潘!
斯切潘 你好,多拉!
多拉 (打量斯切潘)已经三年了。
斯切潘 对,三年了。那天,我要来找你们,不料被他们逮捕了。
多拉 当时我们正等着你。时间过去了,我的心越来越难受,我们都不敢抬头相互看了。
安南科夫 迫不得已,只好改变了地点。
斯切潘 我知道。
多拉 那里怎么样,斯切潘?
斯切潘 哪里?
多拉 苦役犯监狱!
斯切潘 逃出来了。
安南科夫 对。听说你逃到瑞士,我们很高兴。
斯切潘 瑞士也是一座监狱,波里亚[12]。
安南科夫 你说什么?他们至少是自由人。
斯切潘 大地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受奴役,自由就是一座监狱。我在那里是自由的,可我总想着俄罗斯和它的奴隶。
〔冷场。
安南科夫 党派你到这里来,斯切潘,我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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