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切潘 (朝卡利亚耶夫走去)别了,兄弟,我同你在一起。
卡利亚耶夫 别了,斯切潘。(转身对多拉)别了,多拉。
〔多拉朝他走去,二人离得极近,但是没有接触。
多拉 不,不要说“别了”,说“再见”。再见,亲爱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卡利亚耶夫注视她。冷场。
卡利亚耶夫 再见!我……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多拉 (眼含泪水)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卡利亚耶夫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
〔他和安南科夫二人下。
〔斯切潘走到窗口。多拉待在原地不动,眼睛一直盯着房门。
斯切潘 他走路身子挺得多直啊。喏,当初是我看错了,不该不信任雅奈克。当时,我喜欢他那种热情。他画十字了,你看见了吗?他是信徒吗?
多拉 他不做礼拜。
斯切潘 然而,他有一颗虔诚的心。正是这一点使我们产生分歧。我非常清楚,我比他激烈。在我们这些不信上帝的人看来,要么争取完全的正义,要么就是绝望。
多拉 对他来说,正义本身也是痛苦绝望的。
斯切潘 对,那是一颗脆弱的心,但是手却坚定有力。他的手比心强。毫无疑问,他会干掉大公。这就好,甚至很好。摧毁,就要这样。咦,你怎么一言不发?(他打量多拉)你爱他吧?
多拉 爱需要时间,我们的时间刚够执行正义的。
斯切潘 说得对。事情太多,必须彻底摧毁这个世界……然后……
(他走到窗口)望不见他们了,他们到地方了。
多拉 然后呢……
斯切潘 我们再相爱。
多拉 假如我们还活着。
斯切潘 别的人也会相爱,这是一码事儿。
多拉 斯切潘,说一说“仇恨”。
斯切潘 什么?
多拉“仇恨”这两个字,你说一说。
斯切潘 仇恨。
多拉 很好。雅奈克说得就很糟糕。
斯切潘 (沉默片刻,然后他走向多拉)我明白:你鄙视我。然而,你有把握这样做对吗?
〔他沉默片刻,继而口气更加激烈。
你们总是以丑恶的爱的名义,在你们所干的事业上讨价还价。可是我呢,我什么也不爱,我只是恨。对,恨我的同类!我要他们的爱干什么?那种爱,三年前在监狱里,我就领教过了。这三年来,我一直把那种爱的烙印带在身上。你希望我的心软下来,拿着炸弹就像拖个十字架吗?不!不!我走得太远了,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你瞧瞧……
〔他撕开衬衣。多拉向前迈一步,看到鞭痕又后退了。
这就是烙印!他们那种爱的烙印!现在,你还鄙视我吗?
〔多拉走上前,突然拥抱他。
多拉 谁能鄙视痛苦呢?
斯切潘 (他看着多拉,说话声调低沉)原谅我,多拉。(停顿。他扭过头去)也许这是疲惫的缘故。多年战斗,担惊受怕,暗探,监狱……最后还有这个。(指着鞭痕)我上哪儿还能找到爱的力量?不过,我至少还剩下恨的力量,这总比麻木不仁要好。
多拉 对,这比麻木不仁要好。
〔斯切潘看着她。时钟敲了七下。
斯切潘 (猛地回身)大公要到了。
〔多拉走向窗口,脸贴在玻璃上。长时间冷场。然后,远处传来马车声。它越驶越近,从窗下驶过去了。
斯切潘 他要是一个人……
〔马车驶远。巨大的爆炸声。多拉惊得浑身一抖,双手赶紧抱住脑袋。长时间冷场。
斯切潘 波里亚没有投弹!雅奈克成功了。成功啦!人民哪!欢乐呀!
多拉 (她泪流满面,扑向斯切潘)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杀了他!是我。
斯切潘 (喊)我们杀了谁?雅奈克?
多拉 大公。
第四幕
〔布梯里监狱,普加切夫塔楼的一间牢房。早晨。
〔幕启时,卡利亚耶夫在牢房里望着牢门。狱卒和一名囚犯抬一只桶上。
狱卒 清扫,干快点儿。
〔他走到窗前停住。
〔弗卡没有看卡利亚耶夫,开始打扫。冷场。
卡利亚耶夫 你叫什么名字,兄弟?
弗卡 弗卡。
卡利亚耶夫 你判刑啦?
弗卡 好像是的。
卡利亚耶夫 你干了什么?
弗卡 杀了人。
卡利亚耶夫 是因为饿的吗?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什么?
狱卒 低点儿。尽管有禁令,我还是让你说了话。声音也得低点儿啊,学老头儿这样。
卡利亚耶夫 是因为饿的吗?
弗卡 不是,是因为渴。
卡利亚耶夫 那就?
弗卡 就是,正好有一把斧头,我全给劈了,好像劈死了三个。
〔卡利亚耶夫凝视他。
弗卡 怎么样,老爷,你不再叫我兄弟了吧?这下子凉了吧?
卡利亚耶夫 没有。我也杀了人。
弗卡 杀了几个?
卡利亚耶夫 你要想知道,兄弟,那就告诉你。不过,先回答我,你后悔了,对吧?
弗卡 当然了,二十年,是够受的。想想真有些后悔。
卡利亚耶夫 二十年。我入狱时二十三岁,出去头发就该花白了。
弗卡 嗳!你的运气可能好些。法官,情绪有起伏。这要看他结了婚没有,老婆是什么人。再说,你是老爷,跟穷鬼的价码不一样。你会过关的。
卡利亚耶夫 我不信,也不愿意。忍受二十年耻辱,我做不到。
弗卡 耻辱?什么耻辱?算了,反正这是老爷的想法。你杀了多少?
卡利亚耶夫 只有一个。
弗卡 你说什么?这不值一提。
卡利亚耶夫 我杀了谢尔盖大公。
弗卡 杀了大公?好家伙,真敢干哪。瞧你们这些老爷!说说看,这事儿严重吗?
卡利亚耶夫 严重。可是非干不可。
弗卡 为什么?你在朝廷吗?是为了争女人,对吗?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
卡利亚耶夫 我是社会党人。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提高声音)我是社会革命党人。
弗卡 这就麻烦了。有什么必要当你说的那种党人呢?只要老老实实待着,就会万事如意。这大地是给老爷们预备的。
卡利亚耶夫 不对,是给你预备的。苦难太深重,罪恶也太多。等到苦难减轻,罪恶也就减少了。如果大地自由了,你也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弗卡 难说呀。自由不自由,不管怎样,多喝酒,向来不是什么好事儿。
卡利亚耶夫 向来不是好事儿。不过,人要喝酒是因为受屈辱。总有那么一天,再也用不着喝酒了,再也没有耻辱了,既没有老爷,也没有穷鬼了。到那时,大家都是兄弟,正义使我们的心清明透亮。你明白我讲的吗?
弗卡 明白,那是天国。
狱卒 低点儿。
卡利亚耶夫 不要这样讲,兄弟,上帝帮不了一点儿忙。正义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冷场)你不懂吗?圣徒德米特里的传说,你知道吗?
弗卡 不知道。
卡利亚耶夫 他跟上帝约好,在大草原上见面。他正急急忙忙往那儿赶路,碰见一个农民的车子陷在泥坑里,就上前帮忙推车。泥又稠,坑又深,折腾了一个钟头。帮完忙,圣徒德米特里跑到约会地点,可是上帝已经不在那里了。
弗卡 怎么样呢?
卡利亚耶夫 怎么样,有些人赴约会,总是要迟到,因为陷在泥坑里的车子太多,要救护的兄弟太多。
〔弗卡倒退几步。
卡利亚耶夫 怎么啦?
狱卒 低点儿。还有你,老头儿,快点儿。
弗卡 我就有点儿怀疑,这套话不对劲。谁也不会有这种念头,为了圣徒和大车这种鬼话就蹲班房。再说,还有别的原因……
〔狱卒笑。
卡利亚耶夫 (他注视弗卡)还有什么原因?
弗卡 怎么处置杀了大公的人呢?
卡利亚耶夫 绞死他们。
弗卡 啊!
〔弗卡急忙走开,狱卒笑得更厉害。
卡利亚耶夫 别走哇,我怎么惹着你了?
弗卡 你一点儿也没惹着我。尽管你是老爷,我也不愿意骗你。这样闲聊,打发时间可以;但是,如果要把你绞死,那就不好了。
卡利亚耶夫 为什么?
狱卒 (笑)喂,老家伙,说呀……
弗卡 因为,你不能像对兄弟那样跟我讲话。绞死犯人的活儿,要由我来干。
卡利亚耶夫 你不也是苦役犯吗?
弗卡 正因为我是苦役犯,他们向我建议干这种事:绞死一个,就减掉我一年徒刑。这是件便宜事儿。
卡利亚耶夫 他们为了饶恕你的罪行,又让你犯新的罪?
弗卡 嗳!这不算犯罪,只是奉命行事。再说了,这对他们左右是一回事儿。依我看哪,他们不是基督教徒。
卡利亚耶夫 已经干过几次啦?
弗卡 两次。
〔卡利亚耶夫后退。狱卒推着弗卡走到门口。
卡利亚耶夫 这么说,你是刽子手啦?
弗卡 (在门口)那么,老爷,你呢?
〔弗卡下。传来脚步声、口令声。斯库拉托夫由狱卒陪同上,他衣着非常华丽。
斯库拉托夫 你走吧。您好。您不认识我吧?我呢,我可认识您。(笑)一举成名啊,嗯?(注视卡利亚耶夫)我可以自我介绍吗?
〔卡利亚耶夫一言不发。
您一句话不讲。我明白。单独关押,嗯?在单人囚室关了一周,这很难熬。今天,我们取消了单独关押,会有人来看您的。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我已经把弗卡给您打发来了,这个人非同寻常吧,对不对?派来时我就想,您准会对他感兴趣。您满意吗?隔离了一个星期,看看人的面孔挺开心吧?不对吗?
卡利亚耶夫 那要看是什么面孔。
斯库拉托夫 好声音,接得妙。看来您胸有成竹。(停顿)如果我听得明白,您是讨厌我的面孔喽?
卡利亚耶夫 对。
斯库拉托夫 您瞧,这叫我多失望。其实,这是一种误会。首先,这里光线很暗,在地下室,谁的面孔也不显得和善。其次,您并不认识我。有时候,新面孔令人讨厌,可是,等到一了解了心……
卡利亚耶夫 狗子!您是什么人?
斯库拉托夫 斯库拉托夫,警察署长。
卡利亚耶夫 一个奴仆。
斯库拉托夫 为您效劳。不过,我要是您,就不会表现这么傲慢了。您以后也许能做到,开头要求正义,最后组织警察。况且,真理也吓不倒我。我要同您开诚相见。我对您感兴趣,要向您提供获得赦免的办法。
卡利亚耶夫 赦免什么?
斯库拉托夫 还问赦免什么?我是提供给您一条生路。
卡利亚耶夫 谁向您提出请求啦?
斯库拉托夫 亲爱的,生命是不能请求的,只能是接受。您从来就没有饶恕过任何人吗?(停顿)想一想嘛。
卡利亚耶夫 我很干脆,拒绝您的赦免。
斯库拉托夫 至少听一听嘛。不管表面如何,我不是您的敌人。我也承认,您的想法有道理,除开行凶杀人……
卡利亚耶夫 我不准您用这种字眼。
斯库拉托夫(注视他)哦!神经脆弱,嗯?(停顿)我要诚心诚意地帮助您。
卡利亚耶夫 帮助我?我准备付出必要的代价。您对我的这种亲热态度,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您走吧!
斯库拉托夫 还有对您的控告。
卡利亚耶夫 我纠正。
斯库拉托夫 什么?
卡利亚耶夫 我纠正。我是战争俘虏,而不是被告。
斯库拉托夫 随您怎么讲。可是,总归造成了损害,对不对?姑且不说大公和政治,至少是一条人命案吧?死得多惨哪!
卡利亚耶夫 我是往你们的专制政权上,而不是往人身上投炸弹。
斯库拉托夫 当然了。不过,挨炸的总是人。这次,还是他遭了殃。要知道,亲爱的,尸体找到了,却没有脑袋。脑袋不见了!至于身子,也只有一条胳膊、一截儿腿还认得出来。
卡利亚耶夫 我那是执行判决。
斯库拉托夫 也许吧,也许吧。并没有谁指责您这种判决。然而,判决又是什么呢?这个词,可以讨论上几天几夜。要指责您的……不,您可能不喜欢这种说法……这样讲吧,是干得太马虎,不大有条理,其后果,是不容置疑的,有目共睹。可以问问大公夫人嘛。血溅街头,知道吗,血肉横飞?
卡利亚耶夫 住口!
斯库拉托夫 好吧。我只是想说明,如果您坚持讲这是判决,说这是党,仅仅是党做出的审判与处决,大公不是死于炸弹之下,而是死于一种思想之下,那么,您就不求宽赦。然而,假如我们承认事实,假如承认是您炸飞了大公的脑袋,那么情况就截然不同,对不对?您就可以请求宽赦。我愿意拉您一把,请相信,这纯粹出于同情心。(微笑)有什么办法,我呀,我对思想不感兴趣,只对人感兴趣。
卡利亚耶夫 (声色俱厉)我这个人,比您和您的主子高尚。你们可以杀掉我,但是不能审判我。我知道您是何居心。您寻找弱点,期待我愧疚,流泪,痛悔。您什么也得不到!我究竟如何,与您不相干。与您相干的,是我们的仇恨,我和我弟兄们的仇恨。这仇恨可以为您效劳。
斯库拉托夫 仇恨?又是一种思想。不成其为思想的,就是杀人的事实。当然,还有后果,我是说痛悔与惩罚。这一点,才是问题的核心。而且,正是为此目的,我当了警察,就是要置身于事物的核心。看来,您不愿意听知心话。
〔停顿。他逐渐靠近卡利亚耶夫。
我要讲的全部意思,就是您不应当佯装忘却大公的脑袋。您要是看重它,就会觉得思想再也靠不住了。比方说,对自己的行为,您就会感到羞愧,而不是感到自豪了。一旦愧疚,您就要求生,以图赎罪。最重要的是您决定活下去。
卡利亚耶夫 我要是这样决定呢?
斯库拉托夫 那就赦免您和您的同志。
卡利亚耶夫 你们逮捕他们了吗?
斯库拉托夫 没有,恰恰没有。不过,如果您决定活下去,我们就逮捕他们。
卡利亚耶夫 我完全听懂了吗?
斯库拉托夫 毫无疑问。您先别发火,考虑考虑。从思想角度讲,您不能供出他们。反之,从事实方面讲,供出来就是帮他们的忙。您会使他们避免新的麻烦,从而把他们从绞刑架上抢救下来。首要的,是您得到内心安宁。从许多方面来看,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卡利亚耶夫一言不发。
斯库拉托夫 怎么样?
卡利亚耶夫 我的弟兄们很快就会回答您。
斯库拉托夫 又要犯罪!显而易见,这是一种爱好。算了,我的使命结束了。我很伤心,知道您坚持自己的思想。我无法把您同思想分开。
卡利亚耶夫 您也无法把我同我的弟兄们分开。
斯库拉托夫 再见。(他刚要出去,又转过身来)既然如此,为什么您又姑息大公夫人和她的侄儿侄女呢?
卡利亚耶夫 谁告诉您的?
斯库拉托夫 为你们搜集情报的人,同时也为我们提供情报。至少,部分情报……请问,您为什么姑息他们呢?
卡利亚耶夫 这与您无关。
斯库拉托夫(笑)真的吗?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一种思想可以谋杀一个大公,却难以杀戮儿童。这就是您所发现的。这也就引出来一个问题:既然思想不能容忍杀戮儿童,那么它就有资格让人杀害大公吗?
〔卡利亚耶夫要开口讲话。
斯库拉托夫 嗳!别回答,千万别回答我!您还是回答大公夫人吧。
卡利亚耶夫 大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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