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卡利古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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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库拉托夫 对,她要见您。我来主要是看看,你们的谈话是否可能。是可能的。这样一场谈话,甚至有可能改变您的看法。大公夫人是基督教徒。要知道,医治心灵,这可是她的专长。

    〔斯库拉托夫嘿嘿笑起来。

    卡利亚耶夫 我不愿意见她。

    斯库拉托夫 遗憾,她一定要见。说起来,您还欠她面子。听说她自从死了丈夫,精神就不完全正常。我们不想拂她的意。(他站在门口)您要是改变看法,别忘了我的建议,我还会来的。(停顿。他侧耳细听)她来了。继警察之后,又来了宗教,简直要把您宠坏了。不过,一切都环环相扣。想象一下没有监狱的上帝,那该多么孤单寂寞呀!

    〔斯库拉托夫下。传来说话声和口令。

    〔大公夫人上。她站住不动,又默默无言。

    〔牢门敞着。

    卡利亚耶夫 您来做什么?

    大公夫人 (她摘下面纱)来看一看。

    〔卡利亚耶夫沉默不语。

    大公夫人 许多事物,都随同一个男子逝去了。

    卡利亚耶夫 我知道。

    大公夫人 (口气自然地,但是声音听来细微而苍老)杀人凶手不知道。假如知道,他们怎么还会杀害呢?

    〔冷场。

    卡利亚耶夫 我见过您。现在我想独自待着。

    大公夫人 不行。那我也得瞧瞧您。

    〔卡利亚耶夫后退。

    大公夫人 (她坐下,仿佛精疲力竭)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了。从前,我要是感到痛苦,他能看到我的痛苦心情。那时,痛苦也是好的。而现在……不行了,我再也不能独自一人,不能沉默了……可是同谁讲呢?别人不体会,他们装出悲伤的样子。他们悲伤一两个小时,又照样去吃饭,去睡觉。尤其睡觉……我想到,您一定同我一样。我敢说,您不睡觉。除了向凶手,还能对谁谈罪恶呢?

    卡利亚耶夫 什么罪恶?我只记得一次正义行动。

    大公夫人 一个调子!您同他一个调子。一提起正义,所有男人都是一个腔调。他常说:“这正义的……”于是谁也不能讲话了。也许他弄错了,也许您也错了……

    卡利亚耶夫 他体现了最大的非正义,几个世纪以来让俄国人民痛苦呻吟的非正义。他得以享有特权,不过是这个原因。即使我错怪了,牢房和死亡就是我的报应。

    大公夫人 对,您受折磨。而他呢,却被您杀害了。

    卡利亚耶夫 他是意外猝死的,这样死不算什么。

    大公夫人 不算什么?(声音更低)的确如此,您当即被人押走了。您被警察簇拥着,好像还讲演了。我明白,您靠这个支撑。我呢,几秒钟之后就赶到了。我看见了,把能拾起的断肢残骸全放到担架上。多少血呀!(停顿)当时我穿着一条白裙子……

    卡利亚耶夫 住口!

    大公夫人 为什么?我讲的是事实。死之前两小时他干什么了,您知道吗?他躺在沙发椅上,双脚搭在一张椅上……像往常一样……在残忍的黄昏,他睡觉了。而您,您却在等着他……(哭)现在,帮帮我吧。

    〔卡利亚耶夫态度僵硬,步步后退。

    大公夫人 您年轻,心肠不会坏的。

    卡利亚耶夫 我没有青春。

    大公夫人 为什么这样僵硬?您从来就不可怜自己?

    卡利亚耶夫 从来不。

    大公夫人 您错了。这起安慰的作用。我呀,现在我只可怜我自己了。(停顿)我难受。不应当放过我,应当把我同他一起炸死。

    卡利亚耶夫 我姑息的不是您,而是同您在一起的孩子。

    大公夫人 我知道。我不大喜欢他们。(停顿)那是大公的侄儿侄女。他们不是跟自己的叔父一样有罪吗?

    卡利亚耶夫 不对。

    大公夫人 您认识他们吗?我侄女心肠不好,不肯把施舍的东西亲手交给穷人,怕碰着他们。这不是没有正义感吗?她不讲正义。大公至少还喜欢农民,他同他们一起喝酒,您却把他杀害了。毫无疑问,您也不讲正义。大地空无一人。

    卡利亚耶夫 这是枉费心机。您试图松懈我的力量,把我推向绝望。您不会得逞的,走开吧!

    大公夫人 您不愿意和我祈祷吗?不愿意忏悔吗?……那我们就不孤单了。

    卡利亚耶夫 让我准备死吧。我不死,就成为杀人凶手了。

    大公夫人 (站起来)死?您想死?不行。

    〔她情绪极为冲动,走向卡利亚耶夫。

    您必须活下去,必须承认是杀人凶手。您不是把他杀害了吗?要由上帝来替您辩护吧。

    卡利亚耶夫 哪个上帝,我的还是您的?

    大公夫人 神圣教会侍奉的上帝。

    卡利亚耶夫 这里用不着那个教会。

    大公夫人 它侍奉的主人,也曾蹲过监狱。

    卡利亚耶夫 时代变了。神圣教会在它主人的衣钵中有过选择。

    大公夫人 选择?您这指的是什么?

    卡利亚耶夫 它把恩典留给自己,让我们去行善。

    大公夫人 我们,谁?

    卡利亚耶夫 (喊叫)所有被你们绞死的人。

    〔冷场。

    大公夫人 (轻声地)我不是您的仇敌。

    卡利亚耶夫 (绝望地)您是我的仇敌,您的族类您的集团的所有人,全是我的仇敌。有一种事情比犯罪还要卑鄙,就是迫使不会犯罪的人去犯罪。瞧瞧我,我可以断然地告诉您,我生来不适于杀人。

    大公夫人 同我讲话不要像对仇人那样。您瞧,(她走过去关上牢门)我完全信赖您。(哭)鲜血把我们隔开了。然而,您可以到上帝那里,就在发生不幸的地点同我会合,至少和我祈祷吧。

    卡利亚耶夫 我拒绝。(他走向大公夫人)我对您只产生同情之感,您刚刚打动了我的心。现在您会理解我,因为我丝毫也不再对您隐瞒了。我不指望同上帝相会了。但是,我死的时候,将准时赴约,去见我所热爱的人。他们是我的兄弟。此刻正想念我。祈祷无异于背叛他们。

    大公夫人 您要说什么?

    卡利亚耶夫 (亢奋地)没什么,只是说我会幸福的。还要长时间斗争,我必须挺住,我能坚持下去。不过,等到宣布判决,准备执刑的时候,我站在绞刑架下,就会掉转头去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我将沉醉于充满心中的爱。

    大公夫人 远离上帝就谈不上爱。

    卡利亚耶夫 不然。对人类的爱。

    大公夫人 人类是卑鄙的。对人类,除了毁灭或者饶恕,还能做什么呢?

    卡利亚耶夫 同归于尽。

    大公夫人 人总是独自死去。他就是单独死的。

    卡利亚耶夫 (绝望地)同归于尽!今天相爱的人要想相聚,就必须同死。非正义把人拆散,耻辱、痛苦、对别人造成的危害、罪恶,都使人离异。生活就是一种刑罚,既然生活把人拆散。

    大公夫人 上帝能使人团聚。

    卡利亚耶夫 那不是在大地上。我们的约会地点则是大地。

    大公夫人 这是狗约会。它们鼻子贴着地面,嗅个不停,又总是失望。

    卡利亚耶夫 (转向窗口)不久我就会知道了。(停顿)但是,两个放弃一切欢乐的人,除了痛苦的约会定不是别种约会,现在就不可以想象他们在痛苦中相爱吗?(凝视大公夫人)现在不就可以想象,同一条绳索会把两个人系在一起吗?

    大公夫人 哪儿有这种可怕的爱?

    卡利亚耶夫 您和您的同伙,向来不准我们有别种爱。

    大公夫人 我也爱您杀害的那个人。

    卡利亚耶夫 我理解。正因为如此,我原谅您和您的同伙对我的伤害。(停顿)现在,您离开吧。

    〔长时间冷场。

    大公夫人 (她重又站起来)我走。其实,我来这里,是要把您带回到上帝身边。现在我明白了,您要自行审判,自我拯救。这您做不到。如果您活着,上帝可以办到。我将请求宽恕您。

    卡利亚耶夫 求求您,不要那样做。让我死吧,否则我会恨死您的。

    大公夫人 (站在牢门口)我向人和上帝请求宽恕您。

    卡利亚耶夫 不行,不行,我不准您那样干。

    〔他跑到门口,猛然撞见斯库拉托夫。卡利亚耶夫倒退几步,闭上眼睛。冷场。他重新睁开眼睛注视斯库拉托夫。

    卡利亚耶夫 刚才我真需要您。

    斯库拉托夫 您瞧这让我高兴极了。为什么需要我呢?

    卡利亚耶夫 我需要重新鄙视。

    斯库拉托夫 可惜,我是来听答复的。

    卡利亚耶夫 现在您得到答复了。

    斯库拉托夫(改变语气)没有,我还没有得到。请听仔细,请听仔细,我提供方便,让您同大公夫人见面,就是要在明天报纸上发消息。除了一点,整个过程将如实报道,但要指明您翻然悔悟。您的同志会想到您出卖了他们。

    卡利亚耶夫 (平静地)他们不会相信。

    斯库拉托夫 只要您供认,我就不发这样的消息。您有一夜时间做出决定。

    〔他朝牢门走去。

    卡利亚耶夫 (更有力地)他们不会相信。

    斯库拉托夫(转身)为什么?他们就从来没有干过错事吗?

    卡利亚耶夫 您不了解他们的爱。

    斯库拉托夫 对。不过,我知道人不能一整夜坚信友谊,连一分钟的动摇也没有。我等待动摇。

    〔他关上背后的牢门。

    您不必着急,我有耐心。

    〔二人对峙而立。

    ——幕落

    第五幕

    〔一周之后。夜晚。在另一套房间,但陈设风格相同。

    〔冷场。多拉来回踱步。

    安南科夫 歇一歇,多拉。

    多拉 我觉得冷。

    安南科夫 过来躺一躺,盖上点儿。

    多拉 (一直踱步)夜真长,我太冷了,波里亚。

    〔有人敲门,先一下,后两下。

    〔安南科夫去开门。斯切潘和乌瓦诺夫上。乌瓦诺夫走向多拉,拥抱她。她紧紧搂住乌瓦诺夫。

    多拉 阿列克赛!

    斯切潘 奥尔洛夫说,可能就在今天夜里。凡是不值勤的下级军官都召集起来。这样,到时候他会在现场。

    安南科夫 你到哪儿同他见面?

    斯切潘 他到索菲斯卡娅街的饭店等我们,等我和乌瓦诺夫。

    多拉 (她精疲力竭,已然坐下)就是今天夜里了,波里亚。

    安南科夫 还有希望,要由沙皇决定。

    斯切潘 如果雅奈克请求宽赦,那就由沙皇决定。

    多拉 他没有提出请求。

    斯切潘 要不是为了求得宽赦,他为什么见大公夫人呢?大公夫人让人到处讲他反悔了。如何了解事实真相呢?

    多拉 他在法庭上讲的以及他在信上对我们说的,我们都知道了。雅奈克不是说过,作为向专制政权的挑战,他可惜只有一条命可抛出去吗?讲过这样话的人,能乞求赦免、翻然悔悟吗?不能。他视死如归,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他的事迹是不容否认的。

    斯切潘 他不该见大公夫人。

    多拉 该与不该,要由他本人判断。

    斯切潘 照规矩,他不应该见她。

    多拉 我们的规矩是杀人,仅此而已。现在,他自由了,他终于自由了。

    斯切潘 还没有。

    多拉 他自由了。临死的时候,他有权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因为,他就要死了,你们会满意的。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 就是。如果他被赦免,有人该多么得意呀!那就证明大公夫人说得对,是不是,证明他悔罪了,背叛了。如果他死了,那正相反,你们就会相信他,还能爱他。(她注视众人)你们的爱要价很高。

    乌瓦诺夫 (他走向多拉)不对,多拉,我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

    多拉 (来回踱步)对……也许……请原谅。可是,归根结底,争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今天夜里,我们就要知道……唉!可怜的阿列克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乌瓦诺夫 接替他。读到他的辩词,我流下眼泪,也感到自豪。当我读到:“死,将是我对充满血泪的世界的最后抗议……”我浑身颤抖起来。

    多拉 充满血泪的世界……他讲过这话,是的。

    乌瓦诺夫 他讲过……啊,多拉,多大的勇气呀!还有,他最后高呼:“如果说我站在人类的高度抗议暴力,那就让死亡给我的事业戴上思想纯洁的桂冠吧!”于是,我决定来了。

    多拉 (她双手抱住头)的确,他追求纯洁。然而,那是多么可怕的桂冠哪!

    乌瓦诺夫 不要哭,多拉。他要求谁也不要为他的死哭泣。唔,现在,我完全理解他了。我不能怀疑他。我痛苦过,因为那时我怯懦。后来,我在梯弗里斯投了炸弹。我一听到他判决死刑,就只有一个念头:接替他的位置,既然我未能在他身边战斗。

    多拉 今天晚上,谁能接替他的位置!他孤单一人,阿列克赛!

    乌瓦诺夫 我们要以自豪感来支持他,正如他以自己的榜样支持我们。不要哭!

    多拉 瞧,我的眼睛是干的。至于自豪,噢,不,我再也不能自豪啦!

    斯切潘 多拉,不要把我看得太糟。我祝愿雅奈克保住性命。我们需要他那样的人。

    多拉 可他没有保命的愿望。而且,我们只能希望他死。

    安南科夫 你疯啦!

    多拉 我们只能这样希望。我了解他的心,他死了才会心安。对呀,让他死吧!(声音更低)但愿他快点儿死吧!

    斯切潘 我去了,波里亚。走,阿列克赛,奥尔洛夫等我们呢。

    安南科夫 好吧,快些回来。

    〔斯切潘和乌瓦诺夫朝房门走去。斯切潘朝多拉那边望望。

    斯切潘 我们去了解一下。照看她点儿。

    〔多拉待在窗口。安南科夫注视她。

    多拉 死亡!绞刑架!又是死亡!噢!波里亚!

    安南科夫 对,小妹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多拉 不要这样讲。如果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亡,那么我们就没有走在正道上。正道,就是通向生活、通向太阳之路。人不能总是冻得瑟瑟发抖……

    安南科夫 那条路也通向生活。那是别人的生活。俄罗斯将生活,我们的子孙将生活。记住雅奈克说的话:“俄罗斯将是美好的。”

    多拉 别人,我们的子孙……对。然而,雅奈克关在监狱,绳索又冰冷。他要死去,也许已经死了,好让别人生活。噢!波里亚,如果别人也活不了呢?如果他白白死去呢?

    安南科夫 住口!

    〔冷场。

    多拉 真冷,可是已经到春天了。监狱院内有树木,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

    安南科夫 等着听消息吧。不要这样发抖。

    多拉 我冷极了,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停顿)这一切使我们老得特别快。我们再也不会成为孩子了,波里亚,一旦杀了人,童年便逃逝。我投炸弹,喏,转瞬之间,整整一生就流逝过去。对,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死了。我们走完了生活的道路。

    安南科夫 那我们也得像他一样,在战斗中死去。

    多拉 你们走得太快了,已经不成其为人了。

    安南科夫 不幸和苦难也进展得非常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耐心和成熟的位置了。俄罗斯步履匆匆。

    多拉 我知道,我们承担起人世的不幸,他也承担了。多大的勇气呀!不过,有时我心里想,正是这种骄傲将受到惩罚。

    安南科夫 为了这种骄傲,我们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谁也不能走得更远了。我们有权骄傲。

    多拉 谁也不可能走得更远,我们就这样有把握吗?有时,我听斯切潘说话,不禁毛骨悚然。也许再来别的人,他们命令我们杀人,自己却不付出生命的代价。

    安南科夫 那就是怯懦,多拉。

    多拉 谁说得准呢?也许那就是正义,而且再也没人敢正视它了。

    安南科夫 多拉!

    〔多拉默然。

    安南科夫 难道你动摇啦?你完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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