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卡利古拉(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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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拉 我冷。我想他也一样,他为了不显得害怕,一定挺住不颤抖。

    安南科夫 你不再同我们一起了?

    多拉 (她扑到安南科夫身上)嗳,波里亚,我和你们在一起。我要走到底。我仇视专制政权,也知道我们别无他法。然而,我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做出这种选择,却怀着忧伤的心情坚持,这就是差别。我们是囚徒。

    安南科夫 全俄罗斯都在监狱里。我们要炸飞监狱的围墙。

    多拉 要投的炸弹,只管交给我好了,你就瞧着吧。就是走在火海里,我的脚步也会非常平稳。有了矛盾,死比生容易,容易千百倍。你爱过吗,真的爱过吗,波里亚?

    安南科夫 爱过,很久的事儿了,已经想不起来了。

    多拉 有多长时间了?

    安南科夫 有四年了。

    多拉 你领导这个组织有几年了?

    安南科夫 四年了。(停顿)现在,我爱的是组织。

    多拉 (她走向窗口)爱,对,还有被人爱呢!……不行,必须前进。自己倒想停下来。走哇!走哇!自己倒想伸伸胳膊,顺其自然。可是,肮脏的非正义像胶一样粘住我们。走哇!我们命里注定要比自身伟大。这就是人想要爱的。宁要爱而不要正义!不行,应当前进。前进哪,多拉!前进哪!雅奈克!(哭)可是他已经快到目的地了。

    安南科夫 (他搂住多拉)他会被赦免的。

    多拉 (她注视安南科夫)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你也明明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安南科夫移开目光。

    多拉 也许他已经到了院子。他一出现,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愿他不觉身冷,波里亚,你知道怎样绞死人吗?

    安南科夫 在绞索的一端。别说了,多拉!

    多拉 (不假思索地)刽子手蹿到他肩膀上,脖颈咯咯作响。这不可怕吗?

    安南科夫 可怕,在某种意义上看;但在另外一种意义上看,这是幸福。

    多拉 幸福?

    安南科夫 临死感到一个人的手。

    〔多拉扑到一张沙发椅上。

    〔冷场。

    安南科夫 多拉,完事了应当动身,我们去休息一下。

    多拉 (失去常态)动身?和谁?

    安南科夫 和我,多拉。

    多拉 (她凝视安南科夫)动身!(她转身走向窗口)天放亮了。可以肯定,雅奈克已经死了。

    安南科夫 我是你的兄弟。

    多拉 对,你是我兄弟,你们全是我热爱的弟兄。

    〔传来雨声。天色渐渐大亮。多拉低声说话:

    然而手足之情,有时又是多么可怕的情趣呀!

    〔有人敲门。乌瓦诺夫和斯切潘上。大家都伫立不动,多拉身子晃了晃,显然振作一下才支撑住。

    斯切潘 (声音低沉地)雅奈克没有背叛。

    安南科夫 奥尔洛夫看见啦?

    斯切潘 看见了。

    多拉 (她坚定地走上前)你坐下,讲一讲。

    斯切潘 何必呢?

    多拉 从头至尾全讲一讲,我有权了解,我要求你讲,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

    斯切潘 我办不到。再说,现在也应该走了。

    多拉 不行,你得讲。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斯切潘 晚上十点钟。

    多拉 什么时候绞死的?

    斯切潘 凌晨两点。

    多拉 隔了四个钟头,他就等着?

    斯切潘 对,一句话没讲,接着急转直下。现在,已经结束了。

    多拉 四个钟头没讲话?稍等一等。他的衣着怎么样,穿上大衣了吗?

    斯切潘 没有。他没穿大衣,穿一身黑衣裳,戴一顶黑毡帽。

    多拉 天气怎么样?

    斯切潘 夜很黑,雪很脏。下过雨,雪就化做烂泥了。

    多拉 他发抖了吗?

    斯切潘 没有。

    多拉 奥尔洛夫同他的目光相遇了吗?

    斯切潘 没有。

    多拉 那他看什么?

    斯切潘 奥尔洛夫说他看所有的人,却又视而不见。

    多拉 后来呢,后来呢?

    斯切潘 行了,多拉。

    多拉 不行,我要了解。至少他的死亡属于我。

    斯切潘 有人向他宣读判决书。

    多拉 那工夫,他干什么呢?

    斯切潘 什么也没干。只有一次,他摆了摆腿,要把溅在鞋上的泥点儿甩掉。

    多拉 (她双手抱住脑袋)泥点儿!

    安南科夫 (突然地)你是怎么知道的?

    〔斯切潘默然不答。

    安南科夫 你向奥尔洛夫全打听了?为什么?

    斯切潘 (他移开目光)雅奈克和我之间有过问题。

    安南科夫 什么问题?

    斯切潘 我忌妒过他。

    多拉 后来呢,斯切潘,后来呢?

    斯切潘 弗洛兰斯基神甫走上前,递给他耶稣受难像。他拒绝吻此像,并且说明:“我对你们说过,我已经同生活一刀两断,现在要同死亡清账!”

    多拉 他的声音怎么样?

    斯切潘 同平时完全一样,但是没有你们所熟悉的那种激烈和急促。

    多拉 他那神情显得幸福吗?

    安南科夫 你疯啦?

    多拉 是的,是的,我确信,他那神情一定很幸福。他拒绝了生活中的幸福,以便义无反顾,甘愿牺牲。如果临死没有得到幸福,那就太不公正了。他神态安详,稳步走向绞刑架,对不对?

    斯切潘 他向前进。当时,有人在河上拉着手风琴唱歌,还有犬吠声。

    多拉 那时他登上……

    斯切潘 他登上去,隐没在夜色中,只隐约望见刽子手将他全身罩住的布袋。

    多拉 后来呢,后来呢?……

    斯切潘 只听见沉闷的声响。

    多拉 沉闷的声响。雅奈克!后来呢……

    〔斯切潘默然不答。

    多拉 (粗暴地)后来呢?问你呢!

    〔斯切潘沉默不答。

    说呀,阿列克赛!后来呢?

    乌瓦诺夫 骇人的一声响。

    多拉 哎哟!

    〔多拉扑到墙上。

    〔斯切潘扭过头去。安南科夫默默流泪。多拉转过身,背靠墙注视他们。

    多拉 (她神态失常,声调也变了)不要哭。唉,唉,不要哭!要知道,这是杀身成仁的日子。此刻有种东西飞升,就是我们所有反抗者做出的证明:雅奈克不再是杀人凶手。骇人的一声响!只需骇人的一声响,他就恢复了童年的快乐。你们还记得他的笑容吗?有时,他无缘无故就笑起来。他多年轻啊!现在,他一定在笑。他的脸伏在地上,一定在笑!

    〔她走向安南科夫。

    波里亚,你是我兄弟吧?你说过要帮助我吧?

    安南科夫 对。

    多拉 那好,答应我一件事,把炸弹交给我。

    〔安南科夫凝视她。

    是的,下一次,我要投弹,我要第一个投炸弹。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我们不愿意让妇女站在前排。

    多拉 (一声喊叫)现在我还是女人吗?

    〔众人注视多拉。冷场。

    乌瓦诺夫 (轻声地)同意吧,波里亚。

    斯切潘 对,同意吧。

    安南科夫 本来该轮到你了,斯切潘。

    斯切潘 (他凝视多拉)同意吧。现在她十分像我。

    多拉 你给我了,对不对?我要投出去,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

    安南科夫 好吧,多拉。

    多拉 (哭)雅奈克!一个寒冷的夜晚,还是同一条绞索!现在,一切都更容易了。

    ——幕落

    ——剧终

    阿斯图里亚斯起义(1936年)

    ——阿尔及尔为劳工剧团的朋友而作。献给桑切斯、桑地亚哥、安东尼奥、吕伊兹以及莱翁

    集体创作 四幕剧

    剧本不是写出来的,写出来乃是下策。

    我们今天介绍给公众的作品就是这样。不能演出,至少可以读一读。

    然而,读者不要评价,而是将这里仅仅暗示的东西,尽量译成表达形式、动作和明明白白的意思。只有付出这种代价,才能将这实验剧重新放到它的真正位置上。

    可以说,这是集体创作的。的确如此,这正是它唯一的价值所在。同样,正因其试验性,它才将这场行动置于不大适合的戏剧框框中。其实,这种行动,正像本剧处理的这样,只要归结为死亡,那么,它就足以体现人类所独有的一种伟大形式——荒谬性。

    因此,如果有必要选择另一个题目,我们就可以用《雪》。往下看就会明白是何缘故。雪是在十一月份覆盖阿斯图里亚斯山脉的。两年前,积雪扩展到我们死于军队枪弹下的同志身上。历史没有记下他们的姓名。

    布景围住观众,并有咄咄逼人之势,迫使观众进入一种按常规只能旁观的情节。观众不是面对,而是在阿斯图里亚斯省首府奥维耶多城内,处于悲剧的中心,全部情节就在周围展开。观众每侧有两条长街,对面是一座广场,能看到朝广场开的一家酒馆的侧面。大厅中央摆着部长会议桌,桌上放着一个象征巴塞罗纳广播电台的巨大高音喇叭。观众因所坐的位置不同,不得不观看和参与在各个角度展开的情节。一五六号座位看到的场景,如果和一五七号座位看到的不同,那就更理想了。

    第一幕

    第一场

    〔夏末。夜幕开始降落。

    〔昏暗中,在观众身后左侧,有人唱起桑坦德的山歌:

    咱们舞会再见面,

    等到夜晚三更天;

    咱们舞会再见面,

    伴随手鼓咚咚声,

    咱们就要跳个欢。[13]

    一名听众 (在大厅里)好哇,好哇!

    〔一名手风琴手重又演奏这支曲子。这时灯光亮了,只见一条街尾有一个少年,靠在拱形门上,又高声唱起:

    伴随手鼓咚咚声,

    咱们就要跳个欢。

    另一个男人 (在观众中间)不大好听,小家伙!

    〔拉手风琴的人缓步走开,还隐约传来伴奏的音乐。大厅里又响起西班牙街道的传统的喧闹声。

    一个女子 (对另一个女子)您去参加教徒列队游行吗?

    彩票商 (穿过正中通道)谁要彩票?谁要运气?我这儿还剩下大彩。一周之后就要抽奖啦!

    一个女子 对,有五个月了。现在,房东要扣押我们的东西。

    彩票商 正念倒念一个样。谁要运气?最后几张,不要错过。

    一个女子 回头见,上帝与您同在。

    〔一名报童上场,在人群中边跑边叫卖。

    报童 请买《马德里通报》。普选预测。

    一个男子 喂,你这报纸是两天前的。

    彩票商 运气人人有份儿。

    〔在这阵工夫,手风琴手一直朝中央广场走去。

    一个声音 (在幕后)只要一苏钱,清凉饮料,只要一苏钱。

    一个声音 (在广场上黑暗处,含混不清地说)不是吹的,我若是愿意,就办得到。我呀,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什么大要求。

    〔手风琴手开始演奏一支进行曲,他在酒馆周围转悠,然后走进去。

    第二场

    〔在黑暗中,随着手风琴的节奏拍手。一个女子跳完舞就闪开了。几对舞伴在同一曲调伴奏下跳舞。在前面靠门口处,一个杂货店老板和一个药店老板坐在一张餐桌旁,边吸烟边聊天。一个叫天父的老白痴,站在对面房子的门口;一个叫佩普的年轻理发匠穿过广场,走向酒店。

    佩普 (从身边走过时)怎么样啊,天父?

    老头儿 嗯,就这样。

    佩普 嗯,还好吗?

    老头儿 嗯,就你看到的这样。

    佩普 (伸手摸了一下老头儿的鼻子,随即走进酒馆)哎呀,脏死啦!

    〔他加入顾客的谈话,同三十五岁的老板娘皮拉尔开玩笑。

    老头儿 我嘛,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什么大要求。再见,谢谢,这是天父讲的。也不是吹的。再见,谢谢,这是天父讲的。

    杂货商 (拍拍手)老板娘,扑克牌!

    皮拉尔 来啦,先生们。

    〔他们开始打扑克。

    广播 (女声,口齿清晰,语气不坚定)喂,喂,马德里广播电台。议会选举的最新消息。我们电台刚刚收到如下结果:在昆卡市,西班牙改革派首领戈伊科什先生当选,以四千二百二十五票对两千六百一十五票击败他的对手——社会党候选人洛佩斯公民。

    药店老板 哎呀,哎呀,哎呀!

    广播 喂,喂,据《马德里通报》报道:在萨拉曼卡市,独立右派西班牙联盟党首领唐·吉尔·罗布莱斯先生,在选举中获胜,以七千二百票对五千六百一十票击败他的对手。在萨莫拉市,保守共和党获胜,唐·米格尔·莫拉的候选人名单,可能全部当选。

    喂,喂,在向诸位发布议会选举最终结果之前,我们先播送一下马德里股市的收盘行情。

    药店老板 该我发牌。(开始发牌)叫吧。

    杂货商 太闹啦[14]!

    药店老板 噢啦啦,你老婆肯定骗你。

    〔他们开心大笑。

    杂货商 对不起,卡奥。旁边吵得这么凶。等一会儿,他们就不会这么乐和了。

    杂货商 为什么?你认为勒鲁……

    药店老板 米萨。我呀,是拥护思想的。随别人怎么讲,教育,总归是件好事。而勒鲁,他有几个头衔。

    杂货商 (数点数)还有三点,共十四点。我那可怜的父亲常对我说,缺乏纪律……

    药店老板 还不要说所有那些坏蛋,你给他们一根手指头,他们就会把你的脑袋吞下去。该你发牌了。我不是说情况很糟。药店挣不着钱。他们越来越少生病了。有一个时期我赶上了,他们连头疼脑热都来瞧病。现在可好,不是充血得厉害……

    〔二人边笑边打牌。

    一个顾客 (在酒馆里侧)我投他票,是因为他不傲慢。

    广播 亲爱的听众,现在预报本台明天的广播节目:八点:半小时录制的音乐。十二点:综合音乐会。十五点:医院节目。十六点:广播报道,关于毕尔巴鄂竞技队和马德里体育俱乐部队的足球赛。十八点:罗曼斯和音乐剧。十九点十五分:新闻。二十点:舞蹈音乐……喂,喂,现在播报《先锋报》刚刚提供的议会选举最终结果。中间派:一百三十九位议员,其中激进党一百零四位,保守派十一位,民主自由派十位,独立共和派十四位。

    〔佩普让人们肃静,聚精会神地听广播。

    广播 右派获得二百零七席,其中一百一十三席属于民众行动党,三十二席属于农民党,余下席位属于传统派和保王派。

    左派获得九十九席,其中社会党占五十七席,而共产党仅有一名代表,即玻利瓦尔,在安达卢西亚当选。

    第三场

    〔杂货商放声大笑。佩普从里面走到门口,凝视杂货商。

    药店老板 就像推着去投票的那些女人。她们的位置是在家中,补补她们丈夫的袜子。哼!世道可真大变样了。

    杂货商 (输得并不坦然)我呢,直到二十五岁,去投票还有我父亲陪着,他给我指出好的候选人,(将酒杯举到嘴唇边)这么着,至少还有些传统不至于丢掉。

    佩普 (将杂货商的头按进酒杯)而且这么着,你也就同样愚蠢。

    杂货商 (感到窒息)又来捣乱!……你这是怎么啦,你呀?

    佩普 你叫我恶心。

    药店老板 唉,对不起,这可是一种挑衅。

    佩普 哪里,这是因为他太胖了,也因为他太愚蠢。

    皮拉尔 (从里面走出来)住口,小家伙!先生们,他是个孩子,发生这么多事儿,他昏了头了。

    〔顾客听见争吵声,纷纷走出来。

    广播 喂,喂,我们从官方了解到,阿尔卡拉·萨莫拉先生,委托勒鲁先生组成新内阁。

    杂货商 (浑身抽搐而扼腕)这帮无赖,很快就一扫而光。秩序……说到底还得有社会秩序……还得有纪律。

    佩普 还不闭上你那臭嘴!

    一个男人 (从一条街的另一端过来)矿工们罢工了。他们一听说勒鲁又上台,情况就糟极了。

    〔远处爆发愤怒的吼声。

    杂货商 (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等我再踏进这家酒馆的时候,这里肯定会很热。

    彩票商 (他跑过来)矿工们拿起了武器,向市区进发了。

    皮拉尔 他是个孩子,先生们。

    杂货商 你跟她睡过觉,这事儿是真的啦?

    佩普 (怒不可遏,朝杂货商的脸啐了一口)是真的,臭狗屎!总比同你老婆睡觉要好。

    〔他扑向杂货商。

    报童 (走到这里)矿工们进城了。

    〔战斗的喧闹声越来越近,矿工们唱起歌;与此同时打起群架:一张椅子翻倒,有人劝架,尽力拉住佩普;而佩普则大喊:“他们来了,你就等着瞧吧!”

    皮拉尔 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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