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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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尔特 (对着电话)340?情况还会更好?360?对,正如我跟您说过的那样。全部抛出!再见……我还待十分钟,对,再见。(他撂下电话,整理记录)胜利啦!他们行动啦!

    〔他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来到客厅。

    克拉雷塔 到底在哪儿呢?在大衣柜里?那好,这就打开瞧瞧,事情简单极了。(他拉开大衣柜门)这不就行了。空空如也!完全是空的!整个儿空荡荡的,夫人。过来瞧瞧哇。您也一样,比扬卡小姐,过来瞧瞧。

    母亲 (未动地方)别,别,比扬卡,求求你了。

    〔科尔特来到客厅,母亲和比扬卡回身迎住他。她们的神态颇为尴尬,就好像扒窃让人当场抓住了似的。

    科尔特 妈,是斯帕纳来的电话。一记重拳!咦!教授在那儿干什么呢?

    母亲 没什么。我让他看看房子。

    克拉雷塔 (从衣帽间出来,笑容可掬)哦!您又过来了,亲爱的先生?恭喜恭喜,您这住宅漂亮极了,陈设高雅。(他看了看怀表)哎呀,这么晚了。至于您,亲爱的先生……(他狡狯地眨了眨眼睛)

    科尔特 (喜形于色)怎么说,教授?

    克拉雷塔 啊!很遗憾,我不得不打断如此愉快的谈话。不过,时间晚了。

    科尔特 你瞧,妈,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克拉雷塔 (满面春风)这就是说……我没有完全这样讲,对不对?

    科尔特 为什么?您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头的?

    克拉雷塔 (拍了拍科尔特的肩膀)不,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他看了看怀表)正相反,几乎没什么问题。一种征兆,即便如此,也是极为常见的。这么说吧,我若是您……真的,亲爱的先生,我们何不好好全面检查一次呢?

    科尔特 (情绪极佳)全面检查一次?

    克拉雷塔 我们所有的人,每隔两三年都要检查一次,尤其是身体健康的时候。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养成这种习惯非常有益,非常有益。这事就算放到一边,近日,何不去医院看看我们呢?我可以打赌,像您这样一位企业家,从未见过一所现代化医院。难道我说错了吗?

    科尔特 (微笑着)一点儿不差。

    克拉雷塔 那好哇!您何不去看看我们呢?非常有趣,您知道吗?尤其对于您这样一个人,有趣极了。为什么不去一趟呢?

    科尔特 当然去了,等哪天吧。不过,教授,告诉我,您真的认为我……

    克拉雷塔 (笑容满面,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让他放心)比方说,等哪天您女儿值班,您就来看我们。小姐,您什么时候值班?

    比扬卡 明天下午。

    科尔特 明天?明天不行,我要去的里雅斯特[28]。

    克拉雷塔 吓!这些企业家,真是日理万机!不要想什么的里雅斯特了。况且,明天,施罗德也在,施罗德教授。您就有机会认识他了。不是这样吗?请相信我,他这个人,非常值得结识。

    科尔特 他们在的里雅斯特等我。(不安地)您还是认为这事儿很急吗?

    克拉雷塔 嗳,不,不,您放心好了。不过,我倒是非常想让您去看看,先生。

    科尔特 谢谢。我答应您,一定守信。

    克拉雷塔 谁都这么说!

    科尔特 不,不,我是认真的,一定守信。不瞒您说,假如是作为患者去,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劲头儿了。然而,若是以游客的身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会怀着极大的兴趣去的。

    克拉雷塔 (爽朗地笑起来)以游客的身份!以游客的身份!太妙啦!您真是个风趣的人!

    第四场

    〔医院大厅和施罗德教授的办公室。正门旁边有一个小窗口,窗口里面坐着一名职员。幕启时,一名女患者、一个胖男人和一个苍白的瘦男人,在大厅里等待。只见不时走过医生和护士。

    马什里尼 (此人将近五十岁,一副工人的模样,他急匆匆地上场)对不起,对不起……

    职员 先生?

    马什里尼 对不起?

    职员 您的通知单?

    马什里尼 等一下儿。

    职员 您的姓名?

    马什里尼 马什里尼·盖纳罗。

    职员 父亲是……

    马什里尼 什么?

    职员 父亲姓什么?

    马什里尼 这还用问!当然跟我一个姓啦!

    职员 (耸了耸肩)您的年龄?

    马什里尼 我生于1901年。

    职员 好吧。您坐到那儿等候。

    马什里尼 很好。(他走进大厅)祝大家身体健康!

    女患者 先生大概是头一回来这儿的吧?

    马什里尼 为什么?

    女患者 在这儿绝不要讲身体健康。

    马什里尼 好,好,将来我就知道了。我终于来了……

    女患者 (嘲讽地)您就高兴啦?

    马什里尼 高兴极了。我终于得手了。咱们私下讲,我把他们给涮了。

    女患者 谁呀?

    马什里尼 保险公司的人。

    女患者 您是怎么把他们给涮了的?

    马什里尼 哈!那个大夫,现在想起来还好笑。他上当了。

    女患者 您不解释,没人听得懂。

    马什里尼 哈!哈!您哪儿知道……(他凑近了)事情是这样。我这儿能发出轻微的鸣声。

    女患者 鸣声?

    马什里尼 要知道,是天生的。喏,就在这个部位。

    〔他指着靠肩胛骨的部位。

    女患者 (触了触他的肩胛骨)就在这儿?

    马什里尼 不对,再往上点儿。我一喘气儿,就有轻微的鸣声。

    女患者 那位大夫怎么说?

    马什里尼 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深深喘了一口气儿,那鸣声一直传到隔壁房间。于是,他害怕了。

    女患者 谁呀?

    马什里尼 嗳!大夫呗!

    胖先生 说到底,您为什么这么渴望来这里呢?

    马什里尼 为什么?您真会开玩笑!看得出来,您从未干过活儿!可是我们呢,要来这里,住进这家大饭店,哪怕杀掉自己的父母也干哪。医院,先生,就是穷人的度假胜地。

    胖先生 总而言之,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您一点儿病也没有,却设法住进了医院吧?

    马什里尼 正是如此。我的身体棒着呢!

    女患者 难说!

    马什里尼 怎么“难说”?

    女患者 这方面我可有一定的经验。照您的叫法,这家大饭店,我是老顾客了。我在这里动过四次手术,而且是四种不同类型的病。对,我亲爱的!现在,我要动第五次手术。这些家伙,我了解他们。如果他们同意你住院,那您就放心好了,并不是因为您这轻微的鸣声。

    马什里尼 那因为什么?

    女患者 请放心吧。您还有别的事儿,只是他们没有对您讲。他们肯定诊断出别的毛病了。

    马什里尼 (笑起来)这站不住脚!

    女患者 您就等着瞧吧。

    马什里尼 (笑)哈!哈!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这样。

    女患者 我初次入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发笑。

    胖先生 来做第一次手术?

    女患者 一点儿不错。

    马什里尼 给您麻醉了吗?

    女患者 (自视高人一筹地微微一笑)当然了。您以为我是谁呀?当时,麻醉还使用乙醚呢。然而,我宁肯死去上百次,也不愿意再麻醉了。

    胖先生 为什么呢?

    女患者 您就从来没有试过?

    胖先生 没有,谢天谢地!

    女患者 您是可以说:谢天谢地。要知道,这不是一种肉体的疼痛。不是,还要糟糕,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折磨。

    苍白的男人 您夸大了一点儿吧,太太?

    女患者 夸大?我倒想瞧瞧,您做手术那天会怎么样。其实,很快就该做了吧,不是吗?您这样子,可不怎么太硬实。

    苍白的男人 的确如此!

    女患者 (得意扬扬地)哈!您住院啦?好哇,您就要认识所有那些宝贝了。(好奇地)您哪儿有病?

    苍白的男人 我是医生,太太,我在这儿等候我的一个同事。

    女患者 医生?

    苍白的男人 医学博士,甚至还是麻醉师。

    女患者 (企图夺回失去的地盘)那您本人呢,我是说,大夫,您从来就没有亲身尝过用乙醚麻醉过去的滋味,对不对?

    胖男人 乙醚有什么可怕的,您把它说得这么坏?

    女患者 很难解释。一句话,就是魔鬼。

    胖男人 魔鬼?在乙醚里?

    女患者 当时他们对我说,要尽量深呼吸,我就呼吸,结果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动不了啦。于是,我又试图说话,舌头也同样不听使唤了,可同时却听得见外科医生和其他人说话。我心中暗道: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不能呼吸了,他们若是把我大卸八块,我要叫喊都喊不出声来。好,应当指出,归根结底,这是正常的,我本人也知道。

    苍白的男人 是啊,您瞧,总的来说,还是相当舒服的。

    女患者 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进入灰色隧道里,隧道越来越狭窄,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直把我往里吸,而灰色管道也变成漏斗的细颈。我感到窒息,恰好这时,一个可鄙的家伙……

    胖先生 (指了指跟随几名助手走过去的一名医生)那位,就是施罗德吧?

    苍白的男人 嗳,不是!

    女患者 (讲述得正起劲)……一个可鄙的家伙,我看不见,但是能感到他在我周围转悠,开始对我说话。哼!他的语气和蔼可亲,但能让人觉出他身上有一种冷酷和嘲弄的意味。他说:“你以为这是一次手术!很好吗?好极了。你以为过半小时就会醒来?哼!蠢货才什么也不明白,不明白这就一命呜呼了。”他悄悄儿地嘿嘿冷笑,而我身不由己,一直被往里边吸去。再也没有容身的空间了,整个儿被摧毁,化为零,对,化为零,我还企图摆脱,抗拒,然而那种力量异乎寻常,就像亿万吨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还有那种声音,总在冷笑,戏弄我的绝望。

    胖先生 说到末了,这不过是一场梦!

    女患者 最后我死过去了,穿过了隧道的端点,又进入一种灰蒙蒙、空荡荡的空间,没有尽头,到处单调地映照昏光,那便是死亡的空间。咚咚作响的圆柱林立,一望无际,永远奏响着一种永恒的空虚,而我在其间吓得魂不附体。

    胖先生 好家伙!可真够痛快的呀!

    女患者 (重又回到现实)为什么这么说?您害怕啦?

    胖先生 害怕啦?我?

    马什里尼 (看见科尔特进来)嘿!又来一个!

    〔科尔特同他的女秘书格洛丽雅上。

    职员 (在窗口里面)喂!请稍等一下儿!

    格洛丽雅 我们来看教授……

    职员 什么教授不教授的,我也得在登记簿上记下你们的姓名。

    格洛丽雅 可是,我们来这儿是要……克拉雷塔教授邀请我们来的。

    科尔特 (厌恶地看了看周围)那人,他什么也不明白。

    格洛丽雅 (对着窗口)他是科尔特工程师。

    职员 什么?

    格洛丽雅 (麻利地交给职员一张纸)看一看,什么也不要讲。

    马什里尼 (对科尔特)您也做过检查?

    科尔特 (冷淡地)什么检查?

    马什里尼 哦!对不起,我原以为……您一定是自费的顾客了?

    科尔特 (耸了耸肩)格洛丽雅,那个克拉雷塔在哪儿?

    格洛丽雅 稍等一下,先生,有人找他去了。

    科尔特 您也清楚,我很忙。十点钟,我还得到财团那儿。比扬卡去哪儿啦?

    格洛丽雅 她去找教授了。

    女护士 (快步上)佩罗兹·卢吉亚!(她走到科尔特面前,拿掉他嘴上叼的香烟)对不起,先生,这里禁止吸烟。(她注视手上拿的一张纸)喂,佩罗兹·卢吉亚在吗?

    女患者 是我。

    〔她站起来,显得挺激动。

    女护士 (边下场边说)请走这边。

    女患者 (拎着她的小手提箱下)好啦!就这样。再见。

    〔女患者下。

    科尔特 (恼火)这种动物园,让我厌烦透了。克拉雷塔他人来还是不来?

    另一名女护士 (出现在门口)马什里尼·盖纳罗在吗?

    马什里尼 是我,马什里尼。

    女护士 请到这儿来,跟着我。

    〔她带着马什里尼下。

    科尔特 格洛丽雅!至少再想法儿找到比扬卡。

    格洛丽雅 到哪儿找?

    科尔特 我怎么知道呢?您就找吧,问吧!

    〔格洛丽雅下。

    胖先生 您也一样?

    科尔特 什么我也一样?

    胖先生 您烦躁,我了解这种感觉。待在这里,一等就是几小时,等着答复,等着结果,简直难熬极了。我呢,这是第三次来这儿……

    科尔特 什么结果?

    胖先生 (有点儿不知所措)对不起。我原以为……您不是来看病的吗?

    科尔特 (冷淡地)不是,我出于好奇来这儿看看。纯粹出于好奇心!

    胖先生 (失望地)您这样再好不过。

    科尔特 我敢打赌!您就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旁白)什么人呢,可笑的家伙!

    胖先生 唔!请您原谅!我向您保证……可是,平常来这儿的人……

    科尔特 (开始发火)平常,平常!既然您要了懈,那就告诉您,我来这儿是要看看……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科尔特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胖先生 您说看看?……

    科尔特 (示意他不要讲话)您听见了吗?

    胖先生 什么?

    科尔特 这种声音,您没听见?

    胖先生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声音越来越响。

    科尔特 (说话嗓门儿很大,以便盖过那声音)怎么啦?您为什么又不做声啦?为什么不讲话啦?讲啊。刚才,就听您一个人讲话了。而现在……倒是讲啊,说点儿什么事儿啊!

    胖先生 我不明白。您要我干什么?为什么要我说话呢?亲爱的先生,这里人人都在想自己的事儿,您应当知道。而我呢,脑袋里也有别的事儿……

    科尔特 好,很好,说话声音再大点儿,喊叫,让她住声,那个该死的女人……

    胖先生 (惊愕地注视他)可是我……您这是怎么啦?噢!可真叫我受不了!

    科尔特 (抬手捂住后颈,这时那声音渐弱)实在抱歉,先生,我也不知道……唔!这是一种说话方式。我并不想吓唬您,请您相信。

    苍白的男人 (冷静地站起来)对不起,先生,我是医生,叫菲拉里。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您听见一种声音,对不对?

    科尔特 (等了几秒钟)刚才,我仿佛……

    苍白的男人 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对?一个女人在做礼拜、唱圣歌?

    科尔特 (满意地)您也听见啦?

    苍白的男人 那么,您来这儿,仅仅出于好奇心吗?

    科尔特 一点儿不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苍白的男人 并无个人打算,只是参观一下,对不对?没有什么别的啦?

    胖先生 (似乎要报复一下)并无个人打算,只是参观一下!您真够热心的。

    科尔特 (一时非常尴尬,转身对着正中的门)比扬卡!比扬卡!

    第五场

    〔施罗德教授办公室。胖先生坐在办公桌前,而办公桌后面则空无一人。

    〔他身后一张桌子坐着女秘书,一名女护士则站在门口。

    女护士 冷静点儿,先生,教授就要来了。

    胖先生 冷静!冷静!说起来容易!

    〔施罗德教授出现,身后跟随一小帮助手,全穿着白大褂。胖先生急忙站起身。施罗德亲切地请其他人坐下。他本人也就座。助手递给病历和X光照片,他开始审阅,还不时好奇地朝胖先生瞥一眼。

    胖先生 (胆怯地,没有重新坐下)教授先生……

    施罗德 (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声,继而,又最后看一眼病历)好了!亲爱的先生,一切正常。我这儿不需要您了。

    〔他示意女护士将患者送到门口。

    胖先生 (满心欢喜)一切正常,教授先生?这么说,你们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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