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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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者 到现在,过了这么久,我甚至连他们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科尔特 (准备出去)好了,就这样吧……不再打扰您了。

    患者 (并未留意听他最后这句话)他们干什么呢?告诉我,他们干什么呢?

    科尔特 对不起,什么?

    患者 外面那些人,他们干什么呢?您肯定有机会观察过他们。他们奔波什么?怎么那样疯狂呢?他们想在职业上取得成就,多挣些钱吗?他们就是追求这个吗?

    科尔特 (神态颇为倨傲地)或多或少是这样吧,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所有的人都爱钱。

    患者 请告诉我,他们动身去旅行,他们上了车,对不对?还有,他们抽美国香烟。他们还抽美国香烟吗?

    科尔特 有些人当然还抽美国烟。

    患者 他们去饭店用餐,不是吗?他们坐下来,点了他们想吃的饭,而侍者就立即给他们端上去。他们喝酒,吃菜,还一直是这样吗?

    科尔特 (嘲讽地微笑着)这就是生活。

    患者 他们都有女人,嗯?他们同女人做爱吗?人们还做爱吗?

    科尔特 您知道,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患者 还不止这些。火车、飞机、乡村、高山、大海,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旅行,游玩,悠闲自在,忘掉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忘掉人人必有的命运,不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科尔特 这是毫无疑问的。

    患者 您既然了解他们,现在请告诉我,他们还总那么抱怨吗?

    科尔特 您要说什么?

    患者 我知道他们抱怨,总是哼哼呀呀,嘟嘟囔囔,总不满意。喏,他们又恼火了,又大发雷霆,谩骂起来。哦,对!我敢肯定,那些蛀虫在抱怨。从早到晚,他们怨气冲天,说钱不够花,住的房子太小,煮的米饭太烂,不知道还发什么怨言?情况不是这样吗?请告诉我……

    科尔特 有时的确如此……

    患者 他们要闹一通,肯定要大闹一通,只因小汽车不是最新式样的,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他们的妻子也赌气,只因她们的皮袄旧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弄一台冰箱。是的,不择手段,甚至祈求万能的上帝!对,为了一台冰箱,他们胆敢打扰万能的上帝!哼!一帮无赖!

    科尔特 可是,您一旦出院,您也会……

    患者 我也会?您说,我也会?嗳,您没有看到我病到什么程度啦?

    〔一名欢欣雀跃的女护士上。

    女护士 (对科尔特)啊!您在这儿?我心里还想呢,莫不是把您抬走啦!哈!哈!像您这样重的分量!

    科尔特 (也禁不住笑了)好了,先生,看见一个欢喜的人,也是一件快事。

    女护士 我们这儿的人全都欢欢喜喜。

    科尔特 总这么欢欢喜喜?一年到头全这样?

    女护士 一年到头,我说不好。但是这几天来,我们确实很高兴。

    科尔特 可望提高薪金了。

    女护士 比提高薪金还好的事!度假!我们要去度假!

    科尔特 所有的人?

    女护士 所有的人:大夫、助理医生、护士、技术员、衣服管理处人员、工人,等等。

    科尔特 很好!那么谁照看病人呢?

    女护士 哦,我们是轮流去度假。先是一层楼的医务人员,接着是另一层楼的,以此类推。现在轮到我们啦!

    科尔特 好哇。那么病人呢?

    女护士 您们得耐住点儿性子。我们要把你们打发走半个月。

    科尔特 打发回家?回我们家?

    女护士 还想什么呢?(咯咯笑起来)您也太操之过急了。你们要搬到另一层去。

    科尔特 (惊愕)四楼所有的人都搬到另一层去?

    女护士 (见他大惊失色)对呀。可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科尔特 (战战兢兢地试探)我们搬到五楼去?

    女护士 不知道。五楼还是三楼,还不是一码事儿。

    科尔特 三楼?

    女护士 (笑)三楼,对,问什么呀?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科尔特 (意欲反抗,但声音却有气无力)不,不!我,到三楼?不,这不行,绝对不行。我已经受够了。(他身子摇晃,站立不稳。护士上前搀扶,带他出去)请马上给我叫院长来,他院长多了什么,我说什么他也得听着。

    〔他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

    第十场

    〔三层楼的一间病房。

    〔科尔特躺在床上睡觉。一名女护士坐在一盏电灯旁,边缝东西边哼唱;而她哼唱的,恰恰是那著名的声音唱的同一旋律。

    科尔特 (惊醒,声音微弱地问)是怎么回事?谁在这儿唱歌?是您吗?

    女护士 我?不,为什么?

    科尔特 不为什么。(不安地)几点钟了?

    女护士 四点半。

    科尔特 (沉默片刻)我睡着这工夫,没人打电话来吗?

    女护士 没有。

    科尔特 (他摘下听筒,要拨号码,却发现号码盘不转动。这是一部假电话)咦,这是开玩笑的电话!开玩笑。一部假电话!

    女护士 (微笑)我想是免得患者费神。要知道,我是这儿新来的。

    科尔特 那干脆撤了电话不就行了,为什么搞这种恶作剧?

    女护士 (狡黠的神情)施罗德疗法。虚伪。他们似乎没有勇气实话实说。院长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他完全可以成为外交家。在这方面,流传着许多故事。例如,您听着,三楼这儿随时都等着来一个胖家伙。嘿!那家伙,实在太妙啦!

    科尔特 究竟是谁呀?

    女护士 记不大清楚了。我想,是个大阔佬。喏,说起来,那个不幸的人算完蛋了。他那几百万也根本救不了他的命。尽管如此,他们还编了不少故事,让那老兄相信他身体好极了,他随时都可以出院回家。最妙的,哈!太滑稽了,最妙的是他应当安排到三楼,甚至干脆送到二楼。然而,必须保住面子,不是吗?您想象不出,他们制造了多少假象,编造了多少借口,将他引到楼下来,又不会引起他一点儿怀疑!(她咯咯笑起来)每下一层,都新编一个谎言,而且越来越巧妙,越来越复杂。现在,他就快到这儿了,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始终确信他的位置在七楼,一层层搬下来,纯粹是过失、混乱、误会、烦琐的行政造成的。他完全受骗上当了,然而在生活中,他绝对不是个傻瓜。

    科尔特 这么说,他还不明白?

    女护士 根本不明白,他还期望随时出院呢。

    科尔特 (沉默许久,因情绪激动而说话结巴)小姐?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女护士 谁呀?

    科尔特 那个大阔佬。他的名字,不是碰巧叫科尔特吧?

    女护士 (困惑地)科尔特?

    科尔特 对,科尔特。不是碰巧说的是那个企业家科尔特吧?

    女护士 (明白自己讲了蠢话,不禁惊慌)哦!我……不,我觉得不是。嗳,不对,不是这个名字,根本不对,不是科尔特。(她那表情仿佛在极力回想)科尔特,想想看,科尔特……(她好像猛然醒悟)啊,科尔特,就是您,不是吗?(笑)上帝呀,您想到哪儿去啦?

    科尔特 我……

    〔恰巧这时,有人敲门,并嚷了一声:“可以进去吗?”不待应声,男护士长和两名抬一副空担架的男护士上。

    女护士 可以吗?您不必动。

    科尔特 (身体虚弱,心不在焉)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 让我们来稍微搬一搬。

    科尔特 (同上)咦?连五天还不到呢。四楼上的人已经回来啦?

    护士长 怎么叫“回来啦”?

    科尔特 度假呗,不是吗?他们一定是提前返回了。本来他们要离开半个月,然后我才能回四楼去。

    护士长 (颇为尴尬)可是,老实说,先生,不是四楼的事儿。这次特意派我们来……

    科尔特 (有礼貌,但是话很明确)哦!我明白。是这样,不行,对不对?我太疲惫,不能下去,就是这样。况且,你们的老板都很清楚,我太累了。

    护士长 (甜言蜜语地)事情如果是这样,先生,那肯定是出了差错。您不要怪我,一定是发生了误会。

    科尔特 (漠不关心地)这事儿问您的院长去好了。

    护士长 我想,教授今天进城了。

    科尔特 当然了,当然了。那好!问问那个亲爱的克拉雷塔去吧……

    护士长 我不知道克拉雷塔教授是否……

    科尔特 好吧,好吧。归根结底,这不关我的事儿。我呢,反正不从这儿动窝。

    护士长 (对一名男护士)快点儿,去找值班医生。(对科尔特)我想,今天是托罗塔大夫值班。

    〔这工夫,只听远处传来钟声、闲聊和脚步声以及各种声响;整个喧闹中还时续时断掺杂着那歌声。

    科尔特 (一副陶醉的神态)咦!现在是谁唱起来啦?

    护士长 我不知道,先生,我无法告诉您。

    〔这时,克拉雷塔一阵旋风似的进来。

    克拉雷塔 (兴高采烈地)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

    科尔特 (始终漠然地)唔!没什么,亲爱的朋友,没什么了不得的。有人要把我抬下楼。暂时地。不过,我呢,太累了。再说,现在我待在这儿很好,已经习惯了。

    克拉雷塔 这还用说,亲爱的朋友,的确毫无道理。(对护士们)你们都疯了是怎么的?

    护士长 有命令,在这儿呢,是施罗德教授签的字。

    克拉雷塔 这可就怪啦!拿来看看。(他接过那张纸,仔细检查,摇了摇头)真的吗……好奇怪呀!这是没有疑问的,正是他的签字。我真不明白,他们出了这种差错。

    科尔特 不要怪他们,人人都可能出错。现在,您告诉他们让我安静点儿。

    克拉雷塔 当然了。只可惜……

    科尔特 什么,只可惜?

    克拉雷塔 您不要这样,我比您还要烦。(笑)我怎么办呢?这是施罗德下的命令,有他的签字。在他回来之前……

    科尔特 您到底要说什么?

    克拉雷塔 (始终快活地)唉!您要从中作梗还不容易,非常亲爱的朋友!可是后果呢,却由我来承担,无非如此。我已经看到迎面来一顿斥责,哎呀呀!本院的一顿斥责。喏,您也许置之一笑,然而我无权……

    科尔特 (漠然地)克拉雷塔,请告诉我,您总不至于现在就把我抬到楼下吧?

    克拉雷塔 您怎么把我看得这么糟,亲爱的朋友。真的,这张讨厌的命令书,我宁愿把它撕得粉碎,也不愿拂您的意。现在是我受您摆布了,亲爱的朋友,我恳求您,真的恳求您理解……

    科尔特 (精疲力竭,漠然地,声音微弱)我理解。

    克拉雷塔 (就在护士们拿担架靠上去的时候)好了,您不要这么看。您理解我,这一点我敢肯定。我也同样,我若是您,也会感到气愤的。(对护士们,口气生硬地)快点儿……(又恢复快活的声调)我承认,这是不可原谅的。只可惜,这不是头一回了。然而,我又能怎么办呢?施罗德下了命令,命令很明确。好了,亲爱的朋友,好了,劳驾。

    〔他上手帮着护士从床上抬起科尔特,放到担架上。

    科尔特 (轻声地,并任人摆布)我反对,亲爱的朋友,我反对。

    第十一场

    〔二楼的一间病房。黄昏。

    〔科尔特躺在床上睡觉。逆光中有一名女护士,她正急促地打毛线。

    〔科尔特母亲踮着脚上,陪同她来的马尔维兹大夫手拎着一只小箱子。女护士一看见他们,就像幽灵一般消失了。

    母亲 啊!

    马尔维兹 (低声地)她逃走啦!

    母亲 (同样低声地)大夫,您看见啦?正是她。

    马尔维兹 谁呀?

    母亲 肯定是她,正是她溜进了我们家里。噢!该死的女人!

    〔她听见儿子轻微的呻吟声,便住了口,跑向病床,抓住他的手,要尽量把这患者唤醒。

    母亲 纳尼,纳尼,我来了……

    科尔特 (从嗜睡的状态中醒来)唔!……

    母亲 纳尼,纳尼,醒一醒。我们好心的马尔维兹也跟我来了。纳尼!我们来接你了,你必须马上随我们一起走。

    科尔特 (十分疲惫,轻声地)你是谁呀?我好像认得你的面孔。

    母亲 怎么?纳尼!我是你妈妈!你连妈妈都想不起来啦?

    科尔特 哦,对!不错,不错。上帝呀!妈妈!你经过长途旅行才来到这儿的吧?你真有勇气,从远道赶来。从远道赶来!你一定累了吧?

    母亲 纳尼,我们接你来了,你必须立刻跟我们一起走。明白吗?不让任何人知道,汽车就停在外面。

    科尔特 你好,马尔维兹!你始终是个好朋友,出色的朋友。陪伴我母亲走这么远的路,你们花了多少天?

    马尔维兹 科尔特,你有点儿发烧。求求你,听我说,你不能待在这儿了。

    科尔特 唔!这是一场误会,纯粹办公室的过失。施罗德明天来。我还搬回楼上去。

    马尔维兹 现在,不要想施罗德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这有手提箱,我们给你带来了换的衣裳,一件外套、雨衣、皮鞋。换上这套衣服,就能穿过花园了。好了,快,穿上衣服!

    科尔特 (缓慢地)穿衣服?干什么?

    马尔维兹 你总不能穿着睡衣出去吧。好了,快点儿吧,我来帮你……

    科尔特 (摇头)当初我是一只猛兽,对吧!一头雄狮,一匹奔驰的骏马!当初我是国王,你还记得吗?而现在,瞧瞧吧,他们把我修理得多好,嗯?

    母亲 (惴惴不安地)这些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吧,以后到家再说吧。求求你了,现在穿好衣服,必须快点儿,穿好衣服。

    科尔特 即使我起来,即使我穿上衣服,跟你们出去,咱们永远也到达不了,是的,咱们永远也到达不了。太远了,现在路太长了。有五层楼,我上面有五层楼呢。一座大山呀,妈妈,你想了吗?哼!他们干得真麻利,就用他们的小伎俩、小花招,一下子把我扔进这个洞里。而我却跟个傻瓜似的,还相信他们。哼!他们干得真麻利。可是,再重新爬到楼顶,现在得需要几年时间。从这儿到那上边……

    马尔维兹 咱们出了屋,直接到花园去。要上楼可一个台阶也没有。汽车就停在栅栏外面。穿好衣服。你若是觉得浑身没劲儿,我们就搀着你。

    科尔特 (微笑着)不行,太远了。我们永远也到不了!

    母亲 求求你了,纳尼,这一切,咱们以后再讨论吧。现在,必须给你穿上衣服。好了,穿了这件外套,喏,很好。

    〔他们勉勉强强给他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

    科尔特 他们满脸微笑,满口恭维话,原来是开玩笑。无非是一场玩笑,对不对,妈妈?那些教授,他们用恭维话和微笑,把我摧毁啦!

    母亲 快点儿,快点儿,纳尼,就这样……那边……套上另一只袖子。

    科尔特 那位企业家齐奥瓦尼·科尔特,你还记得吧,妈妈?你还记得吗?他可是个壮汉,对吧?

    母亲 住口,你现在住口。(她费劲地给他外衣扣上扣子)这个纽扣哪儿去啦?真害怕现在有人进来。马尔维兹,马尔维兹,劳驾,给他穿上鞋!

    科尔特 (他痴呆呆的,由着人摆布)当初我是头狮子,而现在呢,喏:一只落水的绵羊。一只可怜的绵羊,浑身发冷,让人给穿衣裳……噢!妈妈!咱们永远也不能到达了。

    马尔维兹 (一直忙着给他朋友穿戴)现在,再套上雨衣。帮把手,夫人。

    〔他们给科尔特穿上雨衣。

    科尔特 从前,是企业家科尔特穿着这漂亮的雨衣。他那人肌肉发达,非常自信。他多么自信哪!

    母亲 快点儿,要鼓起勇气,站起来……

    科尔特 (又仰身倒在床上)代我向他问好,妈妈,你若能再见到他,就代我向他问好……不过,我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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