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场

    唐·阿隆索 （独白）多少幽灵，引人胆战心惊！恐惧又是以什么幻觉生成！听着，听我说！他往哪儿走啦？连脚步都听不见了！喂，农夫！听我说，等一等。“等一等”，答应的却是回声。我死啦？没那事儿，这支歌讲的是奥尔梅多的一个男子，是从前在这条路上让坎波城人杀死的。我的路已经走了过半了，如果再转回去，那会让别人怎么说呢？……有人来了……哦！好极了！如果是同路，我就同他们一道走。

    第二十一场

    〔唐·罗德里戈、唐·菲尔南多、曼多、几名仆人、唐·阿隆索。

    唐·罗德里戈 那儿是谁呀？

    唐·阿隆索 一个男人，这还看不见吗？

    唐·菲尔南多 站住。

    唐·阿隆索 先生们，如果你们迫不得已，用这种方式图财，那么我要告诉你们，我从这儿到家路很近了。我并不看重钱，白天在街上碰见人向我讨就给。

    唐·罗德里戈 立刻放下武器。

    唐·阿隆索 为什么？

    唐·罗德里戈 投降。

    唐·阿隆索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唐·菲尔南多 奥尔梅多人，斗牛士，又傲慢又愚蠢，来同坎波人对抗，用无耻的拉皮条的人败坏唐·彼德罗名誉的卑鄙家伙。

    唐·阿隆索 你们这些人，如果还有一点儿绅士派头，那就应当在坎波城对我说这种话，而不要在这里，在我只身回奥尔梅多的路上来找我。对，在那里，在你逃窜时丢下斗篷的栅栏旁边，应当在那里，而不是等到半夜，仗着人多势众。不过，你们这帮坏蛋，讲句公道话，你们即使人很多，数量也还是太少。

    〔双方搏斗起来。

    唐·罗德里戈 我来是要你的命，而不是同你决斗。不过，即使同你肉搏，我也能干掉你。（对曼多）冲他开火！

    〔曼多开枪。

    唐·阿隆索 噢！奸诈之徒！你们不用火枪，就根本杀不了我。耶稣哇！

    唐·菲尔南多 干得漂亮，曼多。

    〔唐·罗德里戈、唐·菲尔南多及其随行人员下。

    唐·阿隆索 为什么我不相信上天的警示？我的勇敢骗了我，羡慕和忌妒杀了我。我真不幸！在这荒郊野外，谁能来救护我呢？

    第二十二场

    〔特略、唐·阿隆索。

    特略 那些骑马的人往坎波城奔去，他们引起我的不安。我问他们是否看见了唐·阿隆索，他们却没有回答。不是好迹象！我浑身发抖了。

    唐·阿隆索 怜悯我呀，上帝！我要死了！您知道我的爱情只求结婚，没有别的目的！唉，伊奈丝！

    特略 我听见痛苦呻吟的凄惨回音，是从这边传来的。发出呻吟的人离大路不远。噢！我丧失勇气了，感到头发竖起来，帽子恐难戴住了。喂！先生！

    唐·阿隆索 是谁呀！

    特略 上帝呀！眼前所见，还有什么怀疑的呢？那是我的主人。唐·阿隆索！

    唐·阿隆索 来得正好，特略。

    特略 大人，我这么晚才到，怎么能说来得正好呢？我到来看见你倒在血泊中，怎么能说来得正好呢？这帮奸诈之徒，卑鄙的家伙，这帮狗东西，你们回来呀，哼！你们回来杀我吧，既然你们这么无耻，杀害了卡斯蒂利亚从未有过的最高贵、最勇敢、最英俊的骑士！

    唐·阿隆索 特略，特略，现在，只剩下一点儿关照灵魂的时间了！快把我扶上马，带我回家！我要见见父母。

    特略 噢！我给他们带回去的坎波城节日的奇特消息！你那高贵的父亲会怎么说？你的母亲和城市会怎么说？报仇，报仇，慈悲的天哪！

    第二十三场

    〔坎波城国王驻跸的一个房间。

    〔唐·彼德罗、唐娜·伊奈丝、唐娜·莱奥诺尔、法比娅、安娜。

    唐娜·伊奈丝 他给予所有这些恩赐？

    唐·彼德罗 他那王者的手，勇敢而慷慨的手，证明了他那颗心的高尚。全坎波城都十分感激。我呢，为了我所获得的全部恩宠，我要带你们去亲吻他的手。

    唐娜·莱奥诺尔 他已经宣布要走了吗？

    唐·彼德罗 对，莱奥诺尔，因为王子在托莱多等他呢。我受了国王的恩惠，可是你们所受的恩惠更大，因为他给予我的，将增加你们所继承的遗产。

    唐娜·莱奥诺尔 您这样满意是对的。

    唐·彼德罗 我被任命为布尔戈斯军区司令。应当去感谢国王陛下。

    唐娜·伊奈丝 （旁白，对法比娅）我们要离开了，法比娅！

    法比娅 命运也许给你安排一件更大的不幸！

    唐娜·伊奈丝 从昨天起，我就伤心不已，恐怕不是没有缘故。

    法比娅 我担心还有更大的损失在威胁你。不过，我也可能弄错了。预测未来的事情，没有万无一失的诀窍。

    唐娜·伊奈丝 还有什么比别离更大的不幸呢？别离比死还糟糕。

    唐·彼德罗 现在，伊奈丝，如果你愿意放弃当初的打算，那么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幸福好祝愿的了。我绝不想逼迫你，不过，你结婚是我最热切的愿望。

    唐娜·伊奈丝 我应当顺从您，但是不能放弃自己的打算。我倒有点奇怪，您还不明白我的处境。

    唐·彼德罗 我的确不了解。

    唐娜·莱奥诺尔 你若是愿意的话，我来替你讲吧，您没有按照她的心意安排婚姻，一句话就说穿了。

    唐·彼德罗 （对伊奈丝）我这么爱你，总应当赢得更大的信赖。你反感的事情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想象得出来呢？

    唐娜·莱奥诺尔 自从国王对一位骑士大加褒奖之后，伊奈丝就对人家产生了好感。您瞧，这并不是一种轻浮的情调，而是一种正派的爱恋。

    唐·彼德罗 如果他出身高贵，而你又爱他，那么谁还会反对呢？你接受上天的祝福，伊奈丝，准备结婚吧。不过，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唐娜·莱奥诺尔 唐·阿隆索·曼里克。

    唐·彼德罗 如果是他，代价再大我也愿意。是奥尔梅多的唐·阿隆索吗？

    法比娅 是的，先生。

    唐·彼德罗 他那人特别勇敢。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选择，从现在起，我就为此欢欣鼓舞了。但是我也为修女袍感到惋惜，因为我原来想象你负有另一种使命。伊奈丝，你说说，不要沉默不语。

    唐娜·伊奈丝 父亲，莱奥诺尔稍微说过了头。我的爱慕没有她在这里对您讲的那么强烈。

    唐·彼德罗 我不想逼问你，仅仅保持这份喜悦，这是如此正当的选择和你结婚的愿望所给予的。从现在起，阿隆索就是你的丈夫，我也引以为荣，招了这样一个受人赞许、这样富有和出身高贵的女婿。

    唐娜·伊奈丝 我要千百次拥抱您的双膝。我真要乐疯了，法比娅！

    法比娅 我祝贺你！（旁白）等一下又该吊唁了。

    唐娜·莱奥诺尔 国王！

    第二十四场

    〔国王、总管、唐·罗德里戈、唐·菲尔南多、随从以及上一场的人物。

    唐·彼德罗 （对两个女儿）走上前去，亲吻他的手。

    唐娜·伊奈丝 非常乐意！

    唐·彼德罗 跪到陛下的脚下，感谢陛下把布尔戈斯军区交给我，感谢陛下对我和我女儿的恩典！

    国王 您的英勇，唐·彼德罗，您的效力，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回报。

    唐·彼德罗 至少我渴望更好地为您效力。

    国王 两位是否结婚了？

    唐娜·伊奈丝 没有，陛下。

    国王 您的名字？

    唐娜·伊奈丝 伊奈丝。

    国王 您的呢？

    唐娜·莱奥诺尔 莱奥诺尔。

    总管 唐·彼德罗应该招两个门当户对的女婿。请陛下指婚，这里的人，您要把她们许配给谁呢？

    唐·罗德里戈 请陛下准许，我是伊奈丝的求婚者。

    唐·菲尔南多 我呢，要把我的手和我的爱献给她妹妹。

    国王 您给两个女儿招的女婿，唐·彼德罗，是高贵的骑士。

    唐·彼德罗 我不能把伊奈丝许配给唐·罗德里戈，因为我已经把她嫁给了唐·阿隆索·曼里克，您赐予十字勋章的奥尔梅多骑士。

    国王 那么我向您保证，把第一个骑士封地赐予他……

    唐·罗德里戈 （旁白，对唐·菲尔南多）这变故真奇特！

    唐·菲尔南多 （旁白，对唐·罗德里戈）谨慎些！

    国王……因为他功劳卓著。

    第二十五场

    〔特略，人物同上。

    特略 （在幕后）让我进去。

    国王 谁在喧哗？

    总管 一名侍从同卫士争执起来。他要见您。

    国王 让他进来。

    总管 他哭着来请您主持公道。

    国王 主持公道是我的职责，这根权杖就是象征。

    〔特略上。

    特略 不可战胜的唐·胡安，挫败多少疯狂的对头，征服了幸运的卡斯蒂利亚王国。我和一位老骑士一同前来，请求你惩处两个背信弃义者。老骑士过于痛苦，到了你门前倒下去，快要咽气了。我是他的仆人，斗胆强行冲过守卫，不惜打扰你的安宁。听我说，既然上天将正义的利刃交给你，由你自主判断！由坎波城骑士举办的这次五月十字架节的庆典，就好像要再次显示凡是有十字架的地方就有激情，然而节庆的当天却发生了一桩罪案。这天夜晚，我的主人唐·阿隆索，无愧于你只赏赐给最优秀者的恩宠的出色青年，从坎波城动身去奥尔梅多，以便给他年迈的双亲带去看见他安然无恙的快乐。他战胜了公牛，谁料他的仇敌更加凶残。就在我离开坎波城的时刻，夜空阴云密布，在两地的中途，背信弃义的剑举起来，强盗行径武装到臂膀，恐惧鼓翅飞翔。我过一条小溪上了连通道路的一座桥，遇见三个人：他们骑马朝坎波城方向飞奔，尽管结伙同行，一张张脸却惊慌失态。很晚才升起来的月亮，那张血红的面孔逐渐缩小，我借着月光认出了两个人。因为，人对上天没有秘密可言，它也许以其星光照亮最隐秘的黑暗，让人发现那里的罪恶和罪犯。我继续往前走，忽然看见，噢！不幸降到我的头上，我看见唐·阿隆索满身是血，气息奄奄。讲到这里，强大的国王，我既忍不住泪水，也说不清我的感受。我把他放到我的马背上，当时他还挺精神，那些对头可能以为已将他杀害。他到达奥尔梅多，天哪！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刚好接受两位老人的祝福。两位老人悲痛欲绝，用泪水和亲吻包扎他的伤口。他一死，全家和全城都沉入哀悼之中。不过，他的葬礼，将与凤凰的葬礼相比拟。陛下，尽管人无常性而时间又健忘，他死后还将复活，人人都要传诵他的美名。

    国王 多么奇异的遭遇！

    唐娜·伊奈丝 我真不幸！

    唐·彼德罗 伊奈丝，你的泪水和绝望，还是留给我们自己家吧。

    唐娜·伊奈丝 我假装要给挑选自己的修道院，这回恳求您真的给我吧。我也求您，慷慨的国王，惩罚这些卑鄙的骑士。

    国王 （对特略）你既然能认出他们来，那就告诉我，这两个背信弃义的人是谁？他们在哪儿？上帝明鉴，不把他们逮捕，我就不离开这座城市。

    特略 他们就在这里，陛下，唐·罗德里戈是凶手之一，另一个是唐·菲尔南多。

    总管 他们惊慌的神情就是供认。这桩罪恶一目了然。

    唐·罗德里戈 陛下，听我说……

    国王 逮捕他们，这些无耻之徒，明天押上断头台，斩首示众，以便结束奥尔梅多骑士的悲惨故事。

    ——幕落

    修女安魂曲（1956年）

    ……两部分七场景剧

    原著：威廉·福克纳[46]

    请予刊登（1956年10月）

    安德烈·马尔罗谈到《圣殿》[47]时就说过，福克纳将侦探小说引进古典悲剧中。的确如此，而且，在任何悲剧中，都有侦探小说的成分。福克纳深知这一点，也就毫不犹豫地在今天报纸上选取他的罪犯和主人公。《安魂曲》就是如此，依我看，这是一部屈指可数的现代悲剧。

    《安魂曲》原作并不是剧本，而是一部对话体小说。不过，它的情节很紧张，极富戏剧性。究其原因，首先在于一个秘密逐步显露，始终保持悲剧性的悬念；其次在于人物和命运的冲突，围绕着杀害一名儿童的案件展开，是一场无法解决的冲突，只能接受这种命运。

    在我们历史上所发生的悲剧，也可以搬上我们今天的舞台。福克纳在这里的贡献，就是将搬上舞台的时间提前了。他的人物生活在今天，而人物面对的，还是压垮厄勒克拉特和俄瑞斯忒斯[48]的同样命运。唯有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才能如此尝试，将痛苦和屈辱的强烈感人的语言引进我们的住宅里。福克纳的奇特宗教，在本剧中体现在一名有人命案的黑人娼妓身上，也同样不是偶然的。这种极端的对照，反倒能概括他的《安魂曲》和他的全部事业。最后还要补充一句，现代悲剧的大问题是个语言问题。穿着西服上装的人物讲话，就不能像俄狄甫斯[49]或者提多[50]，他们的语言必须相当简单，和我们的语言一样，同时也相当庄严，能够达到悲剧性。依我看，福克纳找到了这种语言。我力求原样改成法语，而不违背我所欣赏的作品和作者。

    阿尔贝·加缪

    前言

    这个前言的目的，不是向法国公众介绍福克纳。这一工作，二十年前马尔罗就出色地负担起来了；而且多亏了马尔罗，福克纳在我国赢得了他本国还没有给予他的荣耀。这个前言的目的，也不是赞扬E·库安德罗的翻译。法国读者知道，当今美国文学在我们中间，找不到更加优秀、更加卓有成效的使者了。如果设想一下，福克纳也像当初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遭遇，被编译者歪曲了，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衡量E·库安德罗先生所起的作用。一位作家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感激这样水平的译者。不过，我只想指出几点：既然我将《修女安魂曲》搬上舞台，改编剧所提出的问题，就会引起一些人的兴趣。两种文本的发表，今天就能进行我要提供方便的比较了。

    大家首先会注意到，原作小说尽管也分场次，但是既包括对话场面，同时也包括作品生成的历史和抒情章节，以便展开故事情节。这些建筑有法庭、州政府大厦和监狱，每座建筑都同时标示一幕的框架和剧情发生的场所。第一幕的对话安排在年轻的史蒂文斯夫妇的起居室里，是在出了法庭之后进行的，谈到了刚刚宣布的死刑判决书。坦普尔的忏悔是一场大戏，构成第二幕的重头戏，则是在州长卡皮托勒·德·杰克逊办公室里展开的。最后，在第三幕中，坦普尔和被判处死刑的女黑人，是在监狱里相见的。福克纳的意图显而易见：他要让史蒂文斯夫妇的悲剧，在人类为一种痛苦的正义而建起的圣殿中纠结并化解，但他并不相信这种痛苦的正义根源在于人。从这个角度看，法庭可以视作圣殿，州长的办公室可以视作忏悔室，监狱可以视作修道院，而在那“修道院”里，判处死刑的女黑人既为自身赎罪，也为坦普尔·史蒂文斯赎罪。为了把这些神圣的建筑写活，福克纳求助于诗意的联想，让在这种地方发生的事件，扎根到人和历史的深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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