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新构架一经确立,就该解决最难的问题——语言的问题了。福克纳的风格,别看表面如何,其实不见得多难改编成剧本。我看完这部《安魂曲》,甚至确信福克纳没有特意考虑,就以他的方式解决了一个极难的问题:现代悲剧中的语言问题。这种语言既相当平常,是我们家居中随口讲的,又相当奇特,能达到一种悲剧命运的高度;如何让穿着西服上装的人物,讲这样一种语言呢?福克纳的语言风格:语气急促,语句断断续续,以重复的方式复述并延长,常有意外话、插入语,从句成分一个接一个,这一切向我们提供了悲剧台词的毫不做作的现代等值体。这是一种气喘吁吁的风格,是痛苦的那种喘息。一个螺旋形、无止境地施放出词语,引导说话的人步入埋葬在过去中的痛苦的深渊,引导坦普尔·史蒂文斯回忆她要忘却的东西:孟菲斯妓院的甜美的地狱,同样也引导南茜·曼尼戈投入盲目的、惊讶而无知的痛苦,而这种痛苦终于使她同时成为凶手和圣徒。
必须不遗余力地保存这种风格效果。不过,这种喘息的、黏合而坚决的语言,如果说能给戏剧带来新东西的话,运用起来却是有限的。舍弃这种语言,这出戏当然就会减少悲剧性。可是,单纯依赖这种语言,又不免单调,这种语言反而要毁了整出戏,因为,单调的效果不仅会使最热心的观众生厌,而且还有可能将悲剧推到始终与之并行的情节剧一边。因此,我既利用这种风格,又必须掌握分寸。我没有把握说已经成功。但不管怎样,这就是我打定的主意:在人物拒绝交待、情节悬于一种明显的神秘事件上的所有场面,同样,在用于引导一种剧情的发展,陈述新的事实,或者用于改变一场戏的速度的所有过渡段,总之,凡不是由人物,即演员直接忍受,而仅仅是感受并由外部演绎的,我就采取措施简化福克纳的语言,尽量使之直截了当,仅仅为统一和结构的需要,增加几点提示、几处“喘息”风格的点染。反之,只要关系到赤裸裸的、无法抑制的痛苦,尤其在坦普尔的供认中和她丈夫的反抗中所表现的痛苦,我就用法语模仿福克纳的风格。
还讲一点,听了南茜说信仰的最后一场并问我是否皈依的人(要注意,我若是翻译一出希腊悲剧并搬上舞台,谁也不会问我是否信仰宙斯[51]),对这一点肯定会感兴趣。的确,我极大地改变了最后一场戏。读原作可以看到,最后一场的主要内容,是南茜·曼尼戈和盖文·史蒂文斯大段大段谈信仰和耶稣。福克纳在其中阐述他的奇特的宗教观,而且在他的作品《寓言》中又加以发挥。他的宗教观主要不是怪在内容,而是怪在他提出的象征。南茜决定爱她的痛苦和死亡,犹如在她之前许多伟大的灵魂那样;不过,按照福克纳的观点,她因而也就成为圣徒,特殊的修女,她将修道院的尊严,突然赋予她所生活过的妓院和监狱。这种根本的反常特点,必须保留下来。其余部分,即那些长篇大论,如果他真的坚持,那也是赋予小说家的自由,对戏剧作者则是禁止的。我裁剪并紧缩了这些议论,反而利用坦普尔来驳斥南茜所体现的这种悖论,从而使之更加突出了。我这样处理也应当自责:删节了福克纳的信息。然而在这方面,我仅仅服从戏剧的需要,我也认为同样尊重这一信息的主旨。
本剧于1956年9月20日,在马图兰-马塞尔·埃朗剧院首次公演。
布景 莱奥诺尔·菲尼
导演 阿尔贝·加缪
人物与扮演者
戈旺·史蒂文斯……米歇尔·欧克赖尔
盖文·史蒂文斯……马克·卡索
州长……米歇尔·莫雷特
塔布斯先生,看守……雅克·格里佩尔
皮特……弗朗索瓦·塔卢
坦普尔·史蒂文斯……卡特琳·塞勒
南茜·曼尼戈……塔吉亚娜·穆金
第一部分
第一场景
〔法庭。11月13日17时30分。
〔幕布还拉着,灯光渐明。
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幕后)被告,您起立!
〔幕布拉起,与此同时,被告在隔离间也起立。只见法庭的一部分显现出来。
〔法庭没有占据整个舞台,仅仅位于左侧后半部分;另一半以及近台部分则处于黑暗中。因此,可见的布景不仅由照明灯光界定,而且还比舞台略高出一截。
〔观众只能看见一部分旁听席:旁听席前的栏杆以及法官、执达吏、出庭双方的律师、陪审团。被告律师盖文·史蒂文斯,是个年龄约四十岁的男子。
〔被告站立,她是个黑人女子,约三十岁,也就是说,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可以随便估摸。她脸上神情平静,不动声色,若有所思。
〔她个头儿显得很高,高出全场一头。所有人目光都投向她,而她却不看任何人。她就好像独自一人,眼睛高高抬起,盯着听众席另一端远处一个点。
〔大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观察被告。
法官 南茜·曼尼戈,法庭宣判之前,您为自己辩护,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南茜不应声,也不动弹,就好像连听也没有听。
法官 我要提醒您,宣判之后,您再发言,法律就不准许了。我不能容忍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您若是有什么话要讲,现在就说吧。(南茜仍然默不做声)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讲的话,请您对您的当事人重复一遍好吗?我希望您认真做一做。刚开庭的时候,您宣布您将辩护无罪,而您的当事人却回答说她申辩有罪,这就已经制造了混乱。看来您没有向她讲清楚她应当如何回答。但愿这次做得好些,她能领会您的意思,在宣判之后能保持常态。
史蒂文斯 南茜,法庭提醒您,在宣读判决书之后,您就一句话也不应该讲了。以什么方式都不能说话。您有什么事情要声明,必须现在讲。(南茜仍然默不做声)想一想吧,南茜,法庭有它的法律。我知道您为什么回答“有罪”,而我曾一再向您强调必须回答“无罪”。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过现在,案子审完了。过一会儿,您在牢房里,想什么,说什么都随便了,您心中的一切,我知道,也理解。可是在这里,宣读完了判决书,您就应当保持沉默了。您想讲话,现在就讲吧。我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南茜注视他,沉默不语。
法官 (不耐烦地)她明白了吗?
史蒂文斯 她明白了,阁下。一颗痛苦和自信的灵魂对于所受的打击,也就只能明白到这个程度了。
法官 那好,我就要宣读判决书了。鉴于您,南茜·曼尼戈,于九月的第十三天,在杰斐逊城,故意并有预谋地杀害了戈旺·史蒂文斯夫妇的幼儿,本法庭判决如下:您将被押回州首府监狱,到三月的第十三天,您将被处以绞刑,直至死亡。愿上帝可怜您的灵魂。
南茜 (非常平静,一动不动,在寂静中忽然开口讲话,声音洪亮,但又不单独对任何人)是的,大人。谢谢,大人!
〔从看不见的旁听席传来抑制的感叹声。他们又愕然又气愤,认为这种违反规则的行为闻所未闻。场上开始萌生一种气氛,可以称之为惊愕,甚至骚乱,而南茜本人身在其中,或者身居其上,始终无动于衷。法官用槌击打桌子,执达吏急忙站起来,幕布也开始匆忙落下,但是下降时一抖一颤,就好像法官、法警乃至整个法庭都狠命往下拉幕布,以掩人耳目,压下这种令人气愤的事件。从看不见的旁听席中间,又升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似呻吟,又似哀叹,或许是抽泣。
法官 肃静!肃静!让旁听者都退出去。
〔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幕布急速落下,表明这一场景结束。
第二场景
〔11月13日18时。幕布轻轻拉起,场上是史蒂文斯青年夫妇的起居室。正中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在侧远台摆了一张长沙发、一盏落地灯,还有壁灯;左侧一扇门通门厅;里端一道对开的房门通餐厅;右侧有一个烧煤气的壁炉,里面架的劈柴是仿造的。室内洋溢着一种精美的、现代的气氛;然而,房间本身又似乎属于另一个时代。从天棚的高度、装饰以及一套家具来判断,它倒像一座老式住宅的房间。
〔只听一阵脚步声,继而,电灯点亮了,就好像人要进来,拧了开关。左侧的房门打开了。坦普尔先露头,接着她丈夫戈旺、辩护律师盖文·史蒂文斯先后进屋。坦普尔是位少妇,二十五岁左右,衣着讲究,打扮得非常漂亮,敞怀穿着一件皮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拿着手提包。她显得焦灼不安,但是极力控制自己。她脸上没有表情,走到屋中央的桌子前站住。戈旺比她大三四岁。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南方有许多他这种人:独生子,家境富裕,生活有保障,住在大城市的带家具的公寓套房,进南方和东部最好的大学读书,还是最重要的体育俱乐部的会员。如今,他们结了婚,成家立业,不用求职就有职位,非常体面地养家糊口。一般来说,他们关注金融问题:棉花行情、有价证券。然而,这个人的脸却略显不同,能看出有点什么遭遇——一个悲惨的事件,是戈旺没有预防,也没有准备面对的某种事,然而又是他认了,并且试图摆脱出来的某种事:他这次努力是由衷的,实实在在的,毫无一己的私念(也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完全符合他的道德准则。戈旺和史蒂文斯穿着外套,手上拿着帽子。史蒂文斯一进屋便站住了。戈旺顺手将帽子扔在长沙发上,走向坦普尔;坦普尔则站在桌子旁边,脱下一只手套。
坦普尔 (从放在桌子上的一盒烟里抽出一支香烟;她模仿被告的声调,但是这位少妇的声音,却显露了她想抑制并控制的激愤情绪)“是的,大人。”“有罪,大人。”“谢谢,大人。”人家要绞死你的时候,如果你要讲的话仅仅是这些,那么一个彬彬有礼的审判团,怎么能不满足你的愿望呢?
戈旺 够了,坦普尔!你还是住口吧。我去点着炉子,给你拿点儿喝的来。(对史蒂文斯)不过,盖文总得帮上点儿忙,把火点着,我来当当大厨师。
坦普尔 (拿起打火机)你去弄喝的,我来点火,免得让盖文叔父以为非得留下来不可。总而言之,他的全部渴望,就是以他这一小段告别词向我们表示尽了力:“我为杀害你们女儿的凶手辩护了,但是未能让法庭无罪释放勒死我亲侄孙女的这个女人,现在我同你们分手。下次见!”怎么样,对不对,戈旺,他明明就是向我们表达了这个意思。他可以回家了。
〔她走到壁炉前,跪下去,一只手拧煤气阀,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火。
戈旺 (不安地)坦普尔!
坦普尔 (点着火)能让我喝点儿什么吗?行还是不行?
戈旺 很好。(对史蒂文斯)您把大衣脱下来呀,放哪儿都成。〔他朝餐室走去。史蒂文斯没有动弹,只是观察坦普尔。
坦普尔 (始终跪在地上,背对着史蒂文斯)您若是留下,那就请坐;您不坐下来,那就请走。我倒倾向于第二个方案。一位母亲的正常痛苦,知道罪犯遭了报应所产生的满足感,这种喜悦是人们爱独自品味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史蒂文斯观察她,继而走到近前,从兜里掏一块手帕,站在坦普尔身后不动,将手帕递过去,放在她眼睛下面。她审视手帕,接着抬眼望史蒂文斯。少妇的脸异常平静。
坦普尔 做什么用?
史蒂文斯 这手帕很好,您用得着的。
坦普尔 为什么?坐火车防备煤屑迷了眼睛吗?然而,我们是乘飞机旅行的,戈旺没有对您讲过吗?半夜我们从孟菲斯机场起飞,明天早晨到达加利福尼亚。到达加利福尼亚!
史蒂文斯 您还是留着吧。
坦普尔 (转身面对史蒂文斯)您来这里要看我流泪,那我就干脆告诉您,您看不到的。既看不到我流泪,也看不到别的什么。我抓不准您这次的来意,况且我也不在乎。不管来意如何,您都不会达到目的。您明白吗?
史蒂文斯 明白。
坦普尔 这就是说,您还不相信我这话。(附近有响动)他来了。他也会问您要做什么,为什么您一直跟我们到家里来。
史蒂文斯 我必须对他讲真话吗?
坦普尔 听我说,盖文叔叔,现在是我要向您提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您究竟知道什么?……
〔由于戈旺回来,她一句话没讲完,当即改变话题,神态十分自若,此刻任何人进来,都不会觉察出来。
坦普尔 归根结底,您是她的辩护律师。她应当对您讲了。即使一个吸毒的女人,她要杀害一个小孩子,在她自己眼里,也总该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吧。
戈旺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提这事儿了。
〔他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罐水、一个微型小冰桶、三只空杯子和三只已经斟满威士忌的高脚杯。威士忌酒瓶从他外套的兜里露出来。他走到坦普尔跟前,将托盘递给她。
戈旺 你自己拿。我也喝一杯。头一杯。八年之后。有何不可呢?
坦普尔 有何不可?
〔她拿了一杯威士忌。戈旺又把托盘递给史蒂文斯,他拿了第二杯。戈旺将托盘放到桌子上,自己端起第三杯。
戈旺 八年来,烈性酒我一滴未沾。算起来有八年了,对不对?也许这正是时候,否则永远也不会再破戒了。不管怎么说,总归不算太早。(对史蒂文斯)这杯酒,您就一口干了。您大概还要加点水吧?
〔他酒没有沾,又把杯子放到托盘上,拿起水罐往一只平底杯里倒水,再将水杯递给史蒂文斯,但是这工夫,史蒂文斯已经干了威士忌,将酒杯放下,再端起那杯水。坦普尔也同样没有沾她的酒杯。
戈旺 现在,史蒂文斯阁下,被告律师也许要告诉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
史蒂文斯 尊夫人对您说过了,我来这里是向你们告别。
戈旺 很好,再见!最后再来一杯吧,我们毕竟善于生活。不过,喝完了就走吧。
〔他端起史蒂文斯的水杯,回到桌前。
坦普尔 (酒杯没有沾唇,她又放回托盘)当然了。他还穿着大衣喝酒,显然无意久留。
戈旺 (从口袋里取出酒瓶,给史蒂文斯调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有何不可呢?如果说在法庭上,他有力量抬起手臂,为杀害他侄孙女的一个黑人妇女辩护。那么,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呢外套,肯定也能伸出手臂,同那孩子的母亲碰杯!(坦普尔动了一下)我知道,坦普尔,我应当控制住自己。不过,也许说了更好,全说出来,一吐为快,至少解脱一段时间,哪怕时间很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