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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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普尔 (她注意审视史蒂文斯,而不是戈旺。史蒂文斯神情严肃,也一本正经地审视坦普尔)说得对!我们坐下来。我希望史蒂文斯叔叔也同你碰碰杯,我亲爱的。

    戈旺 (准备威士忌)他当然会同我碰杯了。他丝毫也不会感到为难。再说了,他为什么要可怜孩子的父亲呢?在法律看来,男人是不可能痛苦的。法律只可怜妇女和儿童,尤其可怜妇女,还特别可怜杀害白人儿童、吸毒的有色人种的妓女。(他把酒杯递给史蒂文斯,史蒂文斯接过去)因此,何必期望史蒂文斯——被告律师,怜悯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呢?而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他的侄儿和侄媳妇,又是被害的孩子的父母,这纯系偶然。

    坦普尔 (语气生硬地)够了,戈旺!

    戈旺 对不起!(他转向坦普尔,看见她手空着)你不喝吗?

    坦普尔 不喝,谢谢。我想喝牛奶!

    戈旺 喝牛奶?很好。不用说要喝热的啦!

    坦普尔 对,劳驾。

    戈旺 小意思。我去弄酒喝的时候,甚至还放上一个奶锅。毫无疑问,什么我都想到了。(他朝餐室的门走去)对了,我不回来,先不要放叔父走,如有必要,就将房门锁上。

    〔戈旺下。坦普尔和史蒂文斯没有动弹,直到听见配膳室的门关上的声响。

    坦普尔 (急促而口气生硬地)您了解什么?(更加急促)不要说假话!您清楚时间紧迫。

    史蒂文斯 时间紧迫?为什么?就因为你们乘坐今晚的飞机?可是,南茜,她倒有时间。四个月,从现在起到三月份……要知道,3月13日才绞死她。

    坦普尔 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的律师天天都能见到她……一名黑人妇女,和您,一位白人……您可能让她开口讲了,一吓唬她就开了口。用一点儿可卡因或一杯烈性酒,也能买通她。

    〔她戛然住声,凝视史蒂文斯的眼睛,仿佛深感诧异或者万分失望;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勉强听得见。

    坦普尔 上帝呀!难道她没有对您讲?我不能相信。您什么也不知道,要由我,还得我来讲?不对,这真叫我难以相信……不可能……

    史蒂文斯 不可能?真的吗?就是没有!她多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讲!

    坦普尔 您这话我不信,不过也没什么。那么您呢,您认为了解到什么了?您从哪儿了解的没关系。只是请您告诉我,您认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史蒂文斯 那天夜晚,有个男子在您房中。

    坦普尔 (她侧耳倾听配膳室方向,接着朝史蒂文斯走近一步)其实不然!那天夜晚,我的房间里没有男人。我会否认的,您明白吗?我已经对您说过,您从我嘴里什么也别想问出来。当然了,您可能让我站到证人席上,让我宣誓讲真话。尽管一位母亲的悲伤是圣洁的,您的那些陪审员不大喜欢随意将这种考验强加给她。不过,您是干得出来的。(改变口气)对不起,盖文叔叔,我很遗憾。您瞧,正是这事不可能,我不能讲。不行,哼,不行,永远我也不能讲!(配膳室的门啪地响了一声)我得走,让您单独和戈旺在一起。对,我上楼回房间等着,让你们单独谈谈。你们彼此肯定有许多话要讲。

    〔她住了声。戈旺走进来,用小托盘端来一杯牛奶,走到桌子跟前。

    戈旺 你们谈什么来着?

    坦普尔 没谈什么。我对盖文叔叔说,他的举止神态,有点像弗吉尼亚州的那些旧派绅士;你们俩身上还有某种东西,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她注视二人)很好的遗传。我去给巴奇洗澡,吃点儿饭。(她摸摸奶杯,看看热不热,然后才端起来)谢谢,亲爱的。

    戈旺 (对史蒂文斯)您瞧见了吧?温度正好。完美的服务!我就是培养成这个样子!

    〔他戛然住口,注意看坦普尔。坦普尔端着奶杯站在原地,显然没有动弹,什么也没有做。他走上前,拥抱她。她身子僵板地接受亲吻,然后朝门厅走去。对史蒂文斯:

    坦普尔 再见,盖文叔叔。六月份之前,我们回不来。

    史蒂文斯 也许3月13号吧?

    坦普尔 不,六月份。巴奇会给您和梅吉寄一张明信片。不过,万一您了解到什么新情况,能帮助南茜的真实情况,又需要我作证,尽管我还看不出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儿,那么您就给我写信。(停顿)万一您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史蒂文斯 我还不知道的情况,恰恰是您能告诉我的。

    坦普尔 (沉默片刻)不行,我不行,盖文叔叔。别人守口如瓶,我为什么说呢?有人要上天堂,我算什么人,非得阻拦呢?晚安。

    〔坦普尔出去,随手关上门。史蒂文斯神态极为严肃,将威士忌酒杯放到托盘上。

    戈旺 听你们二人说话真是一大乐趣,多么坦率,又多么亲热,叔父和侄儿媳妇深情地相爱,彼此毫无隐瞒。(突然地)您能把这杯酒喝了吗?我还得吃晚饭,收拾行李呢。

    史蒂文斯 您这杯还没有喝呢。您不愿同我一起喝吗?

    戈旺 (他端起满满一杯酒)有何不可呢?不过,您最好还是走开,让我们好好品味漂亮的复仇,这是法庭提供给我们替代我们的孩子的。

    史蒂文斯 我希望这能给你们以安慰。

    戈旺 我祈求上帝,但愿如此,是的,我祈求上帝。复仇!哼,以眼还眼!还有更空洞的词儿吗?必须失去一只眼睛,才能领悟这话的含义。

    史蒂文斯 你们这个仇还没有报,要等南茜死了才行。

    戈旺 死了有何不可?也不算多大损失……街头一个妓女,一个醉鬼,一个吸毒的黑人……

    史蒂文斯 一个堕落的、流浪的女人,生活无望了,直到那一天,戈旺·史蒂文斯夫妇纯粹出于人道,将她从水沟里救出来,给她生活的机会。(戈旺伫立不动,握酒杯的手指握得越来越紧。史蒂文斯在观察他)而她呢,出于感激……

    戈旺 够了,盖文。回您家去吧!要不然就见鬼去!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

    史蒂文斯 我走,等一下就走。(停顿一下)戈旺,您真的盼望将南茜绞死吗?

    戈旺 我?不是!这案件整个儿就同我没有关系。按一般说法,我甚至没有起诉。喏,唯一把我同这案件连在一起的事情,就是我被视为这孩子的父亲。而这孩子又被……见鬼,谁把这称做威士忌呢?

    〔他将威士忌连同杯子投进装冰块的小桶里,一把抓起一只平底空杯子,同时将酒瓶倾向杯子倒酒。刚开始没有弄出一点儿动静,紧接着他显然在笑;开头笑得很正常,可是几乎紧接着就失去控制,近乎歇斯底里了,同时他还往杯子里倒酒,酒很快溢出来。这时,史蒂文斯伸手抓住酒瓶,制止了戈旺的举动。

    史蒂文斯 住手!立刻住手!

    〔他抓住戈旺拿的酒瓶,放回到桌子上,拿起酒杯,往另一只杯里倒了一些酒,递给戈旺。戈旺接过酒杯,停止大笑,又冷静下来。

    戈旺 (端着酒杯而不饮)八年啦!八年没有沾烈性酒。这就是给我的报答!我的孩子让黑人女坏蛋给杀害了;她甚至都不肯逃跑,否则警察或者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朝她开枪,像对付一条疯狗那样把她撂倒。您明白吗?八年没有喝酒,而我的节制也得到了酬劳;好操行保持这么久,我得到了所应得的。好吧!现在我已经付出了。因此,我可以重新喝酒了。然而,我却没有喝酒的欲望了。那么,至少我有权笑吧,对不对?有此必要,不是吗?这件事我不情愿,不是也干了吗?这样,人家也同意价钱给我打折。我有两个孩子,人家只要找一个,就算付清了。死一个孩子,当众绞死一个女黑人,这就是我保护自己而要付出的全部代价……

    史蒂文斯 保护自己防备什么?

    戈旺 防备过去,还有我的放荡生活。还有,您也知道,八年前的那种酗酒。也可以说,防备我的懦弱……噢!对,的确可笑的。不过笑得不要太厉害,嗯,声音也不要太高,对不对?嘘!嘘!不能打扰从前的女子。譬如说打扰德雷克小姐,坦普尔·德雷克小姐,眼下的戈旺·史蒂文斯。不能叫醒一位年轻姑娘,也不能唤醒那时候的我。懦弱,对,为什么不是呢?懦弱,正是一针见血。不过,这个词不顺耳,那就干脆说过度吧。

    史蒂文斯 谁还记得那段过去呢?

    戈旺 真的吗?那么,我亲爱的叔父,您不记得了吗?戈旺·史蒂文斯,就是在场的这位,是在弗吉尼亚培养成绅士风度的人,也真够绅士的。有一天喝酒,醉得像十位绅士,劫持乡村学校的一名少女,当然是处女了。对,为什么不是呢,他同那少女驾小车在乡间飞驰,要去看一场足球赛,当时又醉得像二十位绅士,走迷路了,再灌烧酒,比得上一个团的绅士。最后把小车毁了,醉成死人一般,丧失了神智。这工夫,那名少女,当然始终是处女,被一个精神病抢走,关进孟菲斯的一家窑子里……(他嘴里咕哝一个词听不清楚)

    史蒂文斯 什么?

    戈旺 对,对,这终归要称做怯懦,哪怕这个词不好听。

    史蒂文斯 然而后来娶了她,这不能算作怯懦。

    戈旺 当然啦!一出窑子就娶了她,这是一件豪举!何等阶层,何等气度哇!弗吉尼亚的一位名副其实的老爷!我说什么!那时我独自一人,就抵得上一支绅士的军队。

    史蒂文斯 不管怎样,动机不失为一位绅士。不过,戈旺,关进一家妓院里,而后来又……我听得不大明白……

    戈旺 (急速抓起史蒂文斯的酒杯)扔掉这种掺水的酒。

    史蒂文斯 (握住自己的酒杯)您说一个女子被囚在一家妓院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戈旺 没有别的意思,您明白。

    史蒂文斯 您没有加上一句:“而且她还乐意”吗?(二人对视)正是这一点,您永远也不能原谅她吗?怪她没有成为您那一刻生活的清白的动因。而那一刻生活,您永远也不能忘怀,既无法理解又无法补赎,甚至不去想它都不成。只因为,特别是因为她居然没有感到痛苦,甚至还产生乐趣吗?您不能原谅她的是这一点吗?也就是说您不仅因此丧失了自由,还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丧失了您妻子的尊重,尤其失去您的孩子。而您以如此惨痛的代价,偿付您妻子既未丧失也不懊悔,甚至并不感到缺少的东西。告诉我,戈旺,是不是就为这个,那个迷途的可怜女黑人,是不是就为这个该死呢?

    戈旺 出去!

    史蒂文斯 事情如果是这样,您就一枪将自己脑袋打开花吧!不要再这么苦恼折腾了,反正您也忘不掉。自杀算了,至少从此撒手,再也不必回忆,再也不会半夜盗汗醒来,既然您不愿意,也不能够停止回忆这段往事!再不然,您就痛快一次,正视这件事。告诉我那个疯子将她关进孟菲斯那房子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发生了,除了您和她谁也不知道,也许连您也不知道吧?

    〔戈旺一直定睛注视史蒂文斯,他缓慢地、放肆地将一杯威士忌重又放到托盘上,拿起酒瓶,举到头顶上,威士忌立刻从没有塞住的瓶口流出来,沿着手臂、衣袖,一直淌到托盘上。戈旺仿佛并无觉察。他的声音、话语很不清晰。

    戈旺 噢!愿耶稣来助我!耶稣来助我!

    〔史蒂文斯沉默片刻,继而不慌不忙,将自己的酒杯放回托盘,转过身去,经过长沙发时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门口,径自出去。戈旺平举着已经空了的酒瓶,又待了片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抽泣了一阵,似乎又回过神儿来,一时又清醒了,将空酒瓶放回托盘,瞧见他的一杯威士忌酒还没有动,便端起来,停了一下,转过身去,将酒杯投进熊熊燃烧着煤气火的壁炉柴架上。

    〔灯光完全熄灭。

    第三场景

    〔史蒂文斯家客厅。3月11日,夜晚十点钟。

    〔房间同四个月前完全一样。只是这回台灯点亮了,长沙发挪了地方,现在对着观众了。餐室的门关着。右侧角落的独脚小圆桌上摆着电话。

    〔前厅的门开了,坦普尔和史蒂文斯一前一后走进来。坦普尔身穿长浴袍,她的头发用发带扎在后面,就好像准备睡觉了。史蒂文斯则身穿外套,头戴帽子。他的一套礼服与前场不同。坦普尔走进来站住,史蒂文斯也站住了。

    坦普尔 把门带住,巴奇在婴儿室睡觉呢。

    史蒂文斯 您把他带来啦?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他就睡在那屋里……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他不在这儿就更好些。

    坦普尔 他在这儿了。

    史蒂文斯 (注视坦普尔)讹诈,对不对,坦普尔!您这是故意的。没关系,我们还是照样谈。

    坦普尔 讹诈?有何不可?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利用自己的孩子筑起一道壁垒呢?

    史蒂文斯 请问,您为什么又从加利福尼亚回来呢?

    坦普尔 为了找回安宁。(她走向桌子)然而,安宁我没有找回来。您相信偶然巧合吗?

    史蒂文斯 我可以相信。

    坦普尔 (她从桌子上拿起折起来的电报,打开来)这封电报,您是3月6日打给我的:“还有一周就到13号。停。然后您去哪里?”

    〔她又折起电报,史蒂文斯在观察她。

    史蒂文斯 怎么样呢?现在是11号。这就是巧合吗?

    坦普尔 不是。巧合是指另一件事。(她坐下,将电文纸扔到桌子上,转身面对史蒂文斯)那是6号下午。巴奇和我,我们在海滩上。我捧着书看,要尽量忘掉电报,小家伙边玩耍边喋喋不休。突然,他问:“妈妈,加利福尼亚,离杰斐逊远吗?”我随口回答:“对,宝贝儿。”同时还继续看书。他又问道:“在这儿待多长时间?”我回答:“一直等我们待够了为止,宝贝儿!”当时他注视我,一副乖样子问我:“我们一直待到绞死南茜吗?”太迟了。我本应当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太迟了。我回答说:“对,我的宝贝儿。”一时找不到别种回答。是他对我说的,当然像所有孩子一样,他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然后呢,妈妈,然后我们去哪里?”同您问的完全一样:“然后您去哪里?”于是,我们乘坐最早一个航班回来了。我给戈旺吃了安眠药,安排他躺下,但愿他睡着了,我就给您打电话。您有什么说的吗?

    史蒂文斯 没有。

    坦普尔 很好。看在爱上帝的分儿上,我们谈别的事儿吧。(她走到一张椅子前)我在这儿了,谁的过错无关紧要!您要点儿什么?喝杯酒吗?(她什么也没有给他,也没有等他回答)一定得救南茜!您和巴奇,你们一起把我弄回来,终于把我弄回来,因为我似乎知道点儿情况,还没有告诉你们。可是,您为什么认为,还有什么情况我没有对您讲呢?

    史蒂文斯 因为您就这样,从加利福尼亚回来了……

    坦普尔 这理由不充分。还为什么呢?

    史蒂文斯 因为您在那儿……

    〔坦普尔没有回头,一只手伸向桌子,摸索着直到摸着香烟盒,取出一支烟;同一只手再寻觅,直到抓着打火机,这才将香烟和打火机全拿到膝上。

    史蒂 文斯……就是天天在审判庭,面对法庭。从第一天起,终日如此……

    坦普尔 (还是回避看他,一副全然无动于衷的神态,将香烟放到嘴唇上,说话时香烟随着音节跳动)难道我不是位伤心的母亲吗?……

    史蒂文斯 当然是位伤心的母亲……

    坦普尔……亲自来品味复仇的滋味,而一只嗜血的母老虎,喏,蹲在她孩子的尸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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