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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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蒂文斯 然而,一位伤心的母亲的心没有那么大空间,能同时容纳痛苦和复仇。就是见一见杀害她孩子的凶手,她又怎么能受得了?

    〔坦普尔打着打火机,点燃香烟,将打火机放回桌子上。史蒂文斯探过身去,将烟灰缸一直推到她够得着的地方。

    坦普尔 谢谢!听我说,盖文。归根结底,我知道什么,或者您认为我知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甚至无需了解这些。我们只需要一件东西,一份证明,一份宣了誓的声明,保证她疯了……她已经疯了好几年了……

    史蒂文斯 这我想过,可是太迟了。五个月前,也许还行……如今,已经宣判了。她被判定有罪,被判决了。从法律角度看,她已经死了。从法律角度看,南茜·曼尼戈甚至已经不存在了。

    坦普尔 即使我签署一份声明也不行吗?

    史蒂文斯 您在声明里说什么呢?

    坦普尔 那要由您告诉我应当说什么。不管怎样,您是辩护律师,即使无力救您的当事人。就算您想不出什么来,我也可以说,我知道她疯了好几年了。我是受害者的母亲,我这样说,谁还敢怀疑呢?

    史蒂文斯 那么,对司法官的侮辱呢?

    坦普尔 什么侮辱?

    史蒂文斯 被告被判决之后,您认为原告主要证人,听清楚了,原告主要证人能重上法庭,说案子判错了,应当宣布无效吗?

    坦普尔 (不动声色地)随便对他们说什么,就说我遗忘了,我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检察长买通要我保持沉默……

    史蒂文斯 坦普尔!

    坦普尔 对他们说,孩子被人捂死在摇篮里,母亲要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然而,她一旦抓住了报仇的机会,又可能明白不能蛮干到底,牺牲一条人命,哪怕是一个黑人娼妓的性命。

    史蒂文斯 (注视她片刻)这么说,您不愿意她死啦?

    坦普尔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但是看在对上帝的爱的分儿上,不谈这个了。至少,我所要求的事儿,难道不可能吗?

    史蒂文斯 坦普尔·德雷克要救南茜的命?

    坦普尔 戈旺太太要救她的命。

    〔她凝视史蒂文斯,还一直吸着烟。继而,她缓慢地从嘴上取下烟卷,在一直观察史蒂文斯的同时,伸手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史蒂文斯 很好。我们重新出庭,宣誓证明凶手在作案时已经疯了。

    坦普尔 对。这样也许就能……

    史蒂文斯 证据在哪儿?

    坦普尔 证据?

    史蒂文斯 您拿出什么证据来呢?

    坦普尔 我怎么知道呢?在证词中写什么呢?必须写上什么,证词才卓有成效呢?

    〔她住了口,又定睛看着史蒂文斯,而史蒂文斯则继续观察她,一句话不讲,只限于注视,一直看到她长叹一声,很沉重,近乎呻吟。

    坦普尔 唔!您还要怎样?您还有什么要求呢?

    史蒂文斯 我要了解事实!唯独事实,才能使一份证词有效。

    坦普尔 事实!我们正在设法救一个判了死刑的凶手,而她的辩护律师已经承认失败了。在这案件中,事实有什么用处?(说话速度又快又尖刻)我说……“我们”!其实不然,只是我,孩子被她杀了的母亲。是我在设法救她!不是您,盖文·史蒂文斯——辩护律师,而是我,戈旺·史蒂文斯太太——孩子的母亲!哼!您就不能想象一下,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吗?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史蒂文斯 您什么都能干出来,除了能挽回整个案件的一件事。先把她要被处死一事抛在一边。况且,这算什么呢?随便一点儿可疑的事实,随便一份宣了誓的作假声明,就能要一个人的脑袋。处死一个人不算什么,问题的关键是非正义,唯独事实能对付非正义。事实,或者爱心。

    坦普尔 (口气生硬地)爱心!上帝呀!爱心!

    史蒂文斯 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为怜悯心。或者勇气,或者人格,或者只是睡安稳觉的权利。

    坦普尔 您还向我提安稳觉,而这六年来……噢!劳驾,让我安静点儿吧!

    史蒂文斯 坦普尔,我为南茜辩护,是不顾我的家庭,不顾我所爱的你们大家的反对;我为她辩护,是出于对正义的热爱。然而,对她的判决没有给她正义。而这种正义,我只期待您给予了,鉴于您,坦普尔·德雷克,您从前的遭遇。

    坦普尔 可我要对您说,无论事实还是正义,同整个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也帮不上您什么忙。您到了最高法院出庭,要做的不是讲出谁也不会相信的一种事实,而是一份宣了誓的有力声明,哪个法庭也无法反驳的一份声明。

    史蒂文斯 我们不是向最高法院申诉。(坦普尔定睛看他)上最高法院,已经太迟了。如果可行的话,四个月前我就会安排了。我们去拜访州长,今天晚上就去!

    坦普尔 州长?

    史蒂文斯 对。我认识他,他会听我们解释。不过,现在,他有没有能力救南茜,也很难说呀。

    坦普尔 那为什么要去拜访他呢?为什么?

    史蒂文斯 我对您说过,为了事实。

    坦普尔 没有别的,只为这种可怜的理由?仅仅为了用足够的词语,高声清楚地把事实讲出来吗?仅仅为了讲出来让人听见,让随便一个什么人,与此案无关,甚至不感兴趣的一个人听见吗?只因他能够倾听,就有权听见高声讲出来的这些话吗?那好,您就明说,结束您这漂亮的誓言,还是向我宣布为了我的灵魂的利益我必须讲吧!

    史蒂文斯 我已经做了。我对您说过应当讲出来,以便讨回夜晚安眠的权利。

    坦普尔 我也回答过您,已有六个年头儿,我分不清失眠和睡眠、白天和夜晚了。(她盯着看史蒂文斯的眼睛。史蒂文斯不应声,只是看着她。她犹豫起来,继而,她指了指婴儿室,压低了声音)您完全清楚,我要想让这个孩子继续安宁地生活,就不能讲出来。我把孩子带来,就是让您想想他,想想他的安宁。然而,您也要把他唤醒。

    史蒂文斯 如果您本人找回睡眠,他也会睡得安稳。

    坦普尔 为了这孩子的安宁和他将来的睡眠,不绞死杀害他妹妹的凶手,让遗忘来抹掉一切,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史蒂文斯 难道就得不择手段,甚至不惜随意编造谎言吗?

    坦普尔 事情一过,谎言也就消逝了。

    史蒂文斯 您说归说,并不相信。

    〔坦普尔回到桌前,点着一支香烟,接着毅然决然地转身,面对史蒂文斯。

    坦普尔 那好,走吧!前去敲门。提出您的问题。

    史蒂文斯 那天夜晚,到您屋里的那个男人,他是谁?

    坦普尔 是戈旺,我丈夫。

    史蒂文斯 戈旺不在家。他和巴奇,早晨六点钟就动身去新奥尔良了。(二人对视)是戈旺本人,他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您。我明白了,您安排那次旅行,就是为了让他和巴奇那天晚上离开。真的,我很诧异,您没有把南茜也打发走。(他停下,仿佛发现了什么)唔,是您干的,对不对?您企图让南茜干,而她拒绝了。对,我敢肯定是这样。那个男人是谁?

    坦普尔 那男人在那儿吗?您就证明试试看。

    史蒂文斯 我证明不了。那天夜晚的情况,南茜什么也不肯对我讲。

    坦普尔 她不肯对您讲吗?那好,请您聚精会神听我说。(她站在原地,身子挺直僵硬,正面注视史蒂文斯的眼睛)坦普尔·德雷克死了。从前少女的我,比南茜·曼尼戈早死了六年!如果南茜·曼尼戈没有别人能把她从绞刑架上救下来,那就只有求上帝来帮她啦!现在,您走吧!

    〔她注视史蒂文斯。过了片刻,史蒂文斯站起来,但是还是不停地观察坦普尔,而坦普尔则与他对视。继而,他朝门口走了一步。

    坦普尔 晚安。

    史蒂文斯 (停了片刻)如果您改变了主意,请给我打电话。不过,别忘了,再有两天就执行了。晚安!

    〔他绕过椅子,拿起外套和帽子,走到门厅,径直出去了。

    〔史蒂文斯出去之后,戈旺悠闲地出现在门口,他只穿着衬衣,领口敞着,没有打领带。他注视坦普尔。坦普尔双手用力按住面颊,一动不动待了一会儿,继而手臂垂下来,毅然决然地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戈旺一直观察她。

    坦普尔 (对着话筒)请接329。

    〔她还没有瞧见戈旺。戈旺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逐渐靠近,刚好走到她身后,电话中就有人应答了。

    坦普尔 喂,我要同盖文·史蒂文斯先生讲话……对,我知道。不过他快到了。等他一到,劳驾告诉他给……

    〔戈旺抓住拿话筒的手,将电话挂断;另一只手将一只小药瓶扔到桌子上。

    戈旺 喏,这是你的安眠药。盖文说的那天晚上在场的那个男人,你为什么不对我讲呢?算啦!你也不必费多大劲儿,只要对我说是巴奇的一个舅舅,你忘记告诉我了就行了。

    坦普尔 (刚开始有点惊愕,接着又恢复表面的镇定)如果我对你说根本没有人,你相信我的话吗?

    戈旺 当然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一直相信你,对不对?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起生活到现在。直至今日,我甚至还以为,去新奥尔良打鱼的那个妙主意,也是我独自想出来的。如果我不是冒失地听了你们这场美妙的谈话,如果不是盖文叔叔在无意中告诉我相反的情况,我还会相信的。毫无疑问,除了我,人人都知道了。不过,这样非常好。这样非常好,认为唯独我这么傻,唯独我……算啦!还是感谢。然而,劳驾,破一次例,今晚尽量讲讲真相。也许盖文说得对,也许他要打交道的人不是我妻子,而是一个叫坦普尔的人,你我都很熟悉的、从远方回来的一个人,对不对?比方说,当时在场的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巴奇的生身之父,而他直到现在,还让我以为孩子是我生育的。恰恰那天晚上,他进城来,就像这么碰巧……

    坦普尔 (转身走向房间)戈旺,住口!

    戈旺 不,丝毫也不要担心。我不会大吵大闹的,你放心好了。我也不会打你,我平生没有打过一个女人,连一个婊子也没有打过,知道吗,甚至没有打过孟菲斯的一个妓女,或者一个“前”妓女。可是,温和的耶稣哇,我认识的一些男人就说,一个男人有权打两种女人:他的老婆和他的婊子。瞧瞧我这运气,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只要打一次,只要扇一个耳光,就能打了两种女人。(他住了口,转过身去,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继而,他改变声调)要我给你弄一杯饮料吗?

    坦普尔 (生硬地)不要。

    戈旺 (将自己的烟盒递给她)那就抽支烟吧,怎么都成,总得干点儿什么,不要这样原地愣着。

    〔她取了一支烟卷,一直拿在手上,而始终僵硬的手臂垂在身边。

    戈旺 我得了个好分数,可以停一停了,现在,我们再重新开始。自然了,如果我们能够相互理解的话。应当说这不大容易。今天晚上,刺激人的消息,像雨点一般落下来。这么多社交新闻,我们脑子乱哄哄的难以达成一致,也不足为奇。即使涉及最普通的问题,比方说了解一位母亲,好好的一个妻子,怎么突然像一个赎了身的可恶妓女那样乱来,竟然导致自己的孩子被杀害!

    坦普尔 很好。说下去,直到现在我们埋藏在心里的话,这回来个了结。

    戈旺 真的吗?你认为我们能够了结?你真的认为有一份工资,有朝一日你可以不再付给吗?真的认为你在人世的债务的最后一笔,他们不再向你索取吗?你也可以不必为我们所犯的仅仅一个错误而偿付吗?的确,这仅仅是一个错误,对不对,一个单纯的错误?以基督的名义,我们笑吧。喂,笑哇!笑哇!

    坦普尔 (激烈地)说够了,戈旺!

    戈旺 好极了。扇我耳光吧,打我吧。这样,也许我可能反过来打你,于是你可能开始原谅我,你完全清楚:整个这件事都原谅我,首先是八年前那次酩酊大醉,当时我喝醉了,并不是想喝烈酒,而是因为害怕,因为我这个在学校充好汉的家伙,最有名气、始终时髦的大学生,是夏洛茨维尔大学俱乐部主席,还能叫出纽约茶馆所有坏女人的名字。可我却害怕,不知道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个密西西比的外地女孩子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跟一个中学毕业之前从未离开过家的小妞儿如何说话。对,喝醉了好有勇气同她说话,说服她逃离那辆旅游车。

    坦普尔 你并没有强迫我!

    戈旺 什么?

    坦普尔 你并没有强迫我。你向我提出建议,我自主地接受了。你没有责任。

    戈旺 你还不住口?喂,你还不住口?是我的责任!那就说利用也一样!对,让我利用吧,既然我这么考虑。让我独自尽情地呻吟。你本人不妨也试试,你会发现呻吟是有乐趣的。你不妨按照这种推测哀叹:这八年来我总在心里嘀咕,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娶一个贤淑的好姑娘,她在丈夫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之前,绝不会放纵情欲……(他住了口,双手捂住脸)唉,你我二人,我们本来应当相爱,我们本来应当相爱呀!你回忆不起来了吗?

    坦普尔 对。

    戈旺 什么对呀?

    坦普尔 我们本来应当相爱。

    戈旺 (朝她伸出手)过来!不要离我这么远。

    坦普尔 (伫立不动)不。

    戈旺 (又镇定下来)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那天夜晚,我们家里有个男人。

    坦普尔 根本没有。

    戈旺 (没有听她说话)既然盖文叔叔都知道了,那么我推想,在杰斐逊城除开我,当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还看不出那个人同凶杀案有什么关系。不过,也许你同他上了床,让南茜撞见了,她一时愤恨,或者性欲冲动,或者类似原因,便把孩子杀掉了。也许并不是南茜那么冲动,而是你们只顾卑鄙地寻欢作乐,忘记把孩子从床上抱开,而在那种苟且偷情中……你瞧见啦?瞧我能判断出来吧?

    坦普尔 (机械地摇头,就像到了神经发作的边缘)不是,不是,不是……

    戈旺 不是,真的吗?我该不该相信你的话?你就说吧!说那天夜晚,你屋里根本没有男人。(坦普尔默不做声)快点儿!你就不能否认吗?(她仍然沉默)很好。这样更好,更清楚!至少,你没有告诉盖文,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我本人什么也不想知道。任何别人都不会了解,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禁止你给盖文叔叔打电话,你也不同意向州长或者向任何人透露任何情况。你本人也说过,而且你再说什么也不如这话真实:如果南茜要指望你免除一死,那就让上帝来帮她吧。明白吗?

    坦普尔 不明白。

    戈旺 不对,你明白啦!我甚至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瞧,我善于容忍,不失上流社会人士的风度。可恶的上天在无限慈悲给我的考验,我不但乖乖地接受,而且还加以利用。不错,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升华,对不对,也是为了学会宽恕别人的过错。一只地道的羔羊,怎么!还别说!羔羊还希望你留下一滴血,不要全偿付给你从前的所为。因此,你不要动这电话,一切又会重新变得可能了。反之,如果你打电话,那我一走就永不复返了。

    〔坦普尔慢腾腾地转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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