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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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旺 等一下。这六年当中,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清理这一切。现在也行,你是自由的。不过,你一旦拿起这话筒,和盖文叔叔通上话,那就晚了,离开的将是我。你愿意我走吗?(她不回答)说你不给盖文打电话了,说呀,求求你啦!

    坦普尔 我做不来。

    戈旺 说呀,坦普尔!从前我们相爱过。

    坦普尔 我们本来可以相爱。

    戈旺 那就证明这一点吧。如果南茜该被绞死,那就让她死了吧。如果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有她和你知道。如果她本人不愿意讲出去,她也不愿意保命,那么你何必又……

    坦普尔 我做不来。

    戈旺 坦普尔!

    〔坦普尔转过身去,直挺挺地走向电话。戈旺抢先一步,用手按住话筒。

    戈旺 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打电话我就离去。

    坦普尔 (声调异常平静)劳驾,戈旺,你这手移开。(二人对视。戈旺抽回手。坦普尔拿起听筒,放到耳边,目光直视前方,继而说道)请接329号……

    ——幕落

    第二部分

    第四场景

    〔州长办公室一角,3月11日至12日深夜约两点钟。一张庞大笨重的办公桌,平展展而光秃秃的,上面只摆着一个烟灰缸和一部电话机。办公桌后面有一把高靠背扶手椅。扶手椅后面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州徽:一只鹰、一架天平,在背景的旗帜上也许还有拉丁文的一句格言。另外两把椅子,大致相对,摆在办公桌的两端。办公桌占据舞台的前半部分的右侧,正如第一场景的法庭,占据舞台前半部分的左侧。

    〔州长站在坐椅和办公桌之间,州徽之下。他不年迈,也不年轻,有点像大天使加百列[52]。显然他是被人从卧室里叫出来的,尽管他扣了衬衣领扣并打了领带,头发也梳得很整齐。

    〔坦普尔和史蒂文斯刚刚进来。坦普尔还是第二场景的打扮,身穿同一件皮大衣,头戴同一顶帽子,手拿同一个小提包。史蒂文斯的衣着与第三场景完全相同,他帽子拿在手上。二人朝办公桌两侧的椅子走去。

    史蒂文斯 谢谢您接待我们,亨利。

    州长 欢迎二位,请坐吧。(对坐下的坦普尔)史蒂文斯太太吸烟吗?

    史蒂文斯 是的,谢谢。

    〔州长递给坦普尔一支香烟,并且给她点着。接着,他坐下去,双手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还一直拿着打火机。史蒂文斯坐到坦普尔对面的椅子上。

    州长 我朋友盖文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太太,您要向我谈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坦普尔 对。

    州长 我听您讲。

    坦普尔 我想了解一下我应当讲到什么程度。

    州长 我不明白。

    坦普尔 如果您告诉我已经掌握的情况,那我就会知道应当谈的余下的部分。

    州长 您从远方来,太太,又是凌晨两点钟。这恐怕不是没有缘故的。是什么促使您走这一步,毫无疑问,您比我更清楚。

    坦普尔 我知道。不过,我要讲的极难启齿,极难启齿,对,正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以便……总之,别太让我为难了。

    州长 (注视着坦普尔)那好,向我谈谈南茜·曼尼戈吧。她叫这名字,对不对?要不然,她是怎么拼读的?

    坦普尔 她不拼读。她不能拼读。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你们要绞死的人,就是用这个名字,也许这不是她的真名实姓。然而,她被绞死之后,这一细节就无关紧要了。

    州长 不管怎样,先对我谈谈她吧。

    坦普尔 她没有什么好讲的,她无非是一个堕落成娼妓和吸毒的女人,是我和我丈夫把她从污水沟里捞出来,让她给我们的孩子当保姆。她杀害了其中一个孩子。明天就送她上绞刑架了。而我们,我是指她的辩护律师和我,我们来这里请您救她一命。

    州长 对,这些我全知道。然而,为什么要救她呢?

    坦普尔 我是被她杀害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还要请您救她呢?就因为我宽恕她了!

    〔州长注意观察她。史蒂文斯也同样。他们等待着。坦普尔定睛看着州长,但是目光没有挑衅的神色,仅仅心怀戒备。

    坦普尔 因为她疯了!

    〔州长观察她,她也注视州长,同时小口小口吸烟喷出来。

    坦普尔 我明白。这个引不起您的兴趣。令您感兴趣的,当然是了解我为什么要雇用这样一个女人照顾我的孩子。那好!这么说吧,是为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归根结底,她还是个人嘛。

    史蒂文斯 不对,坦普尔,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坦普尔 (极其自然地)不错,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为什么我就不能停止说呢?这应当很容易呀。停止说谎,完全像停止跑步,停止喝酒,或者停止吃糖一样,因为已经厌倦了。然而说谎,就好像不知厌倦似的。好,我还是要告诉您,我雇用南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就是,我需要找个人到我家来说说话。(停顿)现在,我必须全说出来,以便让您了解为什么我需要她,为什么非常高贵的坦普尔·德雷克-史蒂文斯,只能找一个黑人妓女寻求共同语言。

    州长 对。告诉我们为什么。

    坦普尔 (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又挺起身。她讲话的声音生硬,颇不连贯,但是表面上并不显得激动)一个妓女,吸毒成瘾,无可救药,该永世下地狱,活在世间,也是为了有一天作为凶手死在绞刑架下。一个堕落的女人,只是在那一天才引起她同胞的注意:那天她倒在污水沟里,侮辱一个白人,而那白人用脚要踢掉她的牙齿,要把她的叫骂声堵进嗓子眼儿里。您还记得吧,盖文,那人叫什么来着?

    史蒂文斯 忘记了。他是银行出纳员,对不对?(对州长)他有意卖弄品德。(对坦普尔)可是,您有必要讲这些吗?

    坦普尔 有必要,有必要。那个星期一早晨,南茜还醉醺醺的,银行门口已经有五十来个人等候,刚一开门,她就突然冒出来,径直冲开人群,向那职员喊:“喂,白人,我那两美元在哪儿呢?”那银行出纳转过身来,抬手就打她,将她扔到人行道边的污水沟里,还狠命踢她,企图压住那一再重复的声音:“我那两美元在哪儿呢?”众人终于明白了,就阻止他再踢这女黑人的嘴:她的牙齿掉了,流着血,但一直在结结巴巴地说:“您欠我两美元,是半个月前那次,后来您还来过……”(她住了口,双手捂脸,待了一会儿才移开)好吧,应当全讲出来。刚才说到哪儿啦?

    州长 南茜说:“您已经欠了我两美元……”

    坦普尔 两美元,对。可是,为什么讲这么多呢。全部真相,我最好一下子全倒出来。(她像跳水之前那样深呼吸,接着说道)两美元,这是南茜·曼尼戈的牌价。然而我呢,也在一家妓院住过,到那儿一次显然贵得多。(她住了声,身子僵直不动,看着两个人。继而,她浅浅一笑)非常高贵的夫人,对不对,承认这种事儿?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女继承人,我们就是这样子。(沉默)不管怎样,我跨越了这一步。现在,这算完了,我再也停不下来,也退不回去了,现在非继续不可了。(沉默)你们为什么一言不发?帮帮我呀,说说话呀。要不然,就到这个州各处呼喊,重复我刚说的话,好让所有长了耳朵的人全听见我绝不会相信的事情。(州长默默地注视她。她要向州长做个哀求的动作)我得走到哪个地步呢?在安居乐业,在遗忘和平静中生活了八年之后?必须走到哪个地步,您才能被打动,才撤回判决书,而我们也终于能回家睡觉,或者试图睡个好觉。对,要我讲什么才算蒙受足够的耻辱,您才能同意满足我的愿望!

    州长 判处死刑也是耻辱。

    坦普尔 现在我们不谈死亡,我们说的是耻辱。南茜·曼尼戈痛苦的不是耻辱,她仅仅因为要死了而感到痛苦。就是为了让她免遭这种短暂的痛苦,这种无关紧要的痛苦,我才在这凌晨两点钟,带着坦普尔·德雷克和她的耻辱来见您。

    史蒂文斯 说下去,坦普尔。

    坦普尔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州长)我得走到哪个地步呢?不要讲我必须全说出来。这话,有人已经对我讲过!

    州长 我尽量帮您。我知道坦普尔·德雷克是什么人。一名年少的女学生,八年前的一天早晨离开学校,对不对,和伙伴们乘一趟专列,要到另一所学校看足球赛。可是在旅途中她从车上消失了,六周之后才在杰斐逊重新露面,作为杰斐逊城一件凶杀案的证人。而指认她上法庭作证的那位律师的当事人,当时人们就得知,正是劫持她,并在那段时间囚禁她的人。

    坦普尔 关在孟菲斯城的一家妓院里,不要忘记这一点!

    史蒂文斯 等一下,让我对州长讲一讲事件的经过。对您来说,这样更容易一些。那天,坦普尔下了旅游车,去会一个在车站等她的青年。他们两个人打算单独去看足球赛。当时,那青年已经喝了酒,我想是为了有足够的勇气应付局面。他又喝了一些,结果毁掉自己的小轿车,同坦普尔住进一家走私酒店。那青年又喝得烂醉,就在他往下灌威士忌的时候,酒店里发生一起罪案,凶手劫持了目击凶杀的坦普尔,将她带到孟菲斯一个有人对您说过的地方。就是这些。不过还应当补充一点,开小车的那个年轻人,陪同坦普尔的那个,当时本来应当保护她,后来同她结婚了,一下子又恢复了自己的教养。他是我的侄儿。

    坦普尔 不要谴责他。那次逃离,是我愿意的。

    州长 为什么?

    坦普尔 人为什么要罪恶的东西?当然是因为人喜欢罪恶,胜过喜欢其他东西。不管怎么说,应当相信,当时我就喜爱罪恶,胜过喜爱任何别的东西。我愿意随那青年走,而他只能讨我五分的欢心。

    史蒂文斯 也许吧。然而,他应当保护您。

    坦普尔 (口气生硬地)为此他娶了我。同一件事,难道要他偿付两回吗?而这种事,偿付一次都恐怕不值得吧?

    州长 我能向您提个问题吗?

    〔坦普尔注视他,点了点头。

    州长 为什么您不把他带来呢?

    坦普尔 谁呀?

    州长 您丈夫。您同他有连带关系。作为您这方面的连带关系者,难道他不应该来这里吗?你们二人之间,也好把事情彻底澄清,一起设法救南茜·曼尼戈。

    坦普尔 我们到这里来,真的是为了救南茜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了。我倒觉得,我们来叫醒您,是要您给我一次感受痛苦的合法机会。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不是因为某种具体的事而痛苦,而是单纯的痛苦,像人呼吸那样痛苦。既然如此,要我丈夫来做什么呢?

    州长 如果他真的是您丈夫,也许他希望与您分担痛苦吧?

    坦普尔 为此他必须与我分担了一切。

    州长 我能否这样理解,您要对我讲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最好还是对他讲了,坦普尔。人总不能在谎言中生活八年。

    州长 如果他在场,您还会讲出来吗?

    〔坦普尔注视州长,史蒂文斯微微打个手势,没让他侄媳妇瞧见。在肃静中,戈旺进来,因在身后而坦普尔看不见,他在门口站住不动,继而闪身半躲在窗帘后面。

    州长 设想一下这位置坐的不是我,而是他。

    坦普尔 他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州长 假如他在场,您会当着他的面讲吗?

    坦普尔 嗯,会的!现在,就让我讲述吧。(停了一下)劳驾,请给我一支烟。(州长递给她一支烟,她没有点燃,就放在烟灰缸上了。冷场)说到我看见凶杀的场面,至少看见凶手的影子。凶手名叫波佩伊,他开一辆旧车,把我带到孟菲斯。我完全清楚,自己有腿有眼睛,汽车无论穿过哪个城镇的大街,我本来都可以喊人,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情况完全就像我未能同戈旺一起出去,或者汽车撞到树上之后我单独离去。是的,我本可以叫住一辆卡车、一辆小车,求人家送我去最近的火车站或者学校,再不然直接送我回家,送我回到我父亲和几个哥哥身边,他们知道哪是恶,哪是善。然而我没有呼救。我没有做出来,不是没有,坦普尔没有做出来。我不得不选择恶,也许是不知不觉。总之,波佩伊开着车,我留在他身边,什么也没有讲,眼睛直瞪瞪的,嘴上叼着烟卷。

    史蒂文斯 (对州长)对,波佩伊那个人很讨厌,就像恶的化身。小矮个儿,棕褐色头发,跟个蟑螂似的,瘦瘦的,黑黑的,一脸凶相。他还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是个疯子,患有阳痿症,这些情况,她也要对您讲。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亲爱的盖文叔叔!对,对,这些情况也一样,是我要讲的。实在是不走运,我连受肉欲吸引的托词都没有。尽管阳痿患者,有时候也挺迷惑人,尤其是当……不过,受迷惑的不是肉体,不是和善温柔的、值得原谅的肉体。有什么关系?我选择留在凶手身边,就好像我离不开,是的,就好像我离不开他。他把我带往孟菲斯,我就乖乖地跟他走。他把我关进曼奈尔街的那家妓院里,如同关进西班牙修道院的结婚十年的妻子,由一个鹰眼的老鸨看守。她比任何鸨母都有预见性。她出去时就由一名黑人女仆把门。她去所有老鸨下午都要去的地方:到警察局交罚金,或者请求保护,或者到银行,或者到其他妓院;她出去了倒也不错,因为女仆开门进来,我们就可以(她迟疑了一下,接着急速地)说说话。我有香水,能随意用,当然了,全是老鸨选的,味儿挺冲,还真不能随意洒,不管怎么说,我有香水用。波佩伊还给我买了一件皮大衣,可是不放我出门,又能在哪儿穿呢?不管这些!反正我有大衣、浴衣和内衣裤,全是按照波佩伊的眼光挑选的,并不全合我的意。要知道,他愿意我高兴。不止高兴,他还非常愿意我幸福。我们终于到了关键地方,现在既然有此必要……

    〔她住了口,伸出手臂从烟灰缸上拿起那支没有抽的香烟,发觉没有点燃。史蒂文斯拿了打火机,准备站起来。州长目不转睛地注视坦普尔,他摆摆手制止史蒂文斯。史蒂文斯便停下,只是将打火机从办公桌上推到坦普尔够得到的地方,重又坐下。坦普尔拿起打火机,打着火,点燃香烟,再关上打火机,放回原处。然而,她只吸了一口烟,就把香烟放回烟灰缸上,重又直挺挺地坐下,又讲下去。

    坦普尔 要知道,我本可以随时顺着落水管滑下去,我只是没有那么做。只有晚间我才走出房间,波佩伊来接我。那辆汽车窗户紧闭,有柩车那么大,他和司机坐在前面,我和老鸨坐在后面,在红灯区的街道上行驶,每小时六十迈到八十迈。我所看见的,也仅仅是红灯笼照明的这个街区、这些小街道。波佩伊甚至不准我见妓院里的其他妓女,不准我在她们干完活儿之后数钱的工夫或者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等待的时候,同她们坐坐,听她们讲讲如何干这一行。(她又住口,继而她脸上呈现惊讶或惊奇之色,接着说道)于是我想到我们的宿舍和学校。同一种年轻女子的气味,都在想男人,但不是想一个男人,不是想这个或那个男人,而是笼统地想“男人”。那些女人想的时候更平静,仅此而已。总之,她们坐在暂时空出来的床上,谈论干那一行的艰难,情绪不那么激动了。不过,她们不是同我讨论,因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独自关在房间里,没有事儿干,就穿上皮大衣、显眼的三角裤和花花绿绿的浴衣,在屋里炫耀。可是没有人看,屋里只有六尺高的一面大镜子以及摸着我的绸内衣咯咯笑的黑人女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门始终关着。对,与外界隔绝,在寻欢作乐的罪孽的腹心绝对安全,如同在潜水艇里,沉到二十[53]深的海底。唔!对,波佩伊愿意我高兴,您应当明白。可是我呢,我还想多要点儿什么东西,不只是高兴就完了。正像那些妓女姐妹所说的,我必须千方百计堕入情网。

    州长 堕入情网?

    史蒂文斯 对。(州长注视坦普尔,坦普尔却一言不发了)她是指那个年轻人,就是波佩伊……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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