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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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蒂文斯 不,您精疲力竭了,我必须帮助您。这么说,波佩伊那家伙亲自带来个青年,而那青年……

    坦普尔 盖文!

    史蒂文斯 那青年在他的圈子里,大家都叫他雷德。他是城郊一家夜总会清场的,您知道,是个打手,负责赶走喝醉了的或者捣蛋的顾客。那家夜总会是波佩伊开设的,是他的总部所在地。正是……(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对坦普尔)正是波佩伊将雷德带进您房间的。(对州长)您明白,对不对?

    州长 对。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个波佩伊……

    史蒂文斯 不管用什么办法,真应该把他灭了,就像碾死一只蜘蛛那样,用巨足一下将他踩扁。因为,他并不是让她卖淫。噢!不是,他没有把她卖掉。指控他犯下这种粗俗的罪恶,那就是对他的侮辱。反之,他是个纯粹主义者,也可以说,是个非常讲究的鉴赏者。不,他并不卖她,而是给他的仆人。

    州长 盖文。当着史蒂文斯太太的面,难道有必要讲下去吗?

    史蒂文斯 有必要。您还不知道全部情况,而且……

    坦普尔 不,让我讲吧。我遇到雷德那个人,是如何遇到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他。是什么性质的爱,我还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给他写了信。

    州长 是情书吗?

    坦普尔 非常感谢。我的意思是,感谢用情书这个词。事实上,每次他要来的时候,我都给他写信。后来,他们两个走后也写信。还有几回,他们有几天,没露面……

    州长 等一等。您说什么?“他们两个走后”?(州长和坦普尔对视。坦普尔沉默不语)我可以这样理解吧:那个波佩伊也在房间,看着雷德和您……

    史蒂文斯 对,他带雷德去正是为此。我说他是鉴赏者,就是这个意思。

    州长 (对坦普尔)好,继续讲吧,史蒂文斯太太,把事情讲完。已经谈到书信了。

    坦普尔 书信,对,那些信非常优美。我的意思是……写得很好。(目光始终盯着州长)我想尽量表达的,是我没有表达出来的……总之,这类信,一个女人写给一个男人的信,即使写于八年前,也不愿意让她丈夫看到,不管她丈夫对爱妻的过去已经持何种看法了。(她显然在强制自己)出色的信,当然是一个初入道的姑娘所能写出来的最好的信。您若是看了,心中准会产生疑问,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这样会用词儿,措辞这样准确……其实,我无需上多少课程,我有这种天赋。(略一停顿,语气转为冷淡)我写了信,不知写了多少封,但是有一封就足够了,一切都是信引起的。

    州长 南茜犯罪,也是信引起的?真的吗?您向我解释一下。

    坦普尔 对。您一定听说过讹诈。那些信,两年前又出现了。如何买回来呢?坦普尔·德雷克不是别人,她要把信买回来,所想到的头一个办法,当然是提供另一批信的材料……

    史蒂文斯 (对坦普尔,温和地)对,全是信引起的,她只要告诉州长事情如何到那一步就行了。

    坦普尔 我原以为讲过了,我写了信。后来,我给写信的那个男人死了,我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过上规矩的生活,至少我认为自己规矩了。我生了两个孩子,为了找个说话的人,我雇用了另一个妓女,她也过上了规矩的生活。我甚至把信的事儿也置于脑后了,直到有一天,信又出现了。于是我发觉不仅没有忘记信,甚至也没有变规矩……

    州长 那个年轻人,雷德,他是怎么死的?

    坦普尔 自然死的,我是说符合他的天性。他溜进妓院后面的小街,攀登落水槽要进我房间的时候,被人从一辆汽车里开枪打死了。不错,我们秘密约会,是瞒着波佩伊的头一次约会。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还以为得手了,骗过了波佩伊。我们想单独见面,只是我们两个人,而先前那一次次相会,每次都不是单独的。我们终于有一次爱情的约会。爱情如果有可能存在的话,如果有意义的话,那么除了在没有耻辱之感、默默的厮守中彼此心领神会,还能意味什么呢?在知道双方裸体的时候并不相爱。知道双方裸体,而同时又有人看着您。因此,我们要单独相会,至少有一次,哪怕只一次,忘掉一切与我们爱情无关的事情……

    州长 你们的爱情?雷德爱您吗?

    坦普尔 他爱我。也许是因为我爱他,而他没有料到,他本人也绝不会想这种事儿,绝想象不出他所说的一次机缘,这样一次机缘。当时他站在我面前,他主人则在他身后。他看着我,身子微微颤抖,不能向我提起我偷偷寄给他的信,而且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脸在说话,波佩伊也看不见。对,我们确信这种爱,希望至少经历一次,于是安排了这次幽会,我若是冒昧一点儿说,就是我们的蜜月……总之,他单独来会我一个人时,被人打死了。就在他最想我,而我也想他的当儿,他被撂倒了。再容一分钟,也许他就进入我的房间,而房门锁着,屋里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下完了。这一切,雷德、那家妓院、那些妓女、波佩伊,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了。(她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后来,波佩伊因为这个人命案被逮捕,判处死刑,我回到自己家中。从那以后,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我父亲和我几个哥哥,都在家等着我。后来我去了欧洲,在巴黎待了一年。在那里也一样,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

    史蒂文斯 可是,那年冬天,戈旺去了巴黎,你们结婚了。

    坦普尔 (顺从地)对。在使馆举行婚礼,随后又在克里蓉举行招待会。且不说买了一辆新车,还在费拉角买了一座摩尔风格的别墅。总之,应有尽有,以便抹掉在美国的那段过去。然而事实上,我们是依赖别的事情来抹掉过去,以为只要结婚,只要举行婚礼就够了。只要我们二人跪下祈祷“我们犯了罪,宽恕我们吧”,于是就有了安宁、遗忘、爱情,有了直到那时我搞糟的一切。(她又迟疑了,继而接着说,但话语简短而连续不断了)爱情……也许这个词很恰当,对不对,然而我们也想到,两个人结合,除了相爱,还有别的原因,还有把我们连在一起的那场悲剧:我们都受过对方的损害。我还寄希望于比悲剧和爱情更有效的东西:宽恕,以便保持二人长久结合。对,我希望彼此宽恕。然而实行起来,宽恕对方也许容易,接受对方的宽恕则很难。

    史蒂文斯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一个男人。

    坦普尔 盖文!

    史蒂文斯 您完全了解。是您丈夫的虚荣心将一切全毁了。弗吉尼亚的一个大贵族坐在浴室里忘记关门,被人偶然撞见,他不是出于虚荣心,又怎么会难过呢?不,宽恕,这不是他们要的东西,在他看来,那还不够好。他可不接受对方的宽恕,刚过一年心里就开始嘀咕,他是否真是孩子的父亲。

    坦普尔 主哇!主哇!

    州长 让她说吧,盖文。

    坦普尔 说,真的,这就叫做说。说,就能造成那么大损害吗?不过,现在更加容易了,因为事关南茜的性命。我们回到杰斐逊,回到我们家中,您明白。面对丑闻、耻辱,干脆正视所有事情,免得它们再来侵扰我们。我们对视时甚至尽量不垂下目光……噢!不行,我说不下去了。您对他讲吧,盖文叔叔。

    史蒂文斯 好吧。(对州长)试想一下,深孚众望的青年戈旺·史蒂文斯的形象,他们在美丽街区的新住宅,他们的入会极难的俱乐部以及在最著名的教堂里的专座。接着,儿子出生了,家族的继承人,他们雇用了南茜,她是保姆、家庭教师、修女、顶梁柱,随您怎么称呼她都行。(对坦普尔)对不对?好了,坦普尔,鼓起勇气!

    坦普尔 (现在显得疲惫不堪)对,我是公主,她是贴心人。家里没有男人的时候,她就听我讲,听我把幻想的事情高声讲出来。您能想见这种情景:在漫长的午后,两个从前有罪孽的女人,在寂静的厨房里边喝可口可乐,边往外翻腾还记忆犹新的往事。(对州长,终于边流泪边说)有个人说说话,先生,我们二人都有这种需要!找一个人,不是为了谈话,或者对您的话表示赞同,只是让他待在那儿,默默地倾听。杀人凶手、疯子、纵火犯,如果有个人听他们讲述,也许他们就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噢!现在让我安静点儿吧,让我安静点儿吧!

    史蒂文斯 我来告诉您事情的结尾吧。早在头一个孩子出生之前,她就发现丈夫根本没有宽恕她,也不肯接受她的宽恕,认为娶了就做到了仁至义尽,要求她不断地表示感激。她从而明白一切全完了,她的过去要始终压在他们头上。头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她还是看到了希望,这便是她孩子的清白,至少是属于她身上的一部分,而又没有沾上她的罪恶。对这一部分,她终于能忘我,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这就好像同上帝的一次休战,她这方面同意忍受一切,放弃一切,甚至放弃最简单的欢乐,只要无辜的孩子不受玷污,不受恐怖的侵害。她这样牺牲自己,反过来只希望上帝的表现,也至少像个上流社会人士。

    州长 那孩子确实是戈旺·史蒂文斯的吗?请原谅,太太。

    史蒂文斯 对。不过,我侄儿对此有怀疑,或者认为自己有所怀疑,于是,一切又全完了。这孩子同样把她和外界,和她丈夫分开,提醒她的过错。她再也不能一心投在孩子身上而忘掉自己了。(对坦普尔)在这种情况下,您想逃离了。(坦普尔点了点头)然而,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在一段时间里,坦普尔不知道如何出走了。同时她也不能留在她以为忘掉过去的这个社会里,再也受不了这种客套虚礼了,受不了这些说宽恕而不宽恕、满怀怨恨却面带笑容的上流社会人物。她在等待,等待灾难降临,可是不知道灾难以什么面目出现。(停顿一下)嘿!灾难以雷德兄弟的面孔出现了,他叫皮特。

    州长 我明白。他掌握信,就向她讹诈。

    史蒂文斯 对,他向她讹诈。不过,她并不满足于给他钱,连自身都给他了。(州长注视史蒂文斯)对。皮特求之不得,他肯定心里在盘算,最好把戈旺的老婆也占有了,就能敲诈戈旺了。而坦普尔……(他迟疑了一下)哦!我推想她要一了百了……不管怎样,她开始讨好那个皮特,愿意同他一起潜逃。

    州长 (对坦普尔)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普尔 (站起来,说话口气越来越激烈)哼!至少这一点是清楚的,我可以向您解释。同这个讹诈者在一起,我终于得到了休息。是的,休息,再也不考虑名誉、体面、崇高的情感。过了六年宽恕和尊贵的生活之后,我终于遇见一个根本不在乎这两样东西的男人。一个非常果断的男人,又残忍又粗暴,毫无道德可言,在这方面可以说达到了纯洁和完整的程度。总之,一个根本不考虑弥补或者忘却的男人:假如我求他宽恕,他就只会揍我,把我扔进水沟里。因此,同他在一起我就能安心。对,安心,能确信我即使被扔进水沟里,即使被他往死里打,也绝不会有什么事情要他宽恕我。唔,我并不是愿意跟随他,而是附在他身上逃走!

    州长 (沉吟片刻)现在,您只剩下对我讲讲人命案了。叙述一下9月13日南茜干了什么。

    坦普尔 (一直站着,刚才一阵激动而精力耗尽,现在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梦游者)9月13日。南茜,对,她一直爱我,现在还爱我,这一点我肯定。她尤其爱我的两个孩子及其清白无辜。她关注整个这件事,什么也不讲,了解全部情况,就像对待自己所爱的人那样,她由衷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有一阵她以为我只是要给皮特钱,把信赎回来,恢复安宁的生活。然而,我需要另一种安宁,要在邪恶中,在罪孽的彻底垂听中得到安歇。一句话,我要逃走,要跟皮特一起走,重新去过不道德生活的那种漫长空虚的日子。我将戈旺和巴奇打发走,约会皮特在我房间见面。南茜一旦明白我要干什么,明白我要出去,要带走一个孩子,丢弃另一个,要同皮特那样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她就想阻止我了。她先拿走我为出走准备的钱和珠宝首饰。(坦普尔身后一道幕布开始落下,灯光渐暗。现在,坦普尔要在黑暗中讲话)那是9月13日夜晚,皮特已经来了,就在那儿,而我在这里准备,却不知道南茜还在窥视我们。她一旦明白我不惜一切代价非走不可,就想还能留住我、保护孩子和未来的办法。她盲目地寻找,还一心一意地为我好,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除非……唔,对,我可以肯定她在暗地里,躲在门后偷听我们说话。在那天夜晚,她发现我渴望作恶和遗忘,带着我甚至不再惦念的孩子奔向堕落。就在那天夜晚,她构想出一种疯狂的、可怕的而又无辜的举动!那天夜晚,对,9月13日,南茜窥视我们,窥视我和皮特……

    第五场景

    〔幕布又缓缓拉起,场上是戈旺·史蒂文斯家的起居室。晚上九点半。去年9月13日。左侧一个敞开门的壁橱,衣服凌乱地丢在地板上,显见有人发狂地翻腾了壁橱。屋中央的桌子上放着坦普尔的帽子,她的手套、手提包以及装婴儿用品的一个提包;桌子旁边的地板上,立着两只塞得满满而美好的旅行箱,显然是坦普尔的。种种迹象表明,坦普尔要走了,气急败坏地找什么东西而没有找到。

    〔灯光重又亮起来,只见皮特站在敞开门的壁橱前,手上拿着最后一件衣服,一件浴衣。他有二十五岁左右,样子不像个罪犯或强盗,倒像个善于推销汽车或家用电器的青年。他的服装很普通,并不显眼,满大街的人都穿着。不过,他却有一副自负与自信的神态。一个英俊的青年,正是女人喜欢的那种类型,也是不会有出人意料之举的那类男人,因为别人能准确地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希望他这次不要那么干。一个心肠狠毒的人,他不是不道德,而是不考虑道德。

    他穿一套薄衣料的夏装,帽子推到后脑勺。他翻弄一件薄纱浴衣,动作很快,毫不爱惜,任其掉到地上。他转过身,脚绊到已经丢在地板上的其他衣物,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站在那儿看着乱衣服堆,那样子又厌恶又失望。坦普尔也在台上,站在上一场景结束时的原地未动。不过,她穿了一件敞怀的薄外套。

    皮特 南茜怎么样?

    坦普尔 我给她的房东打电话。他们从今天早晨就没有见到她。

    皮特 我事先就应当跟你打招呼!(他瞧了瞧手表)去她的住处等她吧。

    坦普尔 (站在桌子旁边)等她干什么呀?

    皮特 毕竟是三百美元哪。你认为没什么吗?我可在乎。且不说还有珠宝首饰!如果是她拿了,她就得给交出来,哪怕是用烟头烫她的脚!那么你说怎么办呢?叫警察吗?

    坦普尔 不必。你别折腾了,赶紧溜吧。

    皮特 溜?

    坦普尔 对,这事现在撂下吧,你快逃走。钱找不到了,你不会带我走的。你留下来,就只能等我丈夫回家,再向他进行小小的讹诈了。

    皮特 我要票子和首饰,另外再加上你。

    坦普尔 信一直在你手中。

    皮特 (他翻里兜,掏出一包信,扔到桌子上)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坦普尔 两天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不想要!

    皮特 好。可那是两天前的话了!

    〔二人对视了片刻。继而,坦普尔拿起这包信,另一只手伸给皮特。

    坦普尔 把你的打火机给我!

    〔皮特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她,但是他没有动地方,坦普尔只好走过去两步,拿了打火机。接着,她走向壁炉,开始打两三下,没有把打火机打着。皮特没有动弹,他在观察她。坦普尔停下片刻,一只手拿着那包信,另一只手拿着打着火的打火机。继而,她扭头看皮特。二人相互端详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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