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修女安魂曲(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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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布斯先生 当然了,她见到您一定很高兴。我猜想她渴望求您宽恕。她必须感到自己在情理上说得过去了,为了明天。

    〔他从左侧门下。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请求我宽恕?怎么能这样讲呢?您说呢?怎么能这样?

    〔南茜从背景的门进来,塔布斯先生跟在后面。南茜进门走了两步就站住了。她仍然穿着在头一幕时的衣裙。

    塔布斯先生 好了,律师先生,你们不必着急。

    史蒂文斯 时间不会长。

    〔塔布斯先生下。南茜漠然地看着两位探监者。

    坦普尔 (她朝南茜走去,用手触碰她一下,又住了手)南茜!你到了这儿,而我,你瞧,我从市里来。你关在这儿,而我,却可以随便在街上行走。

    南茜 必须如此。(对史蒂文斯)信您给戈旺先生了吗?

    〔坦普尔正欲说话,但是被史蒂文斯打断了。

    史蒂文斯 对,按照您对我的要求做的。

    坦普尔 (愕然失态)您把信给他啦。为什么?有什么用,不是又添乱吗?

    南茜 为了让他烧掉。

    坦普尔 他会看完后烧掉的。

    南茜 他没有看就烧掉了。

    坦普尔 换了谁都忍不住要看的,这我知道。现在我看清楚了,我睁开了眼睛。

    南茜 也许有很多事儿,他都干得出来。然而,他就是强迫自己,也不可能看他妻子写给另一个男人的信。他把信烧了。

    坦普尔 你说谎。就在我们来的这座监狱里,你怎么还能说谎呢?

    史蒂文斯 够了,坦普尔。她在这种地方,恰恰值得您听她讲。

    南茜 他如果看了信,就会走了,永远离开您了。事情就是这样,有些话看了是忘不掉的。不过,他立刻就烧掉了。他再也不会离开您了,既不会离开您,也不会离开巴奇,除非您本人走了。

    坦普尔 我本人,再也不可能做什么了,永远也不会了!我独自决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加利福尼亚回来,可是太迟了。

    南茜 是的,但是昨天晚上,您毕竟还是回来了。我知道昨天夜里,你们在什么地方了,您和他……(她指着史蒂文斯)你们两个人,去见市长了!他说什么啦?

    坦普尔 上帝呀!市长!不对!是州长本人——杰克逊!当然了,你一发觉盖文先生昨天晚上没有来这儿,立刻就猜出来了,对不对?其实,你不可能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州长对我们说了什么,你还是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们,州长、盖文先生和我,我们几乎没有谈你。我们要去拜见他的理由,并不是要恳求他,或者申辩,而是因为,这似乎是我的权利、我的义务、我的特权……不要看我!

    南茜 我没有看您。况且,一切都很好。我知道州长是怎么回答的。昨天晚上,我就能告诉您他会如何回答,让您避免这趟旅行。我一得知您回到家中,一知道您和他……(她又指了指史蒂文斯,同时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手收回放到胸前,就好像还穿着围裙似的)我就应该给您捎个信儿。是的,我本应该让您避免这趟旅行,避免这次旅途之劳。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不过,一切都非常好……

    坦普尔 是应当捎个信儿,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去那里,不会讲了。他们将你绞死,可是去了又怎么样,他们会不遗余力地要绞死你。你为什么没有讲?

    南茜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顾一切,还抱有希望吧。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吧?可是,为什么会为我发生奇迹呢?对,我抱有希望!这是最难摧毁的,人总不免产生希望。这是可怜的罪人所能放弃的最后一样东西,也许这是可怜的罪人还拥有的全部东西。至少他抓住不放,他抓住不放。然而现在看来,并没有奇迹发生,也没有希望了。这样更好,这样非常好……

    史蒂文斯 这样真的更好吗?南茜?

    南茜 对,再也不需要什么了,只需要相信。(他们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她)仅仅需要相信。现在我知道了,知道州长对你们说了什么。我很高兴。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接受了,在法庭上,在法官面前就已经接受了。甚至还要往前推:那天晚上,在育婴室里,举起手之前……

    坦普尔 (痛心疾首)住口!

    南茜 我住口。我会同我们的兄弟妥善处理的。

    坦普尔 我们的兄弟?

    南茜 妓女和窃贼的兄弟,杀人犯的朋友,就是与他们同时处死的人。我不完全明白他所说的话,但是我爱他,因为他被杀了。

    坦普尔 也许他能帮助你对待死。可是,他如何帮助我活下去呢?我知道做什么,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在那同一天晚上,我也在育婴室里找到了。可是怎么做呢?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死容易,然而我应当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

    南茜 要信赖。

    坦普尔 信赖谁?瞧瞧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对待你和我。如果你想说我必须在某个人面前卑躬屈膝,那么我要在你面前,仅仅在你面前这样做。

    〔她笨拙地俯身跪下。

    南茜 您起来,没有女主人给女仆人下跪的。再说,另外还有一个主人,而您则是仆人。

    坦普尔 我不愿意做他的仆人,我不愿意为那个主人效劳:他非得让你死,就因为八年前我决定和波佩伊出走。

    南茜 您出走,是因为您同我一样,喜爱邪恶的东西,当时我们就是这样。这个主人不能阻止我们追求邪恶。不过,为了纠正偏差,他发明了痛苦:痛苦是可怜的人世的真正光明,我信赖他。

    史蒂文斯 您说得对,南茜,您是应当信赖。

    南茜 谢谢,史蒂文斯先生。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想,这会使我更容易过明天那一关。其实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明天,尽管明天我会害怕。我说这话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兄弟会救我的。

    坦普尔 (站起来,失态)他从未救过任何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们要把你带走,他们要折磨你,而你却忘了他们。

    南茜 我没忘他们。要知道,甚至一个女凶手,也能得到宽恕。有一个地方就是这样,我敢肯定,我要去那里。

    坦普尔 你要去那里。等你死了,他们就宽恕你了!等你死了,他们就宽恕你了!等你入了地狱,他们就宽恕你了!

    南茜 不是入地狱。肯定别处有个地方,您的孩子到了那里,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连我这双手也想不起来了。

    坦普尔 有个地方,对呀,有个地方,你到那里也能重又找见你的孩子。就是你向我提过的,你在身上怀了半年的孩子。而当你去作乐,我也说不清去做什么。那男人踢你,踢到你肚子上,孩子就失去了。你说呀,难道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的孩子能宽恕我们吗?难道这世上有个什么地方,人在那儿就不再痛苦,也不再死亡了?

    南茜 对。

    史蒂文斯 您怀孕的时候,孩子的父亲踢您肚子了吗?

    南茜 我不知道。

    史蒂文斯 没有打你吗?

    南茜 怎么没打。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无论谁都可能是。

    史蒂文斯 无论谁?

    南茜 对,史蒂文斯先生。不过,在这方面,我也会得到宽恕的。

    〔只听脚步声渐近,大家都停下不动了。又响起钥匙开锁的声响。塔布斯先生进来了。

    塔布斯先生 行了吗,律师先生?

    〔史蒂文斯看了看南茜。

    史蒂文斯 行了。非常好。别了,南茜,我尽了力了。

    〔南茜随塔布斯先生走向左侧的门。

    坦普尔 (冲上前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南茜 您不是一个人。(她停了停,目视前方。继而,声音低沉地唱起来)

    他是河流是石头,

    洗净晾干我们的伤口,

    他解除我们死的痛苦。

    〔南茜跟随看守下。幕后传来关铁门的咣当声、钥匙拧锁眼的声响。继而,看守重又出现,他用钥匙开门,然后等待。

    塔布斯先生 就这样,律师先生!今天晚上,她要走很长的路,而且难行!我可不喜欢陪伴她。

    〔他拉着朝他们打开的门,等待着。坦普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史蒂文斯碰了一下她的胳臂,她才要移动,可是身子却微微摇晃,非常轻微,马上又挺住了。事情发生得极快,看守来不及走过去扶住她。

    塔布斯先生 哎呀!您在长椅上坐一坐吧!我去给您端杯水来。

    坦普尔 (已经镇定下来)我好多了。

    〔她脚步坚定地走向牢门。看守在观察她。

    塔布斯先生 您有把握吗?

    坦普尔 (她的脚步更加稳了,她朝看守和牢门走去)请原谅。

    塔布斯先生 您别客气,这是非常自然的。无论谁,哪怕是勒死人的女黑人凶犯,怎么能受得了这里的气味。

    坦普尔 (朝前走)无论谁,能救我,能帮助我;无论谁,能让我不再孤独,在这不幸的大地上,怀着这颗空虚的心,这颗不道德的心,能让我合上眼睛,能让我最终合上眼睛……

    〔传来戈旺的声音。

    戈旺 坦普尔!

    〔坦普尔和史蒂文斯都站住不动了。戈旺上。他径直走向坦普尔,冲到面前又猛然站住,略一犹豫,便轻声说道:

    戈旺 好了,坦普尔,应当回家了。

    坦普尔 (停了一下)回家?跟谁呀?

    戈旺 跟我呀,巴奇等着我们呢。

    坦普尔 跟你一起。对,为什么不行啊!

    〔她朝门口走去。

    ——幕落

    加缪答记者问(摘要)

    一

    在文本上,唉!我不得不改变形式。加以裁剪;这不是一个剧本,而是我引进逻辑的一个世界。在法国观众看来,不统一,戏剧是不可思议的……

    我喜爱并赞赏福克纳,认为比较透彻地理解他。他尽管没有为戏剧写作,然而在我心目中,他是这个真正悲剧时代的唯一剧作家……留给我们的一个古典主题,却始终具有现实意义,这也许是人世的唯一悲剧:盲目的人撞到自己的命运和责任。这些极为普通的人,虽然穿着西服,要通向伟大,就必须找到一种简单可行的对话。唯独福克纳有此才具,找到了一种激烈的语气、一种紧张的情景,而且激烈紧张到无法容忍的程度,人物必须通过猛烈的超凡之举才能解脱。

    摘自《战斗报》(1956年)

    二

    《安魂曲》并不是一个剧本,而是一部拥有巨大对话场面的小说,而这些场面所满负的历史诗意,连同心理活动的气氛,我都力求保存下来……

    我要表现的是戏剧的,而不是小说的一种情节的发展……

    我仅仅发展了丈夫这个角色,觉得这个角色很美……

    这部剧并没有提出种族问题。福克纳是个非常伟大的作者,不可能不属于全人类。在《安魂曲》中,忍受痛苦的宗教,尤其在第七场景,接上了净化,这种古代的洗礼。

    摘自《文学新闻报》(1956年)

    三

    问:阿尔贝·加缪和威廉·福克纳相会,能向我们提供第一部现代悲剧吗?

    答:这个背景已经告诉我们,一种有力的侦探因素进入这出悲剧。况且,所有悲剧都包含这种因素。瞧瞧《厄勒克特拉》或者《哈姆雷特》吧。福克纳深知这一点,便从报上刊登的社会新闻中寻找他作品中的人物,而且乐此不疲。

    因此,要有一个秘密,还有一种冲突。这种冲突使人物与他们的命运相对立,并且在他们接受这种命运的结局中得到解决。这就是古典悲剧的钥匙。福克纳运用这种钥匙,打开了现代悲剧的道路。他这部作品,虽然不是为舞台创作的,却完全具有戏剧的那种紧张气氛。在我看来,是最接近某种悲剧理想的一部作品。

    问:现代悲剧这个问题,我认为一直令您感兴趣。正是由于这种原因,您才同意将这部《安魂曲》搬上舞台吗?

    答:是这个原因。还有我对我认为美国最伟大的小说显而易见的赞赏。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悲剧性的时期,而这个时期还没有戏剧。福克纳让人隐约看到,我们时代的悲剧性,终于到了能孕育出悲剧的时候了。

    问:全部困难不是恰恰在于,让现代人讲一种悲剧语言吗?

    答:当然了,不过,但愿我已经克服了这种困难。福克纳的急促喘息的语言风格,正是痛苦的特点……

    问:痛苦,他的整个宗教的基础……

    答:对呀!奇特的宗教,在他最后一部作品《寓言》中表达得更清楚,其象征让人隐约看到,通过痛苦和屈辱有望赎罪。在这里,他把传递他这信息的任务,交给了杀人凶手和娼妓南茜·曼尼戈,这并不是偶然的。

    问:他这书名“修女安魂曲”的含义,他向您解释了吗?

    答:他?怎么可能。我只见了他十分钟,他连三句话都没有对我讲,没有解释。一旦了解妓院和监狱在他的世界所起的作用,这书名的全部含义也就不言自明了。南茜和坦普尔就是两位修女,进入卑鄙和赎罪的修道院。

    问:福克纳的信仰无论怎样模糊,不是同您本人的不可知论相冲突吗?

    答:不错,我不相信上帝。然而,这不等于我是无神论者。我甚至可以同意邦雅曼·贡斯当[55]的观点,认为不信教是某种庸俗的……对,过时的东西。

    问:可否把这视为您的思想某种变化的信号呢?而且对福克纳的这种兴趣,不是预示可能转而赞成教会的精神,即或不是赞成教会的信条吗?《堕落》的一些读者不禁抱有这种希望。

    答:其实他们这样看没有任何依据。我那位法官——忏悔者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他是西西里人或爪哇人吗?连基督徒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同他一样,我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都非常友好。我赞赏他生活的方式、死的方式。我缺乏想象力,不能追随他多远。顺便提一句,这是我同那个让-巴普梯斯特·克拉芒斯的唯一共同点,而有人硬要把我和他等同起来。这本书,我真希望把它取名为“我们时代的英雄”。起初它仅仅是一部长中篇,收进明年一月要出版的名为“流放与王国”的集子里。不过,我谈起话来就收不住了:绘一幅肖像,一个小先知的肖像,如同今天到处碰到的那种人。他们什么也没有预言,仅仅在自责的同时指责别人。

    摘自《世界报》(1956年8月31日)

    群魔(1959年)

    三部分剧

    原著:陀思妥耶夫斯基[56]

    关于《群魔》

    《群魔》是我列在所有其他作品之上的四五部作品之一。我有多种理由可以说,我是由这部作品哺养长大的。不管怎么说,将近二十年前,我就在舞台上看到它的人物了。他们不仅具有戏剧人物的高度,而且在行为、感情的爆发、出人意料的快速举动方面,无不具有戏剧人物的特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也显示了一种戏剧的技巧:他运用对话,而地点与活动则交代几句。从事戏剧的人,不管是演员、导演还是编剧,总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到所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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