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夫罗钦 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幸福的?
基里洛夫 上星期三深夜,两点三十五分。
〔斯塔夫罗钦猛然站起身。
斯塔夫罗钦 是您点亮了圣像前的长明灯吗?
基里洛夫 是我。
斯塔夫罗钦 您祈祷吗?
基里洛夫 时刻在祈祷。您瞧这只蜘蛛,我正在观赏它,并且感激它这样爬行,这就是我祈祷的方式。
斯塔夫罗钦 您相信来世生活吗?
基里洛夫 不是相信来世的永恒生活,而是相信现世的永恒生活。
斯塔夫罗钦 现世?
基里洛夫 对。片刻。一种快乐,如果持续五分钟以上,人就会死了。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憎恨的神色。
斯塔夫罗钦 而您还敢说不信奉上帝!
基里洛夫 (口气自然地)斯塔夫罗钦,求求您,不要以挖苦的口气同我说话。想一想您对我来说曾经是什么人,您在我的生活中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
斯塔夫罗钦 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您准时去见加加诺夫。记住,九点钟。
基里洛夫 我会准时的。我想什么时候醒,就能什么时候醒。我上床睡下,心里念叨:七点钟,到七点钟我就准醒。
斯塔夫罗钦 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能力。
基里洛夫 对。
斯塔夫罗钦 去睡吧,不过,先告诉沙托夫一声,我要见他。
基里洛夫 等一等。(他从角落里拿起一根棍子,敲了敲隔壁的墙)好了,他这就过来。对了,您不睡觉吗?明天您可要决斗。
斯塔夫罗钦 我即使很疲劳,手也不会发抖。
基里洛夫 这是一种宝贵的能力。晚安。
〔沙托夫出现在远台的门口。
〔基里洛夫冲他笑了笑,从侧门下。
〔沙托夫望着斯塔夫罗钦,然后缓步走进来。
沙托夫 您把我折磨得好苦!为什么您迟迟不来?
斯塔夫罗钦 您就那么有把握我能来吗?
沙托夫 我不能想象您会抛弃我。我离不开您,想一想您在我的生活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斯塔夫罗钦 那您为什么打我?(沙托夫沉默不语)难道是因为我同您妻子的关系吗?
沙托夫 不是。
斯塔夫罗钦 是由于涉及令妹和我的传闻吗?
沙托夫 我认为不是。
斯塔夫罗钦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明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次来只是要给您一个警告,同时请您帮个忙。警告是这样:您有被暗杀的危险。
沙托夫 暗杀?
斯塔夫罗钦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小组要下手。
沙托夫 我已经知道了。您是怎么得知的呢?
斯塔夫罗钦 我是小组成员,和您一样。
沙托夫 您,斯塔夫罗钦,您是他们团体的成员,同那位虚荣心强而愚蠢的仆人为伍?您怎么能做得出来?难道这是无愧于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的壮举吗?
斯塔夫罗钦 请您原谅,您的确应当破除这种习惯,不要把我视为全俄罗斯的沙皇,而您不过是这沙皇旁边的一粒尘土。
沙托夫 嗳!不要再以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了!您完全清楚,他们是坏蛋和仆役,您不能混迹到他们中间。
斯塔夫罗钦 无可置疑,他们是混蛋。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不完全是他们团体的成员。我有时帮了他们,也是出于业余爱好,因为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儿可干。
沙托夫 还能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干这种事情吗?
斯塔夫罗钦 是有这种情况: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结婚,生孩子,也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犯罪!不过提起犯罪,是您有被杀害的危险,而不是我。至少可能被他们杀害。
沙托夫 他们对我无可指责。我加入了他们的组织。后来我前往美洲,在那里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回来的时候也对他们讲了。我老老实实地向他们声明,我们在各方面看法都有分歧。这是我的权利,我的良心、我的思想的权利……我绝不允许……
斯塔夫罗钦 别嚷啊。(基里洛夫上,他来取走手枪匣子,随即出去)维尔科文斯基如果想象您可能危害他们的组织,他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您。
沙托夫 他们叫我好笑。他们的组织甚至都不存在。
斯塔夫罗钦 我也确实推测,这全是维尔科文斯基一个人头脑里想出来的。其他人以为他是一个国际组织的代表,因此都跟随他。而他则有本事让他们相信了,一个团体,就是这样组成的。就这么简单,再以这个团体为基础,说不定哪天还建起一个国际组织呢?
沙托夫 就这个蛀虫,这个无知的家伙,就这个对俄罗斯一无所知的蠢货!
斯塔夫罗钦 不错,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俄罗斯。不过,总的说来,在了解俄罗斯方面,他们也只是略微比我们差点儿。而且,即使一个愚蠢的家伙,也完全能开枪杀人。因此我来提醒您。
沙托夫 我要感谢您,感谢您在我打了您之后还这么做。
斯塔夫罗钦 不然,我是以德报怨。(笑起来)让您高兴一下,我是基督教徒。反正我若是相信上帝的话,就会成为基督徒。可是吱溜一下,(他站起来)野兔跑掉了。
沙托夫 野兔?
斯塔夫罗钦 对呀,要做一道红酒洋葱炖野味,就得有一只野兔。要相信上帝,就得有一个上帝。
〔他又笑起来,但这次却是冷笑。
沙托夫 (异常激动)不要这么亵渎上帝!不要笑嘛!抛掉这种口气,换上合乎人情的口吻,讲点儿人话,哪怕您这一生仅此一次!回想一下我动身去美洲之前,您对我说过什么。
斯塔夫罗钦 想不起来了。
沙托夫 我来告诉您。时间到了,该有人把您的真相告诉您,必要时打您,让您终于想起您是什么人。那时候您对我说,唯有俄罗斯人民以新上帝的名义,能够拯救世界,您还记得吗?您说过“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您还记得吗?那时候,您没有说野兔不存在。
斯塔夫罗钦 的确,我似乎记得我们的谈话。
沙托夫 让谈话见鬼去吧!没有什么谈话!唯有一个主人宣布重要的事情,而一个门徒在死者中间复活。门徒,就是我,而您就是主人。
斯塔夫罗钦 重要的事情,真的吗?
沙托夫 对,是真的。不正是您对我说过,如果有人精确地向您证明基督之外存在真理,那您宁愿同耶稣在一起也不要真理吗?不正是您说过,驱使一国人民寻找神的那种盲目的生活力量,比理性和科学还要大。正是这种力量,也唯有这种力量决定善与恶,您也说过俄罗斯人民要走在人类的前头,就必须跟在他们基督的身后……我相信了您的话,种子也在我身上发了芽,而且……
斯塔夫罗钦 我替您高兴。
沙托夫 抛掉这种口气,立刻抛掉,否则我就……对,这一切您都对我说过!可是与此同时,您又对基里洛夫说了相反的一套,在美洲时他向我透露了。您往他那颗心灵里灌输了虚假和否定,将他的理性推向疯狂。您的这个作品,您看到了吗?欣赏了吗?
斯塔夫罗钦 我要提请您注意,基里洛夫本人刚才对我说,他心满意足。
沙托夫 我问您的不是这个。您怎么能对他说一套,对我说另一套呢?
斯塔夫罗钦 毫无疑问,我要从两方面说服我自己。
沙托夫 (绝望地)而现在,您是无神论者了,就不再相信您教导我的吗?
斯塔夫罗钦 那么您呢?
沙托夫 我相信俄罗斯,相信正统,相信基督圣体……我相信救世主第二次会在俄罗斯降临,我相信……
斯塔夫罗钦 上帝吗?
沙托夫 我……我会相信上帝的。
斯塔夫罗钦 好嘛,您并不相信。况且,人能够既聪明,又信奉上帝吗?不可能。
沙托夫 不对,我没有说我不相信。我们全是死人或半死不活的人,没有能力信奉。因此,人必须站起来,首先是您,我所敬佩的人。唯独我了解您的聪慧、您的天才、您广博的文化和宏阔的观念。在这世间,每一代人,只有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人,只有两三人而已,您是其中一个。唯独您,对,唯独您能高举起大旗。
斯塔夫罗钦 我注意到此刻,所有的人都要把一面旗帜交到我手中。维尔科文斯基也一样,要我举起他们的旗帜。可是他另有考虑,是因为他赞赏他所说的我的“超常的犯罪才能”。我究竟算什么呢?
沙托夫 我知道您也是个魔鬼。有人也听您明确讲过,无论什么兽性的肉欲闹剧和一种牺牲的壮举,在您看来毫无差异。据说您甚至在彼得堡参加了一个秘密团体,一个下流放荡的团体。据说,还是据说,我是不愿意相信的。据说您引诱孩子并玷污他们……(斯塔夫罗钦霍地站起来)回答,说出真相。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在打了他耳光的沙托夫面前不能说谎。那种事儿您干过吗?您若是干过,就再也不能高举大旗了,我也就理解您何以悲痛欲绝又无能为力。
斯塔夫罗钦 够了。这些问题极不恰当。(他注视沙托夫)其实又有什么关系?我呢,我只关心更加普通的问题,例如:是应当活下去,还是应当自戕?
沙托夫 像基里洛夫那样?
斯塔夫罗钦 (带着几分伤感)像基里洛夫那样。不过,他会一直走到底,他是个基督。
沙托夫 那么您呢,您能自戕吗?
斯塔夫罗钦 (痛苦地)必须如此!必须如此!然而,我担心自己太懦弱。也许我明天就做到,也许永远不会。这是个问题,是我心中提出的唯一问题。
沙托夫 (扑向他,抓住他的肩膀)您寻求的就是这个。您寻求惩罚。亲吻大地,用您的泪水浇灌大地,哀求慈悲吧!
斯塔夫罗钦 放开我,沙托夫。(他将沙托夫推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要记住:那天我本来可以杀掉您,而我却双手背到身后。因此,不要逼我。
沙托夫 (又向后退去)哼!为什么我注定要相信您,爱您呢?我不能把您从我心中赶走,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等您出去之后,我还会亲吻您的脚印。
斯塔夫罗钦 (同上)我对您说出来心里很痛苦,真的,我不可能爱您,沙托夫。
沙托夫 我知道。您不可能爱任何人,只因您是个无根而又没有信仰的人。唯独在一块土地里扎了根的人,才能够爱,相信和建设,其他人则破坏。而您,您情不自禁地破坏一切,甚至还受维尔科文斯基这类傻瓜的迷惑,须知他们要破坏就是图省劲,仅仅因为破坏比不破坏容易。喏,我还要拉您回到老路上。那样一来,您也得到安宁了,我也不再独守您教给我的思想了。
斯塔夫罗钦 (又镇定下来)感谢您的好意。您可以帮我找到野兔,不过我来请您先帮一个小一点儿的忙。
沙托夫 什么事?
斯塔夫罗钦 不管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万一我消失了,希望您照顾我妻子。
沙托夫 您妻子?您已经结了婚?
斯塔夫罗钦 对,同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结了婚。我知道您对她很有影响。唯独您能够……
沙托夫 您娶了她,看来这事儿是真的啦?
斯塔夫罗钦 是四年前的事儿,在彼得堡。
沙托夫 有人逼您娶她吗?
斯塔夫罗钦 逼我?没有。
沙托夫 您同她有了孩子?
斯塔夫罗钦 她从未生过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一直是处女。我只求您照顾她。
〔沙托夫愕然,目送他走了。
〔继而,沙托夫又追上去。
沙托夫 喂!我明白了,这回我了解您了,我了解您了,您娶了她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一个严重过错。(斯塔夫罗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听我说,听我说,您去瞧瞧第科尼。
斯塔夫罗钦 第科尼是谁?
沙托夫 原先当过主教,退隐到这里,在圣伏锡米乌斯修道院。他会帮助您的。
斯塔夫罗钦 (注视沙托夫)在这世上,谁能帮我呢?连您也不能,沙托夫。我再也无求于您了。晚安。
第七场景
〔一座浮桥。
〔斯塔夫罗钦撑着雨伞,冒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费德卡从他身后冒出来。
费德卡 先生,我能在您的伞下避避雨吗?
〔斯塔夫罗钦站住。这一场面在伞下进行,二人对视。
斯塔夫罗钦 你是谁?
费德卡 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您呢,您是斯塔夫罗钦先生,一位老爷!
斯塔夫罗钦 你是苦役犯费德卡!
费德卡 我不再是苦役犯了。不错,我判了无期徒刑,可是,我觉得时间太长,就换了营生。
斯塔夫罗钦 你在这里干什么?
费德卡 不干什么,我需要通行证,在俄国,没有通行证寸步难行。幸而您认识的一个人,彼得·维尔科文斯基,答应给我弄一份。反正也得等着,我就窥伺您,希望大人赏给我三卢布。
斯塔夫罗钦 是谁命令你窥伺我的?
费德卡 没人,没人!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倒是这样对我说过,我凭着自己的才能,也许能为大人效劳,根据情况为您搞掉一些碍手碍脚的人。不错,他还对我说过,您会经过这座桥,到河对岸去看什么人,我就等您,说话已有三个夜晚了。您瞧,我讨三卢布不过分吧。
斯塔夫罗钦 好,听我说,我喜欢别人把我的话听明白。你从我这儿连一戈比也得不到,我现在用不着,将来也永远用不着你。假如在这座桥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你再让我撞见,我就把你捆起来送交警察局。
费德卡 对,可是我需要您。
斯塔夫罗钦 滚开,别找挨揍!
费德卡 要知道,先生,我是个可怜无助的孤儿,现在又下着雨!
斯塔夫罗钦 我说话可算数,再让我撞见,我就把你捆起来。
费德卡 那我还是听候吩咐,什么事儿都难说呀!
〔费德卡消失了。斯塔夫罗钦注视着他走掉的方向,然后重又赶路。
——黑暗
第八场景
〔列比亚德金的家。
〔斯塔夫罗钦已经进了屋。列比亚德金接过他的雨伞去放好。
列比亚德金 多么恶劣的天气!噢!您身上都打湿了。(他搬上前一把扶手椅)请坐,请坐。(他又站起来)唔!您瞧瞧这间屋,您瞧,我过的是修士的生活,清心寡欲,蛰居,受穷,完全符合古代骑士的三愿。
斯塔夫罗钦 您认为古代骑士发这样的三愿吗?
列比亚德金 不知道,也许我弄混了。
斯塔夫罗钦 您当然弄混了,但愿您没有喝酒。
列比亚德金 喝了几口。
斯塔夫罗钦 我早就告诉您不要酗酒。
列比亚德金 对。多怪的要求!
斯塔夫罗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在哪儿?
列比亚德金 就在隔壁。
斯塔夫罗钦 她在睡觉?
列比亚德金 嗳!没有,她在拿纸牌算命。她在等您。她一听说您来的消息,就打扮好了。
斯塔夫罗钦 我一会儿见她,先同您解决点儿事情!
列比亚德金 我也这样希望,多少事情积在我的心头。我真想能像从前那样,敞开同您谈谈。唔!您在我的生活里,扮演的角色多么重要,现在对待我又多么残忍。
斯塔夫罗钦 看得出来,这四年来您一点儿也没有变。(默默地注视他)有人说得真对,人在头半生养成的习惯,决定人的后半生。
列比亚德金 啊!说得真妙!好了,这就表明,生活之谜已经解开!然而,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我同蛇一样正在蜕皮,而且,我已经写了遗嘱。
斯塔夫罗钦 奇闻奇闻,留下什么遗产,留给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