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夫罗钦 您想生前拿到一笔酬金吗?
列比亚德金 为什么不行呢?您听啊,我在报上读了一个美国人写的传记。他把巨额财产赠给科学基金会,将自己的骨骼赠给当地学府的大学生,他的皮肤用来制作一面鼓,日夜敲打演奏美国国歌。可是,唉,比起美国人,比起他们思想的大胆程度,我们只能是小人国的居民了。如果我试图照样做,有人就会指责我是社会主义者,没收我的皮肤。因此,我只好同大学生打交道。我愿意把自己的骨骼留给他们,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在我的头盖骨上贴个标签,写上:“一位痛悔的自由思想家。”
斯塔夫罗钦 这么说,您已经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险了。
列比亚德金 (惊跳)我,不知道,您这话什么意思?开什么玩笑?
斯塔夫罗钦 您不是给行政长官写了一封信,要揭发维尔科文斯基的小团体吗?您是那小团体的成员。
列比亚德金 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小团体。我同意散发传单,那在一定程度上是帮忙。我给行政长官写信,是为了解释这类事情,不过,假如维尔科文斯基真的以为……唔!我要去彼得堡,我亲爱的恩人,我正是为了这事儿等您,去那里我需要钱。
斯塔夫罗钦 您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铜子儿,我给您的已经太多了。
列比亚德金 不错。然而我呢,我接受了耻辱。
斯塔夫罗钦 令妹做我的合法妻子,这件事有什么耻辱的?
列比亚德金 可是,婚礼是秘密举行的,还保持秘密,这注定是件神秘的事儿!我接受您给的钱,好,这是正常的!然而有人问我:“您为什么接受这种钱?”我信守诺言,不能回答,从而损害我妹妹,损害我的家庭名誉。
斯塔夫罗钦 我来告诉您,我这就弥补对您高贵家庭的这种侮辱。毫无疑问,明天我就正式宣布我们的婚姻。家庭名誉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同样,补助金的问题,自然就跟着解决,我再也不必付给您了。
列比亚德金 (惊慌失措)这怎么行啊?您可不能公布这一婚姻,她是半疯的人。
斯塔夫罗钦 我自有安排。
列比亚德金 令堂会怎么说呢?您必须把妻子带回府上。
斯塔夫罗钦 这就不关您的事儿了。
列比亚德金 那我怎么办呢?您就把我扔了,就像扔一只鞋跟穿破了的旧靴子。
斯塔夫罗钦 对,就像扔一只鞋跟穿破了的旧靴子。说得对,现在,叫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来吧。
〔列比亚德金出去,将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带来。她停留在屋子中央。
斯塔夫罗钦 (对列比亚德金)您出去吧。不,别走那儿。您会听的。到外面去。
列比亚德金 外面下雨呢。
斯塔夫罗钦 拿着我的雨伞。
列比亚德金 (六神无主地)您的雨伞,真的,我配得上这种荣誉吗?
斯塔夫罗钦 任何人都配得上一把雨伞。
列比亚德金 对,对,当然了,这属于人权!
〔列比亚德金下。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能亲您的手吗?
斯塔夫罗钦 不,现在还不行。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好吧。您坐到灯光里来,好让我看着您。
〔斯塔夫罗钦要坐到扶手椅上,便朝她走去。
〔玛丽娅满脸惊恐,连连后退,抬起手臂,仿佛要护住自己。
〔斯塔夫罗钦站住。
斯塔夫罗钦 我吓着您了,请原谅。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没什么。不,我看错了。
〔斯塔夫罗钦坐到灯光下。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叫了一声。
斯塔夫罗钦 (颇不耐烦)又怎么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没什么。刚才乍一看我认不出您了,就觉得您是另一个人。您手里拿着什么?
斯塔夫罗钦 哪只手?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右手,有一把刀。
斯塔夫罗钦 您瞧,我的手是空的。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对。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个男人,他像我的王子,但又不是。他拿一把刀朝我走来。啊!(她叫喊)您是我梦见的那个凶手,还是我的王子?
斯塔夫罗钦 您没有做梦,镇定下来。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您若是我的王子,那么为什么不拥抱我呢?不错,他从来还没有拥抱过我,可是他非常温柔。他传给我的,除了温柔,我感觉不出别的。可是相反,您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威胁着我。他管我叫他的鸽子,他给了我一枚戒指:“晚间你看着戒指,我就会来到你的睡梦中。”
斯塔夫罗钦 戒指在哪儿?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哥哥卖了喝酒了。现在到了夜晚,我就孤单一人了。每天夜晚……
〔她哭了。
斯塔夫罗钦 不要哭了,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从今往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了。
〔玛丽娅凝视着他。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您的声音现在又温柔了。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您为什么对我说,我们将一起生活。那天您在马车上对我说,我们的婚姻要公布了。可是,这事儿我也害怕。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不会接待人,我对您根本不合适。我知道,有仆人来接待。可是在您府邸那儿,我见到了您的女亲戚,我主要是对她们不合适。
斯塔夫罗钦 她们伤害您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伤害?一点儿也没有。我看着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在那儿相互不合,吵闹,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不能开心地笑一笑。那么多财富,却没有一点点儿快乐!真可怕。不,我没有受到伤害,但是我很伤心,我觉得您为我感到丢脸。对,您感到丢脸,那天早晨,您开始疏远了,您的脸甚至也变了。我的王子走了,仅仅剩下一个蔑视我,也许还恨我的人。再也没有温柔的话语,只有烦躁、怒火、刀……
〔她站起来,浑身发抖。
斯塔夫罗钦 (突然发作)够啦!您疯啦,疯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声音细微地)求求您了,王子,您出去,再进来。
斯塔夫罗钦 (还气得发抖,不耐烦地)进来?为什么进来?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好让我弄清楚您是谁。这五年来,我一直等他来,时时刻刻都想象他进门的样子。您到外面去,再进来,就像您久别归来那样,也许我会认出您来。
斯塔夫罗钦 住口,现在您听我说,集中您的全部注意力。明天,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公布我们的婚姻。我们不住在我家里,去瑞士的深山里,到一个凄凉无人的地方,度过我们的余生。我就是这样安排事情的。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对,你希望死去,你已经入土了。可是,你一旦要重新生活,就想要摆脱我了,不管以什么方式!
斯塔夫罗钦 不,我不会离开那地方,不会离开您的。您为什么对我称呼“你”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因为现在我认出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王子。他不会为我感到丢脸的;他不会把我藏在深山里,而是把我引见给所有的人,对,甚至引见给那天眼睛死盯着你的那位年轻小姐。不对,你非常像我的王子,但是结束了,我受了你的谎言的欺骗。你呀,你想讨那位小姐的欢心,你在打她的主意。
斯塔夫罗钦 您听不听我说?别讲这种疯话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疯了。他是王子,是雄鹰。他若是愿意,能给上帝下跪,不想跪就不跪。你呢,沙托夫打了你耳光,你也是个仆人。
斯塔夫罗钦 (他抓住玛丽娅的手臂)您瞧瞧我,认认我,我是您的丈夫。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放开我,骗子。我不怕你的刀。他会保护我,对付所有的人的。你呢,你想要我死,因为我妨碍你。
斯塔夫罗钦 你说什么,疯子!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玛丽娅推开。
〔玛丽娅摔倒,他朝门口冲去。
〔玛丽娅跑向他。这时,列比亚德金出现,把她抓住,而她连声号叫。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杀人凶手!受诅咒的人!杀人凶手!
——黑暗
第九场景
〔浮桥。
〔斯塔夫罗钦脚步匆急,嘴里咕咕哝哝,含混不清。
〔桥走过一半儿的时候,费德卡在他身后出现。
〔斯塔夫罗钦猛一回身,揪住他的脖领,毫不费劲就把他脸朝地摔倒,然后又放开他。费德卡马上又站起来,手中拿着一把宽刃短刀。
斯塔夫罗钦 放下刀!(费德卡把刀藏起来。斯塔夫罗钦转过身去,接着走路。费德卡跟在后面,走了很长的路。已经过了桥,走在一条空荡无人的长街上)刚才我火冒三丈,差一点儿扭断你的脖子。
费德卡 您真健壮,老爷。灵魂虚弱,可是身体强壮有力,您的罪过一定很大。
斯塔夫罗钦 (笑)现在,你也说教啦?然而,听说上周你抢了一座教堂。
费德卡 准确地说,我进教堂里是要祈祷。后来我转念一想,仁慈的上帝把我引到那里,我就应当利用这个机会,既然上帝要助我一臂之力。
斯塔夫罗钦 你也干掉了教堂守卫。
费德卡 也就是说,我们把教堂全扫荡了。可是,早晨在河边,我们争吵谁拿最大的袋子。于是,我犯了罪。
斯塔夫罗钦 妙极了,你继续杀人抢劫吧。
费德卡 小维尔科文斯基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很乐意。机会总是有的。对了,那天晚上您去列比亚德金上尉的家……
斯塔夫罗钦 (戛然站住)怎么样……
费德卡 唉!您可别再打我呀!我是说那个酒鬼喝得烂醉,每天晚上都不关门。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杀掉房中所有的人,杀掉兄妹俩。
斯塔夫罗钦 你进去啦?
费德卡 对。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你没有把人全杀了?
费德卡 我算过了。
斯塔夫罗钦 什么?
费德卡 我把他杀了之后,能窃取一百五十卢布,我是说把“他们”杀掉之后。不过,我若是信小维尔科文斯基的话,干这同样的活儿,我能从您这儿拿到一千五百卢布。因此……(斯塔夫罗钦默默注视他)我来找您,就像跟一位兄长,或者一位父亲商量。谁也不会知道一点儿情况,连小维尔科文斯基也不例外。不过,我需要了解您是否渴望我去做,或者您告诉我一声,或者您给我一点儿定钱。(斯塔夫罗钦看着他,开始笑起来)好了,您还不肯给我早就向您要的那三卢布吗?
〔斯塔夫罗钦一直笑,掏出一沓钞票,一张一张抛掉。
〔费德卡拾一张,发出一声“啊”。这场面继续,灯光渐暗,直到完全黑暗。
——黑暗
叙述者:杀人者,或者欲杀人者,或者容人杀人者,往往本人就要轻生,他是死亡的伴侣。斯塔夫罗钦的笑,也许就是这种含义。然而,很难说费德卡是这样理解的。
第十场景
〔勃里科沃森林。
〔空气潮湿。地面泥泞。寒风瑟瑟。树枝光秃秃的。
〔场上位垒前,各站着斯塔夫罗钦和加加诺夫。斯塔夫罗钦身穿轻便外套,头戴白色海狸皮帽。加加诺夫三十三岁,高大肥胖,金黄色头发。
〔两位证人站在场中央,即基里洛夫和加加诺夫一方的证人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决斗双方已经拿起了武器。
基里洛夫 现在,我最后一次建议你们和解。我只是形式上这样讲一下,这是我作为证人的责任。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我完全赞同基里洛夫先生的话。这种在现场不能和解的念头,无非是一种偏见,顶多适合于法国人。何况这场决斗没有理由,因为斯塔夫罗钦先生准备再次道歉。
斯塔夫罗钦 我再次重申这种建议:我愿意尽量表示歉意。
加加诺夫 这真叫人难以忍受!我们不要重演一遍同一出喜剧了。(对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假如您是我的证人,而不是我的敌人,那您就向这人……(他用手枪指了指)解释,他的让步只能使侮辱更加严重。他总摆出那副样子,就好像我的冒犯触不到他,他在我面前躲躲闪闪并不感到耻辱。告诉您,他不停地侮辱我,而您呢,您只能令我恼火,结果开枪射不中他。
基里洛夫 不要再讲了,我请你们听我的号令,你们各就各位。(双方回到各自的位置,站到位垒后面,几乎在幕后)一、二、三,开始。
〔双方相互逼近。
〔加加诺夫开枪,站住,发现他没有射中斯塔夫罗钦,而自己成了靶位。
〔斯塔夫罗钦迎上去,朝加加诺夫的上方射击。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包扎他的小手指。
基里洛夫 您受伤了?
斯塔夫罗钦 让子弹擦了一下。
基里洛夫 如果您的对手声明还不满意,那么你们还应当继续决斗。
加加诺夫 我声明这人情愿往空中射击,这又是一种侮辱。
斯塔夫罗钦 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保证,我并不想冒犯您。我朝半空中射击,这仅仅是出于我个人的原因。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不过我认为如果决斗双方有一个人先声明朝半空中开枪,那么决斗就不能继续。
斯塔夫罗钦 我根本没有声明每次都朝空中开枪,你们不知道我第二枪怎么射击。
加加诺夫 我再说一遍,他是有意那么做。但是根据我的权利,我要第二次射击。
基里洛夫 (冷淡地)这的确是您的权利。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既然如此,就继续决斗。
〔同样场面。加加诺夫在位垒,长时间举枪瞄准斯塔夫罗钦。斯塔夫罗钦则一动不动,垂臂在那里等待。
〔加加诺夫的手在发抖。
基里洛夫 您瞄准时间过长,射击,快射击。
〔加加诺夫开了枪。斯塔夫罗钦的帽子被打飞了。
〔基里洛夫拾起帽子,交给斯塔夫罗钦。
〔两个人检查皮帽。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该您射击了,不要让您的对手久等。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加加诺夫,朝上方开了枪。
〔加加诺夫狂怒,跑出来。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跟在后面。
基里洛夫 您为什么不打死他?您这样做对他的伤害还要严重。
斯塔夫罗钦 究竟该怎么办呢?
基里洛夫 不要同他挑战决斗,或者打死他。
斯塔夫罗钦 我不想打死他,可是,如果不挑战,他就会当众侮辱我。
基里洛夫 不错,您是会遭受到侮辱!
斯塔夫罗钦 我开始堕入五里雾中。为什么人人期待我做出不期待任何别人做的事?为什么我必须承担任何人也不承担的后果,必须接受任何人也不能承受的重负呢?
基里洛夫 您寻求这些重负,斯塔夫罗钦。
斯塔夫罗钦 啊!(沉吟一下)您看出来啦?
基里洛夫 对。
斯塔夫罗钦 就这么明显?
基里洛夫 对。
〔冷场。斯塔夫罗钦戴上帽子,正了正。
〔他又恢复冷淡的态度,注视基里洛夫。
斯塔夫罗钦 对重负会感到厌倦的,基里洛夫。这个笨蛋没有打中我,也怪到我头上。
——黑暗
第十一场景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宅第。
〔斯塔夫罗钦居中坐在沙发上,包扎了手指,身子直挺挺,一动不动地睡觉。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呼吸。他的脸色惨白而严峻,宛如石雕,眉头则微微皱着。
〔达莎上,跑到跟前站住,凝视他,在他胸前画了个十字。他睁开眼睛,仍然不动弹,目光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的同一点。
达莎 您受伤啦?
斯塔夫罗钦 (看着达莎)没有。
达莎 您让对方流了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