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自己同一片土地的联系,自己对一些人的热爱,了解到总是有一处心灵得以和谐的地方,这对于一个人的毕生而言已是够繁忙的了。不过看来还不止于此。但在那灵魂的归宿处,一切都渴望着某些时刻。“不错,应当回归到那个地方。”普洛丁所祈愿的那种和谐,为什么不可在尘世复得呢?在这里,统一体现为阳光和大海。它使心灵能感受,借助的是某种对肉体的爱好,这爱好又铸成心灵的苦乐。我听说不存在超人的幸福,还听说在日月流逝之外并不存在永恒。这不足称道但却很重要的财富,这些相对的真理,却是唯一唤起我激情的真理。其他的真理及“理想”的真理,我心智不足,不敢高攀。并不是要装聋作哑,而是感受不到天使的幸福有何意义。我仅仅知道,这天空比我存在得更久。而我所谓的“永恒”,不就是指身后仍存在的事物吗?我这里的意思不是说人要迎合自己的境遇,那是另一回事。做人已非易事,何况做纯净的人。但所谓纯净,乃是找到灵魂的归宿,在那里能感受到尘世的亲近,血液的沸腾与下午两点钟阳光跳动的脉搏结合到了一处。人所共知,国之将亡,方图兴国。太为自己苦恼的人,故国正是抛弃他们的国度。我不愿变得粗暴,或者显得夸张。但归根结底,此生抛弃我的,首先是扼杀我的东西。一切赞扬生活的,同时也加深了生活的荒诞。在阿尔及尔的夏天,我明白只有一件事比受苦受难更重要,那就是一名幸福者的生命。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更伟大生命的必经之途,因为它导向不弄虚作假。
的确,许多人装作热爱生活,以便避开爱情本身。有人试着享受和“体验体验”。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观点。要做一个享乐者,就必须具备罕见的禀赋。一个人的生活是在没有精神支援的情况下完成的,其间有进有退,有独处一隅,也有到场投入。只要看看贝尔库的人怎样干活、怎样保护老婆孩子(常常是无懈可击),我想你就会暗自羞愧。当然,我并不为自己制造幻想。在我所说的那种生活中,并没有太多的爱情。应当说,不再存在许多爱情。但至少没有故意避开任何事情。有些辞藻是我历来弄不明白的,例如“罪过”一词。不过我自认这些人没有犯下反对生活的罪过。因为如果存在反对生活的罪过,也许就犯不着对生活失望或寄托于来世,更不用回避来世必定会有的荣华富贵。这些人没有弄虚作假。他们二十岁时以生活的热情,充当了夏天的神灵;在被夺去一切希望之后,还仍然是夏天的神灵。我亲眼看见两个人丧生。他们样子可怖却寂静无声。这样是值得的,从装满人类大敌的潘多拉盒子里,古希腊人最后释放的是希望,认定那是最可怕的灾难。我没见过更激动人心的象征了。因为同一般看法相反,希望即等于忍受。而生活就是不要忍受。
至少这就是阿尔及尔之夏的深刻教训。但季节已在渐变,夏天已渐渐过去。在那么多激烈阳刚的事情之后,飘来了九月最初的秋雨,仿佛被解放的大地最初的泪珠,又仿佛在三五天中这个国度满怀着柔情。然而就在同一时期,角豆树将爱的芬芳吹遍整个阿尔及利亚。每天晚上或在雨后时节,整个大地孕育着带有苦杏仁香味的种苗。在一个夏天委身于太阳之余,悠然自得地憩息着。此刻这股气息再次确认了人们与大地的良缘,使我们身上勃起了人世间唯一阳刚的爱情:那种并非永恒却极为慷慨的爱。
沙漠
——为让·格勒尼埃而作
当然,生活或多或少是“表达”的反义词。如果相信托斯卡纳大师们的看法,那就是三重见证:在沉默中、火焰里和静止中见证。
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承认:他们画幅中的人物,是每天都可以在佛罗伦萨和比萨街道上碰到的。但同样,我们已不知如何分辨周围人物的真实面貌。我们不再观察当代人,仅仅关切他们身上可以指导、规范我们行为的东西。我们不太重视面目,而更重视与此相关的普通诗意。但对乔托和皮埃特罗·德拉·弗兰切斯卡[9]来说,他们明知人的敏感不算什么。其实,感受是人人皆有的。但有一些伟大而单纯的感情,能生发出对生活的热爱、仇恨、爱情、泪水和快乐;它们根植于人的内心,并且塑就其未来的面貌。比如在乔蒂诺《安葬》这件作品中,玛丽亚咬紧牙关不胜痛苦的模样就是一例。在托斯卡纳教堂开阔的正厅里,我看见许许多多天使的面容(已被一再拓印);但在每一副这样沉静而深情的面容上,我看出的是某种孤独。
这的确关乎生动别致、插曲小品、细微差别或受到感动。这正是诗意。要紧的是真实。我所谓的真实,是指一切正在延续的东西。深明大义才能懂得,在这方面,唯有画家能使我们一饱眼福。他们得天独厚之处,是把自己变成了人体的描绘者。因为他们工作的材料是伟大而不起眼的,名曰现实。而现实总是反映为某种姿势。他们并不是画一个微笑或一种转瞬即逝的羞愧、悔恨或期待,而是一副面孔,有骨骼、有热血。从这些以永恒线条固定下来的容貌中,他们永远驱走了精神这该死的东西:它总是以希望的形式出现。因为躯体无视“希望”。它只知道血液奔腾。它所独有的永恒是以冷漠为基础的。如在皮埃特罗·德拉·弗兰切斯卡的《鞭刑》中,在刚刚洗净的庭院中,受刑的基督和四肢发达的行刑者,姿势中都有同样的冷漠。也是因为这刑罚没有下文,它的教训止于画框之内。并不期待未来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激动呢?这种无动于衷和绝望者的气魄,这永恒的现实,明智的神学家正是把它叫做“地狱”。谁都知道,地狱也意味着肉体受苦受难。托斯卡纳人关注这肉体,而不是什么命运。不存在发布预言的绘画。不能在博物馆里寻求希望的理由。
的确,许多善良的人关切灵魂不朽。但这是由于他们在品尝到甜头之前,拒绝提供给他们的唯一真理,即躯体。因为躯体没有成为他们的问题,或至少他们已知它所提出的唯一解决办法。这是一种将化为腐朽的真理,其中有痛苦,也有崇高,他们不敢正视。善良的心灵更喜欢诗意,因为那是灵魂问题。人们可以感到我在玩弄文字。但人们也了解,我说的真理只是肯定一种更高层次的诗,那是从契马布埃[10]到弗兰切斯卡的意大利画家,在托斯卡纳风景里燃起的黑色火焰作为人的一种清醒抗议,他们被遗弃在这片土地上,其美景和阳光不断向他们标榜上帝,而这上帝却并不存在。
由于过分冷漠无情,有时一张面孔会同风景画里矿石般的雄伟异曲同工。正如西班牙的某些农民竟至与其农田里生长的橄榄树有几分相似。乔托的人像在除掉显示灵魂的可笑阴影后,终于同托斯卡纳本身一致,符合该地唯一常常提出的教训:表现热情而不要激动,将苦行与享乐结合在一起,同时对土地和人作出回应;于是人像土地一样,把自己定位在痛苦与爱情之间。向人们心灵确保的真理并不很多。我知道有一项真理是显而易见的,某个夜晚,阴影开始给佛罗伦萨农村的葡萄和橄榄树笼罩上一层静悄悄的愁绪。但这地方的忧愁,从来都是对于美的说明。在夜色里疾驰的火车中,我感到内心有某种东西正在豁然明朗。我如今毋庸怀疑,虽然表面是忧愁,这东西实际上应称为“幸福”!
是的,意大利的人们所佐证的教训,意大利也通过风景予以传授。但错过幸福是容易的,因为人们总是受之有愧。对意大利也是如此。而它的优雅,虽然是突然出现,却并不是立即显示。较其他国家为甚的是,它请你深入体验,而首次接触却似乎已倾其所有奉献于你。这是由于它首先是诗意盎然,为的是掩其真相。它最初的魅力来自易于遗忘的常见风景。摩纳哥锦簇团团的夹竹桃、热那亚处处可见的鲜花和迎面袭来的鱼腥味,还有利古里亚海湾蔚蓝色的夜晚。最后终于来到比萨,它呈现的意大利是多少失去沿岸雅俗共赏风光的另一派风情。不过它也还是平易近人,为什么不花一点儿时间,去欣赏它那着重于感官的优雅呢?我在这地方时,没有任何紧迫感(我没有尝到被人驱赶的旅行者的乐趣,因为廉价车票迫使我一段时间待在“自行选择”的城市里)。到比萨的头一天晚上,我又饿又累,然而我那热爱和理解的耐心似乎永无止境。走进车站大街,只见聚着一群年轻人,约有十只声如雷鸣的大喇叭,冲着他们大放浪漫曲调。我已知道可期待的是什么。在这生命的雀跃之后,将是难能可贵的瞬间。咖啡馆正关门谢客,突然恢复了久久失去的平静,我沿着昏暗的小街朝市中心走去。阿尔诺宫漆黑一团,却泛着金黄的颜色,黄绿相间的建筑物,荒无人烟的城区。而对这一切,怎样才形容得出这突如其来而又技巧高明的魔术?晚间十点钟的比萨,忽然幻化成寂静、水波和顽石构成的奇异景致。“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吉雪加[11]!”在这独一无二的舞台上,神灵出现了,带来莎士比亚戏剧中情侣的声音……当梦境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应当善于迎合。人们到这里来寻求更深沉的韵律,而在这意大利式的夜色中,我已感受到最初几个和音。明天,只有到了明天,晨曦之中的田野将呈现出完美的和谐。但今夜,我是神灵中的一员,在“迈着爱情的细步”逃逸而去的吉雪加面前,我的声音与罗兰佐[12]的声音融合到了一处。但吉雪加只是一个话题,那急切的爱情已非她所愿。是的,我相信,与其说罗兰佐爱她,不如说仅仅是感激她允许自己去爱。但为什么这天晚上要想到威尼斯的情侣而忘却了维洛那?这也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景物让你珍爱失了恋的情侣。为爱情而死,是最虚荣不过的。应当活下去。活着的罗兰佐比入了土的罗密欧要值得,虽然罗密欧得到了玫瑰花。又怎能不在这活泼爱情的节庆上载歌载舞呢?下午在多莫广场的浅草地上小憩一番,四周是总有时间去参观的古迹;在城里的喷泉上喝它几口,泉水带着微温却那样流畅;再去看看那女人的美好容貌,她永远微笑,鼻梁修长,嘴巴微露自鸣得意之态。不过要明白,这开场预示着更有价值的启示。出现了光华四射的队伍,将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爱神木叶护送到厄琉西斯。人们在欢乐中准备着教训:达到醉意的顶峰之后,肉体就有了觉醒,乃与一种神圣的秘密融成一片,它的象征便是黑色的血。初到意大利热情洋溢,从中得到的是自我忘情,它又使你丢掉对未来的期望,不再坚持自己的老一套。这是躯体与瞬间的双重真理,一见美景便油然而生,怎能不像抓住唯一期待的幸福那样紧紧抓住它?它使我们着魔入迷,却也会渐渐消逝。
最可恶的物质主义并不是常人认定的那一种,而是企图把已死亡的思想,说成活生生现实的那种物质主义。我们本来坚定而清醒地注视那必将从我们身上永远消失的东西,而这种物质主义,却要我们转而重视那些毫无用处的神话。我记得在佛罗伦萨时,有一次在圣·阿侬齐亚塔修道院的墓园里,我感到绝望心情涌上心头,其实那是一腔愤怒。天空正下着蒙蒙细雨。我仔细看着墓石和还愿牌上的铭文。这一位生前是慈父兼贤夫,那一位是夫君的典范兼精明的商贩。一位少妇淑德懿行无不兼备,还讲得一口好法语,“与母语一般无二”。这边一位年轻姑娘曾是全家的希望所在,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好后生。但凡此种种一概不能打动我。按照铭文,他们几乎全都逆来顺受地接受了死亡,大概是因为他们接受了自己其他的责任。如今,孩子们拥进修道院,玩起了跳背游戏,就在那些歌功颂德的石板块上。这时夜幕已降临,我席地而坐,背倚一根圆柱。一位路经此处的神甫对我微微一笑。教堂里面,管风琴正低声演奏,在儿童的唧唧喳喳叫喊声中,那曲调温暖的音色时起时落。我独自靠着圆柱,仿佛被人扼住喉管,然后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自己的信念。我内心的七情六欲都齐声反对这样一种逆来顺受。“应该如何如何”,铭文云。可这不行!我的愤怒是有根有据的。这欢乐有如朝圣者,冷漠无情而专心致志地踏破大地,我也得跟着亦步亦趋。其他种种,我要说不行。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不行。但那些石板告诉我这毫无用处,而且生活照常运转。但直到今天,所谓的“毫无用处”并未丝毫消除我的愤怒。我倒是感觉到,反而使之有加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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