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说得更透彻吗?在费埃索勒,面对红花生活的同一批男人,却在单身居室里供奉着头骨,借以充实沉思默想。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亡的象征。痛苦中的某种持续可以产生欢乐。在生命升到一定温度的时候,灵魂与热血可以从容不迫地共生并存,对责任和信念一概漠然视之。毫不足奇的是,在比萨的一堵墙上,一只轻松愉快的手,竟这样总结了自己独特的荣誉观:“阿尔贝托同我的妹妹做爱。”我已见怪不怪。意大利是乱伦王国,或至少是公开承认的乱伦多发国,这就更说明问题了。因为从美通向不道德的路是曲曲折折的,但却是肯定无疑的。投身于美之中的智慧,得到的却是清汤寡水的食物。而在这目不暇接的美景之前,智慧的每一思想都是对人的否定。其后人遭到否定,被这么多重大的信念搅得糊里糊涂,在天地间他变成一个不起眼的斑点,他只知道一些被动的真理,或是色彩和阳光。如此纯净的风景足以使灵魂干涸,它们的美是惊世骇俗的。在这巨石、长天、海水写成的福音书里,已经指明什么都不会复活。从此在这心灵的辽阔沙漠中,对这些地方人们的诱惑已经开始。有些心灵是在贵族表演、在稀薄的美之空气中熏陶成长的,他们不相信雄伟可以与善良相结合,这又何足为怪?一种未经神灵造就的智慧,恰恰要在否定自身的事物中寻找神灵。博尔吉亚[13]来到梵蒂冈时大声说:“现在上帝给了我们教皇之职,应当赶快享用!”她言出必行。“赶快。”这说得好。在这里可以感觉到,心满意足的人有如此特殊的痛苦。
也许我弄错了。因为我在佛罗伦萨到底是幸福的,我之前许多人也是如此。但幸福不就是人与其生活的和谐而已吗?但是人与生活的和谐,最合理的莫过于既意识到生存的欲望,又意识到死亡的命运。至少应当因而明白,不要依赖任何东西,而要把现实看成“额外”给予我们的唯一真理。我常听人家说:意大利呀,地中海呀,都是古老的地方,那里一切都无愧于人。但到底是指哪里?请给我指指路哇!让我睁开两眼,寻求我的力量和满足吧!或者也可以说,我已看到了费埃索勒、贾米拉和阳光照耀下的港口。人的力量吗?那便是沉寂和顽石。其他种种,俱往矣。
但并不是要到此为止。因为没有人说过,幸福必定与乐观相连。它同爱情是联系在一起的,可这不是一码事。我知道在有的时候和有的地方,幸福是如此痛苦,以至人们宁愿要未来的幸福。不过那是因为在彼时彼地,我心情不够好,不愿去爱,也就是不愿享受权利。在这里应当指出,人已参与大地和美的节庆。因为在此时此刻,如同新教徒抛弃最后的面纱一样,人在他的神灵面前抛弃了自己的身份,视之为小事一桩。是的,在幸福显得无足轻重时,是因为存在着更大的幸福。在佛罗伦萨,我攀登到波波利花园的最高处,直达一处平台,可以瞥见奥里维多山以及直达天边的城市高地。在每座小山上,橄榄树像小股小股的炊烟,而在它们形成的薄雾中,脱颖而出的是扁柏苍劲的树尖,近处是墨绿的,远方却变成黑色。在宝蓝色的天空里,大片的云块像浓密的斑点。随着夕阳西下,出现一片银色的光辉,一切都复归沉寂。山丘的顶峰起先是躲在云雾里。但微风骤起,我感觉到它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风起处,在山峦后面,云层渐渐散开,像大幕徐徐开启。与此同时,山顶的扁柏在开阔的蓝天映衬下,仿佛变得越来越高大。随之整个山丘以及橄榄树和乱石等景物也悄然崛起。又飘过另一些云烟。大幕落下。山丘连同扁柏和房屋又紧缩回来。然后再次发生(在远方越来越模糊的另一些山丘上)的是,同一阵风在这边吹开了云雾,在那边却将云雾聚在一处。在这天地间的伟大呼吸中,同一股气息相隔几秒钟的距离,便已倏然吹过;然后渐行渐远,重奏乱石与空气的主题曲,那是回荡于整个天地的抒情曲。每出现一次,这主题便降一次调。愈是追随着它远眺,我的心情便愈平静。待到这激动人心的远眺告终,我放眼扫视一遍这跌宕起伏的群山群谷,它们仿佛同时在呼吸,那声息犹如整个天地都在引吭高歌。
我知道,千千万万双眼睛观赏了这景致,我觉得它就像天空初生的微笑。它的的确确把我带入忘我之境。它使我确信:没有我的爱情和这乱石丛的呐喊,一切都会归于徒然。尘世是美好的,而除了尘世就没有得救之路。它耐心告知我的伟大真理,就是精神不顶用,甚至心灵也是如此。太阳照热的乱石或放晴的天空突现的翠柏,限定了唯一的宇宙。在那里,“有道理”才具有意义,也就是那没有人陪伴的大自然。这个世界使我变得无足轻重。它荷载我直到末日。它毫不动怒地否定着我。在那笼罩佛罗伦萨田野的夜色里,我正走向一种智慧:如果不是我突然泪水盈眶,如果不是诗一般的泣诉突然涌上心头,使我忘却尘世的真理,那么我本会被完全征服的。
要研究的正是这种平衡:在那奇特的瞬间,精神拒绝了道德,幸福从绝望中逢生,而精神在肉体中得到寄托。如果说一切真理都包含着自身的痛苦,那么同样的,一切否定也包含着许许多多的“肯定”。从静观中生出绝望的爱情之歌,这歌也可以表现最有效的行动规则。弗兰切斯卡笔下的基督走出坟墓,他的眼神并非人的眼神。他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幸福的表情,有的是绝对的、不带感情的雄伟,我不禁把它看做是求生的决心。因为智者和白痴一样,表情极少。这复活使我兴高采烈。
但这一课到底是意大利给我上的,还是我无师自通、心有灵犀?当然我受教于该地。但这是因为意大利如其他圣地一样,使我目睹美丽的风景,而人在其间仍不免要作古。在那里,真理也还是要化作腐朽,这现象岂不令人鼓舞?即使我要这种真理,那么对于不会化作腐朽的真理,我又何以处之呢?它与我不相称。爱它会是一种伪装。人们不太能理解,人放弃生活的内容,从来不是由于痛苦。心血来潮和痛苦导向其他方式的生活,并且只表示对尘世的教训无限眷恋。但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达到一定程度清醒之后,人会觉得心灵已关闭大门,可以无怨无求地反对此前他认为是生活内容的东西,我是指不再烦躁不安。没有再写下一行诗,兰波[14]就在阿比西尼亚终其一生,这并不是由于爱好冒险,也不是放弃作家生涯,而是由于“事情就是这样”。到了一定的认识程度,人们最终接受原先竭力不去理解的东西,当然是按自己的天赋程度。可以感觉到,这是从事某种沙漠带的地理研究,但这沙漠只适于能在此不饮而生的那些人。这时,而且也只有这时,它才会流溢出幸福的活水来。
在波波利花园中,我举手可及的地方,悬挂着金黄色的大柿子,那绽开的果肉流溢出浓浓的汁液。从淡淡的山丘到汁液浓香的水果,从我与尘世水乳交融的私下交谊到由于饥不可耐把手伸向水果,我懂得了那种平衡:它将一些人从苦行引向享乐,从贫穷引向舒适和丰盛。我过去和现在都赞赏这在尘世间联结人们的纽带以及这双重的反映。我的心灵可以参与并在一定程度决定其幸福,将它实现或者将它摧毁。佛罗伦萨呀!你是欧洲少有的地方,在那里我明白了,在我愤怒的深处,栖息着某种认可。在那交融着泪水和阳光的天空里,我学会了认可尘世,并在它节庆的火焰中燃烧。我感受到……怎么说呢?多么不合分寸!怎样完成爱情与愤怒的协调?尘世啊!在这神灵逃离了的伟大庙宇里,我所有的偶像都是只有泥塑的双脚!
西西弗神话[15]
——献给帕斯卡尔·皮亚[16]
沈志明 译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
竭尽兮人事之所能。
——品达[17]
转引自《颂歌献给特尔斐竞技会获胜者之三》
荒诞推理
卷首语[18]
下面的篇章论说一种荒诞感,即散见于十九世纪的那种荒诞感,而不论及荒诞哲学。因为确切地讲,对时代我们尚不甚了了,所以必须首先申明,下列篇章得益于某些智者,这是最起码的诚实。我的本意是毫不掩盖,随处都会援引他们的真知灼见,并加以评论。
但同时有必要指出,荒诞迄今一直是当做结论的,而在本散论中则是出发点。从这层意义上可以讲,我的述评是临时性的,因为很难预料所采取的立场。本着只对一种精神病态作纯粹的描述,暂不让任何形而上、任何信仰混杂其间。这是本书的界限和唯一主见。
荒诞与自杀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至于世界是否有三维,精神是否分三六九等,全不在话下,都是些儿戏罢了,先得找到答案。如果真的像尼采所要求的那样,一个哲学家必须以身作则才受人尊敬[19],那就懂得这个答案的重要性,因为接下来就会有无可挽回的行为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心灵是很容易感知的,但必须深化才能使人在思想上看得更清楚。
倘若我自问凭什么来判断某个问题比另一个问题紧要,我自答要看问题所引起的行动。我从未见过有人为本体论断去死的。伽利略掌握着一个重要的科学真理,但一旦这个真理使他遭遇生命危险,他便轻而易举地弃绝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行之有理[20],但不值得。他的真理连火刑柴堆的价值都不如。到底地球围着太阳转还是太阳围着地球转,压根儿无关大局。说穿了,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反之,我倒目睹许多人,因为觉得生活不值得过而轻生了事。我也看到有些人,因某些思想或幻想给了他们生的依据而为之献身(世人称之为生的依据同时也是极好的死的依据)。基于此,我断定生命的意义是最紧迫的问题。何以见得?就所有的根本问题而论,我指的是可能导致死亡的问题或强烈激起求生欲望的问题。大致只有两种思维方式,即拉帕利斯[21]思维方式或堂吉诃德思维方式。唯有明摆着的事实并恰如其分地加上抒情的表达方式,才能既打动我们的感情又明亮我们的思路。对如此朴质如此催人伤感的主题,可以设想,精深而古典的辩证法应当让位于比较谦逊的精神气度,既出自人之常情,又富有同情心理。
世人一向把自杀只看做一种社会现象。我们则相反,首先研究个体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自杀这类举动,如同一件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幽处酝酿的。本人则不知不晓。某天晚上,他开了枪或投了水。某一天我听说,一位房产总监自杀了,因为五年前他失去了女儿,之后,他变了许多,此事“把他耗尽了”。甭想找到更确切的词了。开始思索,等于开始被耗。社会对此是无大干系的。耗虫长在人心中。必须深入人心去寻找。这种死亡游戏,从面对生存的清醒到越出光明的逃离,我们都必须跟踪相随和体察谅解。
有许多原因引起自杀。一般而言,最明显的原因不是最致命的原因。世人极少深思熟虑而后自杀(但不排除假设)。激发危机的起因几乎总是无法核实的。报刊经常谈起“隐私之痛”或“不治之症”。这些解释虽然说得过去,但应当弄清出事当天,绝望者的某个朋友是否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跟他说过话。此人罪责难逃。因为这足以把他逼上绝路: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厌倦统统促他坠入绝境。[22]
如果说很难锁定精神对死亡押宝的准确时刻和精确举措,那就比较容易从自杀行为本身取得假设的结果。自杀,在某种意义上,像在情节剧里那样,等于自供。就是自供跟不上生活,抑或不理解人生,也不要在这些类比中走得太远,还是回到日常用语上来吧。那只不过供认“不值得活下去”罢了。生活,自然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世人一如既往做出生存所需的举动,出于多种原因,其中首要的是习惯。自愿死亡意味着承认,哪怕是本能地承认这种习惯的无谓性,承认缺乏生活依据的深刻性,承认日常骚动的疯狂性以及痛苦的无用性。
究竟哪种难以估算的情感剥夺了精神赖以生存的睡眠呢?一个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释的世界也不失为一个亲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了。这种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正是荒诞感。所有健全的人都想过本身的自杀,无需更多的解释便能承认,这种荒诞感和对虚无的想望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部散论的主题正好涉及荒诞与虚无的关系,正好涉及用自杀来解决荒诞的切实手段。原则上可以肯定,一个表里一致的人,对他信以为真的东西应当付之于行动。故而对人生荒诞的信念应当支配他的行为。不妨抱着合理的好奇心自问,直言不讳而非惺惺惜惺惺地自问,是否这种支配的结果迫使人们尽快从一种不可理解的状况中解脱出来。我这里自然指的是那些言必信、信必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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