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西西弗神话(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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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神差这座冰冷的塑像,意味着被动员起来去惩罚敢于思想的有血性有勇气的人,除此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永恒理性、秩序、普遍道德的全部权力,乃至易怒的上帝全部的奇怪权威,都集于它一身。这块没有灵魂的巨石仅仅象征被唐璜永远否定的势力。神差的使命到此止步。霹雳和雷公可以回到人为的天上,从哪儿召来回到哪儿去吧。真正悲剧的上演与他们毫不相干。不,唐璜并非死在石头神差的手下。我乐意相信传说中的对抗,相信健全人疯狂的笑声,此人向不存在的上帝挑战。我尤其相信,唐璜在安娜家等待的那个晚上,神差根本没有来;半夜过后,不信宗教的唐璜必定嗅出那帮振振有词的人的极大的苦衷。我更乐意接受有关他一生的记叙,最后以进入修道院隐姓埋名而告终。并非故事有建设性就能被视为真实可靠。向上帝恳求怎样的庇护?无非表现被荒诞全盘侵蚀的一生合乎逻辑的终结,被转向欢乐而短命的一生战战兢兢的结局。这里,享乐以苦行而告终。必须明白享乐和苦行可能成为同样一无所有的两副面孔。还指望什么更可怖的形象: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的形象,此人由于没有及时死亡,做完戏以便收场,面对他不敬重的上帝,就像为生活尽心一般侍奉上帝,跪在虚无面前,双臂伸向天空,心里也清楚,上天既无口才亦无深度。

    我仿佛看见唐璜置身于山丘僻壤某个西班牙修道院的陋室中。假如他凝视什么,绝不是烟消云散的爱情幽灵,而或许是通过灼热的枪炮窗孔,眺望西班牙某处静悄悄的平原,绚丽而空旷无人的土地,在那块土地上,他认出了自己。是的,应当止于这伤感而光辉的形象上。终结的终结是被翘首以待却永不被期望的,终结的终结是不足为训的。

    戏剧

    哈姆雷特说:“演戏,就是设陷阱,我将在陷阱中抓住国王的意识。”[85]好个“抓住”。因为意识要么疾走,要么缩回,必须凌空抓住,即意识在投向自己匆匆一瞥那个千载难逢的时刻。常人不喜欢迟缓。相反,什么事都在催促他。但同时,他只对自己感兴趣,尤其对他可能有的作为感兴趣。由此产生对戏剧对演出的爱好,戏里有那么多的命运向他推举,他接受其诗意却不需忍受其苦楚。常人至少从中认出未觉悟的人,并继续匆匆奔向不知怎样的希望。荒诞人始于常人结束的地方,那里荒诞智者停止观赏表演,而决意加入演戏。深入所有剧中人的生活,多方体验,等于亲自把种种生活搬上舞台。我不是说演员普遍听从这种召唤,也不是说他们是荒诞人,而是说他们的命运是一种荒诞命运,可能诱惑和吸引一个聪慧的心灵。为使下文不至于误导,以上所述是必要的。

    演员生涯如同过眼云烟。众所周知,在所有的荣耀中,演员的荣耀是最为昙花一现的。至少在常谈中可以这么说。其实一切荣耀都是昙花一现。从天狗星的角度来看,歌德的作品一万年后将化为尘埃,他的姓氏将被遗忘。也许有几个考古学家会寻找我们时代的“证据”。这种理念总是有教益的。此种深思熟虑的理念把我们的浮躁化为彻底的高尚,就是人们从无动于衷中发现的那种高尚。尤其把我们的忧虑引向最可靠的东西,即眼前的东西。在所有的荣耀中,最不骗人的是眼见为实的荣耀。

    因此,演员选择了不可计数的荣耀,即自己给自己盖棺定论,自己感受自己的荣耀。万物总有一天消亡,正是演员从中取得最好的结论。演员要么成功,要么失败。而作家即使被埋没,也抱着希望。他设想他的作品将为他的过去作见证。演员最多将给我们留下一帧照片,属于他的任何东西,包括举动和沉默,短促的呼吸或爱情的气息,都到不了我们眼前。对演员而言,不出名就是不演出,而不演出,等于与他本可以使之登台和复活的各种人物一起死亡一百次。

    想到建筑在最昙花一现的作品上所产生的过眼云烟的荣耀,有什么可惊讶的呢?演员花三个小时做一做伊阿古或阿尔塞斯特,费德尔或格罗塞斯特[86]。在短短的时间里,演员使上述人物在五十平方米的舞台上诞生和死亡。荒诞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充分,如此长久。这些奇妙的人生,这些独一无二又完整无缺的命运,在几小时内展开和结束,还期望什么更具启示性的捷径?从舞台下来,希吉斯蒙[87]什么也不是了。两小时后便有人看见他在城里吃晚饭。或许这时候倒是人生如梦了。但继希吉斯蒙之后,又出来另一个人物。苦于拿不定主意的主人公代替了复仇之后大喊大叫的人物。演员就这样经历了多少世纪,领悟了多少智者,模仿了他可能成为的人物和他切身体验的人物,再来与另一个荒诞人物会合,后者便是旅行者。他一如旅行者,取尽了某些东西之后,又不停地奔波。他是时间的旅行者,更有甚者,是受灵魂追逐的旅行者。一旦数量的规范可能找到食粮,那必定是在这个奇特的舞台上找到的。至于演员在多大程度上得益于剧中人物,那就难说了。但关键不在于此。要紧的仅仅是演员在什么程度上替身于那些不可代替的人生。确实,有时候他随身附着那些人物,而他们稍为越出他们出生的时间和空间。他们陪伴着演员,弄得演员不太容易与曾经有过的样子分离。有时候演员拿起杯子,就会重复哈姆雷特举杯的动作。是的,他所注入生命的人物与他的距离不是那么大的。于是,月复一月或日复一日,他充分地表明如此丰盈的现实,以至于在一个人渴望成为的和现实存在的之间不存在界限了。在多大程度上表演的存在成为现实存在,这是他所证明的,为此他始终专心演得更出色。因为这就是他的艺术哇,绝对装得像的艺术,尽可能深地进入不属于他的某些生活中去。尽其努力,他的天职便豁然开朗:全心全意致力于成为“什么也不是”或成为“好几个人”。留给他创造人物的局限越窄,他的才能就越必不可少。他要在今天的面目下过三小时就死亡。他不得不在三小时内体验和表现整个非同寻常的命运。这叫做死而复生。过三小时,他将把走不通的路走到底,而观众席上的人却要走一辈子。

    演员模仿过眼云烟的东西只在表面上有所作为和精益求精。戏剧的约定俗成,是心灵仅仅通过举动和形体或通过表现灵魂和肉体的声音来表达和使人理解。这门艺术的规则是一切都要夸张,一切都要有血有肉地表达。假如在舞台上,必须像真爱那样去爱,必须运用不可替代的心声,必须像真的凝望那样凝望,那我们的言语就有代码了。沉默必须此地无声胜有声。爱情使调门高昂,静止不动本身变得很有看头。形体统治舞台。“戏剧性的”不是谁想做就做得出来的,这个词被错误地小看了,其实涵盖着一整套美学和一整套寓意。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语还休、扭头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过。演员在这一点上是不速之客。他为被束缚的灵魂消除魔法,于是激情终于纷纷亮相。激情通过各种手势说话,但只通过喊叫维持生命。这样,演员塑造所演的人物,加以展示。他或描绘人物或雕塑人物,把自己塑进想象出来的人物形状,把自己的血液注入人物幽灵。我说的,当然是大戏,就是使演员有机会完成其实实在在的命运的戏剧。请看莎士比亚:一开场,人体着魔,驱动舞蹈。疯魔意味深长。没有疯魔,一切就会分崩离析。若没有逐放考德莉娅和判罚爱德加的粗暴举动,李尔王绝不会赴被疯狂挑动的约会。所以这出悲剧在失去理智的标志下铺展是恰当的。灵魂被交给魔鬼,并与魔鬼共舞。至少有四个疯子,一个因为职业而发疯,一个因为意志而发疯,另外两个因为折磨而发疯:四具乱七八糟的躯体,四副在同一状况下难以言状的面孔。

    人体的结构系统本身是不够的。脸谱和厚底靴,在主要成分上缩小和突出面孔的化妆,既夸张又简化的服装。总之,把这个领域的一切都牺牲给表象,仅仅为满足眼睛。人体通过荒诞奇迹,还使人认知。我只在自己扮演伊阿古时才理解伊阿古,否则永远搞不大明白。光听伊阿古说词还不行,只在见到他那一刻才领会他。演员从荒诞人物学会单调,取得独一无二的身段,勾人心弦,既奇怪又亲切,他把这种身段贯穿在所有他演的人物身上。这又说明伟大的戏剧作品有助于格调的统一。[88]这是演员自相矛盾之所在:既单一又多样,那么多灵魂集单独演员于一身。但这是荒诞本身的矛盾,演员个体硬要达到一切经历一切,这种企图是徒劳的,这种固执是没有意义的。一向自我矛盾的东西却在他身上取得统一。就在他身上,肉体与精神汇合,紧紧拥抱,这里因失败而厌倦的精神转身朝向最忠实的盟友。哈姆雷特说:“祝福他们吧,他们的鲜血和判断非常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他们不再是命运随意点拨笛孔的笛子了。”

    教会怎么会不谴责演员如此这般的操作?对戏剧艺术,教会斥责灵魂异端的急增、情感的堕落、精神触犯众怒的过分诉求,因为精神拒绝经历单种命运,从而迫不及待地投入放任自流。教会禁止演员们喜爱现时和普洛透斯式[89]的胜利,因为都是对其教诲的全盘否定。永恒不是一场游戏。一种精神若疯狂到喜爱,戏剧胜于永恒,已经丧失了拯救。在“到处演出”和“永远存在”之间没有妥协。故而这种如此被人瞧不起的职业倒可能引起过分的精神冲突。尼采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远的活力。”确实,整个悲剧就在这种选择中了。

    阿德里埃娜·勒古弗勒[90]在临终的床上很想忏悔和领受圣体,但拒绝贬废她的职业,从而她失去了忏悔的好处。这不是为维护她深深的激情而冒犯上帝又是什么呢?这个垂死的女人含泪拒绝否定她称之为她的艺术的东西,表现出一种伟大,是她在舞台灯光前从未达到的。这是她最美的角色,也是最难坚持的[91]。在上天和一种微不足道的忠诚之间选择,喜爱自己胜于永恒或坠入上帝的深渊,是很久以来的悲剧,她必须在这种悲剧中占有一席之地。

    那个时代的演员们自知已被革出教门。加入演戏的行业,就是选择地狱。教会在他们身上识别出最凶恶的敌人。有几个文学家发火了:“什么,拒绝给莫里哀最后的援助!”然而,那是顺乎情理的,尤其对莫里哀而言,他死在舞台上,在粉墨化妆下结束了专供消遣的整个一生。有人提到他时,说什么天才是对一切都原谅的。不对,天才对什么都不原谅,因为天才拒绝原谅。

    由此可见,演员知道什么惩罚会落到他的头上。生活本身为他保留了最后惩罚,以此为代价的隐约威胁能有何等意义?他事先体察和全盘接受的正是最后惩罚。对演员如同对荒诞人来说,过早的死亡是不可援救的。他涉猎许多面孔和世纪,其总和是任何东西都补偿不了的。但不管怎么说,事关死亡啊。因为演员必定到处出现,而时间也拽着他不放,并跟着他起作用。

    只要一点儿想象力,就足以觉出演员的命运意味着什么。正是在时间中他塑造和列举一个个人物,也还是在时间中他学习驾驭他的人物。他越体验不同的人物,就越与他的人物分离。时间一到就必须死在台上,死在上流社会。他体验的东西历历在目。他看得明明白白。他感受到了一生冒险所产生的令人心碎和不可替代的东西。他心知肚明,现在可以死了。老演员们是有退休所的。

    征服[92]

    征服者说:“不对,不要以为我喜欢行动就得放弃思想。相反,我完全能够确立我所相信的东西。因为我信得有力,见得肯定和清楚。不要轻信有些人说的:‘这个嘛,我太明白了,就是表达不出来。’他们之所以说不出来,就是因为他们不明白或由于懒惰而浅尝辄止。”

    我的见解不多。人一辈子下来发觉只为了确保一种真理而度过不少年头。单独一种真理,如果是显而易见的,就足以引导一种人生存在。至于我,对于个体,我确有一些话要说。我们应当毫不客气地说出来,必要时,带着适度的轻蔑。

    一个沉默多于说话的人是一个更有价值的人。有许多事情我不会说出来,但我坚信,所有判断个体的人,为判断的依据立论,他们的经验比我们少得多。智力,扣人心弦的智力,也许预感到了应该证实的东西。然而时代及其废墟和鲜血以显而易见的事实成全了我们。古代的民族,甚至比较近代的,直至我们这个机器时代的民族,有可能衡量社会和个体的德行,有可能探求哪个为哪个服务。这首先可能是依据人心根深蒂固的差错,这种阴差阳错导致人来到世上要么侍候于人,要么被人侍候。其次可能因为社会和个体都还没有展现各自的全部技能。

    我见过一些雅士,对产生于弗朗德勒血腥战争的荷兰画家的杰作叹为观止,为西里西亚神秘主义者在可怕的三十年战争中发出的祷词不胜感动。永恒的价值在他们惊讶的眼中飘游于现世的动乱之上。但时过境迁,今天的画家失去了泰然自若。即使他们本质上具备创造者所必需的心灵,我想说,一颗冷漠的心,也毫无用处了,因为大家,连圣人在内,都给动员起来了。这也许是我感触最深的。每种形式的战事失败,每种特色,隐喻也罢,祈祷也罢,被钢铁粉碎也罢,都使永恒损失一部分。我既然意识到不能与我的时间分离,便决定与时间结为一体。我之所以对个体那么重视,只因我觉得个体微不足道和备受凌辱。我知道不存在胜利的事业,于是对失败的事业感兴趣:失败的事业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灵,同等对待失败和暂时的胜利。对自感与人世命运同舟共济的人来说,文明的一次次冲击是有些令人焦虑的。我把这种焦虑当做我自己的焦虑,同时也想赌一把。在历史和永恒之间,我选择历史,因为我喜欢事事确实可靠。我至少对历史有把握,如何否定得了负荷于我的力量?

    总会有一个时刻,必须在静观和行动之间作出抉择。这叫人成为一个男子汉。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很可怕的。对一颗骄傲的心来说,中间抉择是没有的。要么上帝或时间,要么十字架或刀[93]。这个世界有一种超越人世骚动的高层次意义,抑或除了人世骚动,任何东西都不是真的。应当与时间共生死,抑或为一种更伟大的生活而摆脱时间。我知道人们可以将就,可以生活在世界中,相信永恒。这叫接受。但我讨厌这个词,我要么什么都要,要么什么都不要。我若选择行动,别以为静观对我像一片陌生的土地。但静观确实不能把什么都给我,而我失去永恒时,就想与时间结盟了。我不愿把怀念与辛酸记在我的账上一了百了,我只想看个清楚。我对你们这么说吧,明天你们将应征入伍。对你们和对我,都是一种解放。个体什么也做不成,却什么都办得到。在这种奇妙的预备役期间,你们明白我为什么既激励个体又贬压个体。其实,是世界把他贬压,是我把他解放。我把他的全部权利都全部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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