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人是他自身的目的,而且是唯一的目的。假如他想成为什么,也是在人生中进行。现在我毕竟明白了,征服者有时谈论战胜和克服,但他们想说的意义总是“克服自我”。你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凡是人总会有时候自感与神并驾齐驱。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吧。然而,这来自人在一闪念之间,感到人的精神伟大得令人不胜惊讶。征服者只不过是世人中间的一部分,他们感觉到了自身的力量,足以肯定永远生活在高层次上,并充分意识到这种伟大。这是个算术问题,或多或少是如此吧。征服者可能成为最伟大的,但当人决意如此时,他们不能超过人本身。所以他们永远离不开人的熔炉,即便投入革命灵魂的最炽燃处。
他们在那里发现残伤的造物,但也遇见他们所喜爱所欣赏的唯一价值,即人及其沉默。这既是他们的贫乏也是他们的财富。他们只有一种奢侈,就是过分享用人际关系。怎么会不明白在这种脆弱的天地里,一切有人性的东西都有较为脍炙人口的意义?紧绷的面孔,受威胁的博爱,人与人之间如此强烈又如此羞怯的友谊,这些都是真正的财富,因为都是转瞬即逝的。正是在这些财富中间,精神最充分感受其权力和局限,就是说精神的效力。有些人谈及天才,但天才,此词用得轻率了,我更喜欢智力。应当说智力可以是卓然的。智力照亮荒漠,控制荒漠。智力认知自身的奴性,并把它表现出来。智力与躯壳同时死亡。但,认知者,自由也。
我们并非不知道,所有的教会都反对我们。一颗心,弦绷得紧紧的,回避着永恒,而一切教会,神明的或政治的,都是永恒的。对教会来说,幸运和勇气,报酬或正义,都是次要的目的。教会提出某种学说教条,我们就必须认同遵守。而我与理念或永恒风马牛不相及。于我适合的真谛,是触手可及的。我须臾不可与其分离。所以你们不能在我身上建立任何依据:征服者的任何东西都待不长久,甚至其教条也长久不了。
不管怎样,这一切的终点是死亡。我们一清二楚。我们也知道死亡结束一切。所以遍布欧洲并困扰我们中间一些人的公墓形骸丑陋。人们只美化所爱的东西,死亡令我们反感,使我们厌倦。死亡也需人去征服。帕多瓦被鼠疫掏成空城,又受威尼斯人的包围,最后一名卡拉拉[94]受困其间,在他空荡无人的宫殿厅堂里边跑边喊:他呼唤魔鬼,请求一死。这是克服死亡的一种方式。把死神自以为满载荣誉的地方搞得如此面目可憎,仍不失为西方固有的一种勇气标志。在反抗者的天地里,死亡激发不公,是不封顶的滥用激情。
其他一些人也是不妥协的,他们选择了永恒,揭露了人间的幻想。他们的公墓在花丛鸟鸣中微笑。这很适合征服者,向他展示他所摈弃的东西的清晰形象。相反,征服者选择了黑铁围栏或无名壕沟。永恒者中最优秀的有时也不禁毛骨悚然,对智者们既充满敬意又不胜怜悯,因为后者可以带着自身死亡的这种形象生活。然而,这些智者从中获得自身的力量和自身存在的证明。我们的命运就在我们面前,正是我们的命运受到我们的挑战。出于自尊,更出于对我们无意义的状况的觉醒。有时,我们也怜悯我们自己。这是我们觉得唯一可以接受的同情,也许是你们不理解并觉得无魄力的一种情感。但我们当中最大胆的人才有这种感受。我们不过把清醒者称为有魄力者罢了,我们不需要与洞察力分离的力量。
再次说明,上述种种形象所提出的寓意,不牵涉判断,是一些素描,仅仅表现一种生活作风。情人、演员或冒险家扮演荒诞,但要是他们乐意,同样可以扮演贞洁者、公务员或共和国总统。只要知情和毫不掩饰就行了。在意大利的博物馆里,有时看见一些彩绘小屏幕,那是教士从前在囚犯们面前遮挡绞刑架的。各种形式的跳跃,匆忙跳入神性或永恒,沉溺于常人或理念的幻想,所有这些屏幕都在遮挡荒诞。但有一些无屏幕的公务员,我要讲的正是他们。
我选择了最极端的。在这个程度上,荒诞赋予他们一种王权,确实他们是无国之王。但他们比有国之君具有优势,因为他们知道各种各样的王国都是虚幻的。他们知道自身的全部伟大就在于此;一提起他们,就说隐藏的不幸,或幻灭的灰烬,那是徒劳无益的。被剥夺希望,并不就是绝望。人间的火焰完全抵得上天国的芳香。这里,我不能、谁也不能审判他们。其实他们并不力图成为优秀者,而试图成为征服者。假如明智一词用于知足者,即对自己没有的东西不胡思乱想的人,那么公务员们是些明智的人。他们之中有人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那就是征服者,是的,但出于精神;而唐璜,则出于认知;演员,是的,但出于聪明:“当有人将其珍贵的绵羊温情臻于完善时,此人在地上和天上都绝不配享有得天独厚,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不过是头可笑的带角绵羊,仅此而已。还得承担不会因虚荣而完蛋,也不会用法官架势而引起公愤。”
不管怎样,必须为荒诞推理恢复最热忱的面目。想象力可以增加许多其他面目的人,他们被钉在时间上,受困于流放中,却也善于根据没有未来没有溺爱的天地尺度来生活。于是,这个没有上帝的荒诞世界就充满了思想清晰和不抱希望的族群。而我还没有讲到最荒诞的人物,即创作家。
荒诞创作
哲学与小说
在稀薄的荒诞空气中维系的一切生命,如果没有某种深刻和一贯的思想有力的激励着,是难以为继的。那只能是一种奇特的忠诚感。我见过一些有觉悟的人在最愚蠢的战争中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却不认为自己处在矛盾之中。那是因为啥也不必解释清楚。因此,支持世界的荒诞性就会产生一种形而上的幸福。征服或游戏,数不清的爱情,荒诞的反抗,这些都是人在预先就失败的战役中向自己的尊严表示敬意。
问题仅仅在于恪守战斗规则。这种思想足以养育一种精神,因为支持过并还在支持着一些整体文明,人们不否定战争。必须因战争而死,或靠战争而生。荒诞也如此,必须与荒诞共呼吸,承认荒诞引起的教训,找到体现教训的肉体。在这方面,荒诞之极乐,就是创作。尼采说:“艺术,唯有艺术,我们有了艺术就可不因真理而死亡。”[95]
在我试图描述和以好几种方式表述的经验中,毫无疑问,一种烦忧消失之处必然冒出另一种烦忧。对遗忘的幼稚探求,对满足的呼唤,现在都引不起共鸣了。但让人保持面对世界的恒定张力,促使人迎接一切的有秩序的疯魔,倒给人留下另一种狂热。于是,在这个天地里,保持人的觉悟,确是意识的冒险,作品就成了唯一的机会了。创作,就是第二次生命。普鲁斯特摸索性的、焦虑的探求,他对鲜花、绣毯和焦虑精心细致的收集,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同时,普氏的创作不比演员、征服者和所有的荒诞人,每日从事持续不断的、不可估量的创造更有意义。大家都千方百计地模仿、重复和重塑各自的现实。但我们最后总会看清自己的真相。对一个偏离永恒的人来说,整个存在只不过是在荒诞面具下的过度模仿。创造,就是最大的模仿。
首先,世人心知肚明,其次他们的一切努力旨在跑遍、扩大和丰富他们刚刚登陆的无望岛[96]。但,首要的是懂得门路。因为荒诞的发现和停顿的时间巧遇时,未来的激情是在停顿的时间里逐渐形成,并取得合法的地位的,甚至没有福音的人也有他的橄榄山。在荒诞人的橄榄山上,他们也不可以睡觉。对荒诞人而言,问题不再是解释和解决了,而是体验和描述了。一切以英明的无动于衷开始。
描述,这是荒诞思想的最后企图,科学亦然。科学到达其悖论的终点,就停止提建议,就驻足静观,就描绘自然现象永远原始的景色。心灵就这样点通了:把我们推至世界面貌之前的冲动感不是来自世界的深度,而是来自世界面貌的多样性。解释是徒劳无益的,但感觉留了下来,带着感觉,就有数量上取之不尽的世界所发生的不断呼唤。在这里人们懂得了艺术品的地位。
艺术品既标志着一种经验的死亡,也体现了这种经验的繁衍。好比是一种单调而热情的重复,其主题早由人世协调好了:形体,即庙宇三角楣上取之不尽的形象,还有形式或色彩,数量或灾难。因此,在创作者壮丽而稚拙的天地里,最终找到本散论的重要主题,不可漠然以对。从艺术品看出一种象征,认为艺术作品归根结底可以被视为对荒诞的庇护。艺术品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现象,仅仅涉及其描述,给精神痛苦提供不了出路,相反是痛苦的一个象征,回荡在一个人的全部思想中。然而第一次使精神走出自身,把精神置于他人面前,不是使其迷失方向,而是明确指出走不通的道路:大家却偏往这条路上走。在荒诞推理的时间里,创作追随漠然和发现,标明荒诞激情的冲击点和推理的停止处。其地位在本散论中就这样自行确定了。
只需揭示创作家和思想家共有的几个主题,我们便可以在艺术作品中发现思想介入荒诞时的种种矛盾。确实,他们的共同矛盾胜过产生亲缘智力的相同结论。思想和创作也是如此。我差不多不必指出,促使他们采取这些态度的是一种相同的烦忧。从这一点出发时,这些态度是相通的。但从荒诞出发的种种思想,在我看来,很少维持得住。我从各种思想的差距或不一贯中最准确地掂量出只属于荒诞的东西。同样,我应当自问:一件荒诞作品是可能的吗?
人们未必过分强调艺术和哲学之间古老的对立裁断性。假如从过于确切的意义上理解,这种对立肯定是假的。假如只是说这两门学科各有各的特殊氛围,那恐怕是真的,但模糊不清。唯一可接受的论点是涉及囿于自己体系中心的哲学家和置于自己作品面前的艺术家之间所引起的矛盾。但这个论点的价值在于某种艺术和哲学形式,在这里我们视为次要的。脱离创作者的艺术思维不仅过时了,而且是错误的。有人指出,与艺术家相反,从来没有一个哲学家有过好几种体系。此话不错,但有个条件,即从来没有一个艺术家在不同的面貌下表达一种以上的东西。艺术的瞬间完美,艺术更新的必要性,只不过是偏见造成的。因为艺术作品也是一种构建,大家都知道,伟大的艺术家个个都那么单调。艺术家跟思想家一样,本人介入自己的作品,并在其中成长。这种相辅相成引起了最重要的美学问题。再说,根据方法和对象来区分,对确信精神目标的一致性的人来说,是再也徒劳不过的了。人为了理解和喜爱所提议的种种学科是没有界限区分的。各种学科互相渗透,而相同的焦虑又使之混同。
开始就说清楚是必要的。为使一个荒诞作品有可能产生,思想必须以其最清醒的形式加以干预。同时,思想必须不在作品中显露,要不然作为智力来指挥也行。这种悖论可用荒诞来解释。艺术作品产生于智力摈弃推理具象,标志着形体的胜利。是清醒的思想激发了作品,但就在这个行为中思想否定了自己。思想不会接受诱惑,去给描述外加一层更为深刻的意义,因为明知是不合情理的。艺术作品体现了智力的一种悲剧,但只间接地体现出来。荒诞作品要求艺术家意识到这些局限,要求艺术具体表现自身以外不具备任何其他意义。不能成为生命的终结,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慰藉。创作或不创作,改变不了什么。荒诞创作家并不坚持自己的作品。他可以放弃的,有时也放弃了。只要有个阿比西尼亚就够了。[97]
同时可以从中看出一种美学规则。真正的艺术作品总是合乎人的尺度的、基本上“话到嘴边留三分”的作品。在艺术家的整体经验和反映这种经验的作品之间,在《威廉·迈斯特》[98]和歌德的成熟作品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当作品硬要把全部经验给予花边解释文学时,这种联系就不好了。当作品只是从经验中打造出来的一小块,只是钻石的一个小侧面,而钻石内聚的光芒无边无垠,那这种联系就好了。在第一种情况下,负荷过重,追求永恒。在第二种情况下,作品硕果累累,因为经验虽然整个儿被撇下不谈,人们却猜得出经验的丰富。对荒诞艺术家来说,问题在于取得生活本领胜过处世本领。最后,在这种气氛下,伟大的艺术家首先是个非常懂得生活的人,包括懂得活在世上既是体验又是思考。所以,作品是智力悲剧的化身。荒诞作品表明思想摈弃其威望,表明思想甘愿成为智力,而智力发掘表象,使没有理性的东西布满形象。如果世界是清晰的,那么艺术则不然。
我这里不谈形式艺术或色彩形象,因为在这两种艺术中占主导的只有亮丽朴实的描绘。[99]表达始于思想结束之时。两眼空空的少年[100]充斥寺庙和博物馆,艺术家把他们的哲学表现为举止。对荒诞人而言,这种哲学比所有的图书馆更有教益。从另一方面看,音乐也是如此。如果说有一种艺术缺少教益,那肯定是音乐了。音乐与数学太相近了,不会不从数学借用无缘无故性。精神根据协定的和有节度的规则跟自己做游戏,这种游戏在属于我们的有声世界展开,而在我们的有声世界之外,振动与振动相遇,汇成一个非人性的天地。没有更纯粹的感觉了。这些例子太容易了。荒诞人把这些和谐和形式认作自己的和谐与形式。
然而,我很想在这里谈论一种作品,其中解释的诱惑力始终是最大的,其中幻想油然而生,其中结论几乎是不可缺少的。我要说的是小说创作。我自忖荒诞是否能在小说创作中得以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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