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面谈到的传统对立,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就更不合乎情理了。在把哲学与哲学家容易分开的时代,这种对立是有价值的。今天,思想不再追求放之四海而皆准了,思想最好的历史恐怕是其悔恨的历史,我们知道,当体系有价值的时候,是不与体系的创作家分离的。《伦理学》[102]本身,从一个方面来看,只是一部冗长而严峻的自白而已。抽象思维终于与其肉体构架汇合了。同样,肉体和激情的小说游戏,更是根据一种世界观的要求来理顺组合的。作家不再讲“故事”了,又是创造他自己的天地。伟大的小说家是哲学小说家,就是说主题小说家的对立面。诸如巴尔扎克、萨德、麦尔维尔、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马尔罗、卡夫卡,只举这么几个吧,他们就是如此。
他们选择形象而不用推理来写作,恰恰揭示了他们共有的某种思想,这种思想确信一切解释原则都是无用的,深信感性的表象富有教益的信息。他们把作品既看做一种结束,也看做一种开始。作品是一种经常意在言外的哲学终点,是这种哲学的图解和完成,但只用这种哲学的言外之意来完成。这样的作品终于使一种古老主题的变相说法合乎情理了,即少许思想远离生活,许多思想回归生活。思想不能使真实升华,而止于模仿真实。此处涉及的小说是认识的工具,这种认识既是相对的,又是取之不尽的,非常像对爱情的认识。对于爱情,小说创作表现出最初的惊喜和富有成果的反复思考。
这至少是我起初承认小说所具有的魅力。但我也承认委曲求全思想的佼佼者们所具有的魅力,然后我得以静观其自杀。恰恰使我感兴趣的,是认识和描述使他们回到幻想的共同道理上来的力量。同样的方法在这里对我很有用。已经用过这种方法,使我能够缩短我的推理,不失时机地就一个确切的例子将其概括出来。我想知道,人们接受义无反顾地生活,是否也能同意义无反顾地工作和创作,还想知道怎样的道路通向这些自由。我要把我的天地从其幽灵中解放出来,仅仅用有血有肉的真理,其存在我是否定不了的。我可以搞荒诞作品,选择创造性的态度,而不是别的什么态度。但一种始终如一的荒诞态度,必须对其无动机性的保持清醒的意识。作品也是如此。假如荒诞戒律得不到尊重,假如作品不是表现分离和反抗的,假如作品推崇幻想和激发希望,那么作品就不再是无动机的了。我就再也超脱不了作品,我的生活就能在作品中找到某种意义,这是可笑的。作品再也不是超脱和激情的演练了,而人生的壮观和无用性就是由这种演练来耗尽的。
在解释的诱惑最为强烈的创作中,人们能够克服这种诱惑吗?在对现实世界的意识最为强烈的虚构世界中,我能保持对荒诞的忠诚而不去迎合作结论的欲望吗?在最后的努力中,同样多的问题要面对。人们已经明白这些问题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意识的最后顾虑,这种意识害怕以最后的幻想作价码而放弃最初的、难得的教益。创作被视为人意识到荒诞后可能有的一种态度,对于这种创作有价值的东西,也同样对提供给他的种种生活作风有价值。征服者或演员,创造者或唐璜,可以忘记他们的生活演练,却不会不意识到自身的无理智性。人们习惯得非常之快。为生活得快乐而想挣钱,一生的全部努力和最好的东西都集中起来去赚钱。幸福被遗忘了,手段被当做目的了。同样,征服者的全部努力会偏向野心,而野心只是一条小道,通向一种更豪华的生活。唐璜以自己的方式也将认同自己的命运,满足于这种存在,其伟大只因反抗才有价值。对前者而言,是为觉悟,对后者而言,是为反抗,在这两种情况下,荒诞都消失了。人心中的希望多得不得了。家徒四壁的人有时到头来也会认同幻想。由于安宁的需要而作出的赞许和存在的允诺是同根而生的兄弟。这样就有了光明的诸神和泥土的偶像。这是中间道路,通向必须找到的那种人的面目。
迄今为止,倒是荒诞强求的失败,使我们对荒诞强求是什么了解得最清楚。不管怎样,只要提醒我们注意到小说创作可能像某些哲学提供相同的模糊性,对我们已足够了。这样我就可以选择一部作品来阐明我自己,这部作品中,标志荒诞意识的一切都具备其发端是明确的,氛围是清醒的。荒诞意识的结果将给我们以教益。假如荒诞没有在其中受到尊重,我们也将知道幻想是从什么旁门左道乘虚而入的。一个确切的例子,一个主题,一种创作家的忠诚,就足够了。重要的是相同的分析已经更详尽地做过了。
我将研讨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喜爱的一个主题。我也本可以研究其他作品[103]。在马尔罗的作品中,从崇高和感情的意义上,问题是得到直接论述的,就像对上述的存在思想那样。这种平行论为我的目的所用。
基里洛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主人公均自审生命的意义。正是在这点上,他们是现代的,因为他们不怕当笑柄。区别现代敏感性和古典敏感性的,正是后者充满道德问题,而前者充满形而上问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问题提出的强度之大,非得要有极端的解决办法不可。存在抑或是骗人的,抑或是永恒的。[104]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满足于这种审视,那么他就是哲学家。可是,他把精神游戏可能在人生中所产生的后果表现出来,因此他成了艺术家。在这些后果中,他抓住的是最终的后果,即他自己在《作家日记》中所称的逻辑自杀。1876年12月的日记分册中,他确实想象出“逻辑自杀”的推理。绝望者确信,对不信永存的人来说,人生是十足的荒诞,从而得出以下结论:
关于幸福,既然对我的问题,通过我的意识,向我回应道,我除非在万物的和谐中才能幸福,我设想不了,也永远无法设想,这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事情最终如此安排,我既承当起诉人角色又承当担保人角色,既承当被告的角色又承当法官的角色,既然我从自然的角度觉得这出戏是非常愚蠢的,既然我甚至认为接受演这出戏对我是侮辱性的……
我以起诉人和担保人、法官和被告无可争议的身份,谴责这种自然,因为自然恬不知耻地随随便便让我出生来受苦——我判处自然与我同归虚无。[105]
这种立场还有点儿幽默。自杀者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在形而上方面他受到了欺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报一箭之仇。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别人“征服不了他”。然而我们知道同样的主题体现在基里洛夫身上,不过更为广泛,令人赞叹。基里洛夫是《群魔》中的人物,也是逻辑自杀的信奉者。工程师基里洛夫在某处宣称他决意自己剥夺生命,因为“这是他的理念”。[106]我们完全明白,应当从本意上去理解这句话。他是为了一种理念,一种思想去准备死亡。这是高级自杀。逐渐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基里洛夫的假面具慢慢揭开,激励着他的致命思想向我们显露了。工程师确实袭用了《日记》的推理。他觉得上帝是必要的,必须有上帝存在。但他知道上帝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他嚷道:“怎么你不明白,那是足以自杀的一个理由呢?”[107]这种态度也在他身上同样引起某些荒诞的结果。他无动于衷地让别人利用他的自杀,为他所蔑视的事业服务。“昨天夜里我已裁决了,此事与我无关紧要了。”他终于怀着反抗和自由相杂的情感准备他的行动了。“我将自杀,以证明我的违抗,确认我新的、了不起的自由。”[108]问题已不再是复仇,而是反抗了。因此基里洛夫是个荒诞人物,但对此应有所保留,从本质上讲,他不自杀。对这种矛盾,他自己作出解释,以至同时揭示了最纯粹的荒诞秘密。确实,他给致命的逻辑平添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雄心,给人物开拓了广阔的前景:他决心自杀,以便成为神祇。
推理具有古典的清晰。假如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是神祇。假如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必须自杀,从而基里洛夫就必须为了成为神祇而自杀。这种逻辑是荒诞的,但又是必需的。令人注目的是,要赋予下凡的神明一种意义。这等于阐明这样的前提:“假如上帝不存在,我就是神祇。”但此前提还是相当暧昧不明的。首先注意到炫示疯狂的抱负的人是实实在在属于这个世界的,这很重要。为保持健康,他每天早上做体操。他为沙托夫[109]重逢妻子的喜悦而激动不已。在死后发现的一张纸上,他企图画一张脸,正向“他们”伸舌头哩[110]。他稚气而易怒,激情洋溢,有条理而易感动。从超人那里,他只得到逻辑和固定理念,从世人那里则得到一切情调。然而正是他泰然地高谈他的神性。不是他疯了,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疯了。所以使他急躁的倒不是一种自大狂的幻觉。而这一次,按本义去理解词语恐怕是要闹笑话的。
基里洛夫本人帮助我们理解得更好。对斯塔夫罗钦提的一个问题,他明确地说,他指的不是一种神人[111]。大概可以设想那是出于把自己与基督区别开来的考虑,但实际上要把基督附属于他。如此,基里洛夫有个念头,基督死的时候并没有回到天堂。于是他明白,基里洛夫受酷刑是没有用处的。工程师说:“自然法则使基督在谎言中生活,并为一种谎言而去死。”[112]仅仅在这个意义上,基督完全体现了全部人类悲剧。基督是完人,是实践了最荒诞状况的人。那就不是神人,而是人神了。就像他那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被钉到十字架上,都可以上当受骗,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人神了。
由此看来,上面涉及的神性完全是人间的。基里洛夫说:“我的神性标签,我找了三年,原来是独立。”[113]从此以后,人们瞥见基里洛夫式的前提意义:“假如上帝不存在,我便是神祇。”成为神祇,只不过在这个地球上是自由的,不为永垂不朽的生灵服务。当然,尤其是从这种痛苦的独立中得出所有的结论。假如上帝存在,一切取决于上帝,我们对上帝的意志丝毫不能违抗;假如上帝不存在,一切取决于我们[114]。对基里洛夫来说,如同在尼采看来,抹杀上帝就是自己成为神明,这等于在人间实现福音书所说的永恒生命[115]。
但,假如这种形而上的大逆不道足以使人完善,为什么还要加上自杀?为什么获得自由之后还要自绝离世?这是矛盾的。基里洛夫心里很明白,他补充道:“假如你感觉到这一点,你就是沙皇,就远离自杀,你就光宗耀祖了。”[116]但世人蒙在鼓里,感觉不出“这一点”。如同普罗米修斯时代,世人满怀盲目的希望[117]。他们需要有人指路,不可没有说教。所以,基里洛夫必须以对人类之爱去自杀。他必须向他的兄弟们指出一条康庄大道,一条艰难的路程,而他是第一个踏上这条道路的。这是一种符合教学法的自杀。为此,基里洛夫自我牺牲了。假如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就不会是上当受骗的。他仍然是人神:确信没有前途的死亡,满怀合乎福音的悲怆。他说:“我呀,是不幸的,因为我不得不确认我的自由。”[118]但他死了,世人终于觉醒了,可这个世间的沙皇多得不得了,人类的荣光普照人间,基里洛夫的手枪声将是最高程度革命的信号。这样,不是绝望把他推至死亡,而是众人对他的爱。在使一场难以形容的精神冒险在血泊中告终之前,基里洛夫说了一句话,古老得像世人的痛苦:“一切皆善。”
因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自杀的主题确实是个荒诞主题。在进一步深入之前,让我们仅仅指出基里洛夫也跳进其他人物,又由他们接手展开新的荒诞主题。斯塔夫罗钦和伊万·卡拉马佐夫在实际生活中操作荒诞真理。基里洛夫之死使他们得以解放,他们试图成为沙皇。斯塔夫罗钦过着一种“调侃的”生活,人们对此相当清楚。他在自己的周围掀起仇恨。然而,这个人物的关键语在他的告别信中:“我对什么都恨不起来。”他是处于冷漠中的沙皇。伊万也是,因为拒绝放弃精神的王权。像他兄弟那些人以他们的生活证明,要信仰就得卑躬屈膝,他可能反驳他们说,这条件是丢脸的。他的关键语是“一切都是允许的”,带着一种得体的忧伤情调。结果当然像尼采这位抹杀上帝最著名的杀手,以发疯告终。但这是一种该冒的风险,面对这些悲惨的结局,荒诞精神的基本动向是要问:“这证明什么呢?”
这样,小说也像《日记》,提出荒诞问题。小说设立了直至死亡的逻辑,表现了狂热,“虎视眈眈”的自由,变得有人情味的沙皇荣耀。一切皆善,一切都是允许的,什么也不可恨,这些都是荒诞判断。但那是多么非凡的创作呀,那些如火似冰的人物使我们觉得多么亲切呀!他们内心轰鸣的世界醉心于无动于衷,在我们看来,根本不觉得可怕。我们从中却又发现我们日常的焦虑。大概没有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善于赋予荒诞世界如此亲近又如此折磨人的魅力。
然而,他的结论是什么?下列两段引言将显示完全的形而上的颠倒,把作家引向另外的启示。逻辑自杀者的推理曾惹起批评家们几个异议,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后来出版的《日记》分册中发展了他的立场,得出这样的结论:“相信永垂不朽对人是那样必要(否则就会自杀),正因为这种信仰是人类的正常状态。既然如此,人类灵魂的不灭是毫无疑问的。”[119]另外一段,在他最后一部小说的最后几页,在那场与上帝的巨大搏斗之后,孩子们问阿辽沙[120]:“卡拉马佐夫,宗教说,我们死后会复活,相互还能见面,是真的吗?”阿辽沙回答:“当然,我们会重逢,会高高兴兴交谈所发生的一切。”
这样,基里洛夫,斯塔夫罗钦和伊万就给打败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回答了《群魔》。确实关系到结论。阿辽沙的情况不像梅思金公爵[121]那么模棱两可。后者是病人,永远是笑嘻嘻而无动于衷,这种幸福的生活常态可能就是公爵所说的永恒生命吧。相反,阿辽沙确实说过:“我们会重逢。”这就与自杀和疯狂无关了。对于确信不死和快乐的人来说,有什么用呢?人用神性交换幸福。“我们会高高兴兴交谈所发生的一切。”还是这样,基里洛夫的手枪在俄罗斯某地打响,但世界照旧转动其盲目的希望。世人没有弄懂“这一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