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西西弗神话(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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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列宁赞扬巴黎公社所采取的措施,如官员由选举产生,可以罢免,其报酬同工人一样;由工人代替工业官僚直接管理生产等,人们有时会怀疑列宁是否找不到一种折中办法。一个联邦主义者的列宁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甚至赞扬公社的制度及其代表制,但人们很快便明白,之所以鼓吹这种联邦主义仅仅在于它意味着议会制的废除。列宁背离了一切历史真相,把议会制说成是集中制,立即强调无产阶级专政,指责无政府主义者在国家问题上不妥协。这时,他引证恩格斯的话语,提出一个新的论断,以肯定在生产社会化、资产阶级消灭,甚至掌握群众的领导权之后,保持无产阶级专政是正确的。保持权力机构应有期限,他提出这期限要由生产条件本身确定。例如,国家的完全消亡将要跟为所有的人免费提供住宅的时间相一致。这是共产主义“各取所需”的高级阶段。在此之前国家将会存在。

    何时会发展到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呢?“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们没有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资料。”为了说得更加明确,列宁断言“没有一个社会主义者曾想到过要许诺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的日期”。说得始终很专断。可以说自由在这里已最终死亡。人们首先从群众统治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概念,转向由职业人员进行与领导的一场革命的思想。对国家无情的批判随后与必要而暂时的无产阶级专政相调和,这种专政是由领袖们来实现的。最后,列宁又宣布不能预见国家存在的期限,而且没有人敢于许诺有一个期限。在此之后,苏维埃的自治被取消,喀朗施塔得海军的叛乱[258]被党所粉碎,这一切便是合乎逻辑的了。

    当然,列宁这位热情的正义追求者的许多论述仍可用来反对斯大林制度,主要是国家消亡的概念。即使承认无产阶级国家不会很快消失,那么根据列宁的学说,这种国家由于自命是无产阶级的,应该有消失的趋势,并且越来越不应该是强迫性的。可以肯定,列宁认为这种趋势是不可避免的,而在这一点上,他已经被超越。无产阶级国家建立三十多年来,没有显示出任何逐渐减弱的迹象,相反在日益繁荣强盛。不过在两年后,在外部事件与内部现实的压力下,列宁在斯维尔德洛夫大学的一次报告会上确切地提出,无产阶级的超国家将无限期地保持下去。“我们运用这个机器或狼牙棒(即国家)将会粉碎一切剥削。当地球上再没有剥削的可能,再无人拥有土地和工厂,再无人忍饥挨饿而有人饫甘餍足的现象,只有当这种情况不可能再存在的时候,我们才会舍弃这个机器。到那时,既无国家,也无剥削。”只要在地球上而非在一个具体的社会还有被压迫者或无产者,国家将会存在下去,无论多久。国家将不得不同样长久地壮大,以逐个地战胜非正义、非正义的政府、顽固的资产阶级国家与看不到自身利益的民族。当地球上消灭了一切敌人,最后的不公正现象淹没在公正的人与不公正的人的血泊中时,国家在那时达到一切权力的极限,成为全世界如怪物一般的偶像,将在无声息的正义之邦中安稳地消失。

    在可以预见到的敌对帝国主义的压力下,列宁掌权时期便诞生了正义的帝国主义。然而帝国主义,即使是正义的帝国主义,其结局只能是失败,或者成为世界帝国。直到那时,除了非正义外,它别无其他手段。从那时起,学说最终与预言成为一回事。为了一种遥远缥缈的正义,它使非正义在历史的全部时间内成为合理的,成为列宁最为憎恶的骗局。它以对奇迹的许诺来让人们接受非正义、罪恶与谎言。依然有更多的生产,更多的权力,不间断的劳动,无休止的痛苦,持久的战争,一个新世界有朝一日将会降临,那时,整个帝国中普遍化的奴役将奇迹般的变为其反面:在全球共和国内自由自在地游乐。伪革命的骗局现在有了它的公式:为了征服一个帝国,必须扼杀一切自由,而那个帝国有一天会成为自由的国土。走向和谐一致性的道路于是要通过全体性。

    全体性与审讯

    全体性不是别的,不过是信徒与反抗者共同怀有的和谐一致性这个古老的梦想,不过这梦想广泛地散播在没有上帝的大地上。放弃一切价值也就是放弃一切反抗,以便接受帝国和奴役。对一切形式价值的批判并不能消除自由思想。一旦认识到仅仅使用反抗力量不可能使浪漫主义者所梦想的自由的个人诞生,自由自身也并入历史运动。它成为斗争中的自由,为了存在,应该自己去争取。它由于等同于历史动力论,唯有当历史终止,才能在全球之邦中享受它自己。直到那时,它的每个胜利都引起争议,使其落空。德意志民族从协约国压迫者手中获得了解放,但以每个德国人的自由为代价。专制制度下的个人不是自由的,虽然人的集体已获得解放。最后,当这个帝国使整个人类获得解放,奴隶们得到了自由,他们至少从与上帝的关系来说是自由的,而且一般说来摆脱了一切超验性。辩证法的奇迹,即从量变转为质变,在此处显现无遗。人们把对全体民众的奴役称为自由。正如在黑格尔与马克思所援引的一切例证中一样,并没有客观的转变,有的只是主观上所谓的变化。其实不存在什么奇迹。如果虚无主义的唯一希望就是千百万奴隶有一天可以组成一个获得永远解放的人类,那么历史便仅是一个失望的梦。历史的思想应该把人从神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但这种解放要求人绝对服从于变化。人们于是跑向永恒的党,如同往昔投身于教会一样。因而,敢于自诩是最反抗的时代提供的选择只是遵循惯例。二十世纪真正的激情就是奴役。

    然而,全体人类的自由并不比个人的自由更易于获得。为了保证世界上人的帝国,必须从世界与人类中铲除不受此帝国统治的一切,不受数量支配的一切:这是一项无穷无尽的任务,应该向空间、时间与人扩展,它们是历史的三个维度。这个帝国同时是战争、蒙昧主义与专制,却绝望地声言它们是友爱、真理与自由。

    它的论点所采用的逻辑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在当今的俄罗斯,甚至在共产主义之中,无疑存在着否定斯大林意识形态的真理,这种意识形态有其逻辑,如果人们希望革命精神避免最后衰落,则必须把它分离出来,公之于众。

    西方军队对苏维埃革命的干涉向俄国革命党人指出,战争与民族主义是与阶级斗争具有同样性质的现实。没有无产阶级国际上的团结一致,没有国际秩序的建立,任何一国的革命都不能存在下去。从这天起,必须承认,要建立世界之邦须有两个条件。或者所有的大国几乎同时爆发革命,或者通过战争消灭资产阶级国家;或者是持续不断的革命,或者是持续不断的战争。人们知道,第一种观点几近获胜。德国、意大利和法国的革命运动标志着革命成功的希望的顶点。然而,这些革命被粉碎,资本主义随之得到加强,使战争成为革命的现实。启蒙哲学导致欧洲战火纷飞。根据历史的与马克思学说的逻辑,世界之邦本应通过屈辱的人们的自发起义来实现,却渐渐变成了由权力所加强的帝国。恩格斯在答复巴枯宁的《向斯拉夫人的呼吁》时,冷静地接受了这种前景,并得到了马克思的赞同。他写道:“未来的世界大战不仅使阶级与反动王朝,而且使所有的反动国家从地球上消失。这就是进步。”在恩格斯的思想中,这种进步会消灭沙皇俄国。今天,俄罗斯民族颠倒了进步的方向。战争,不论是冷战还是热战,成了世界帝国的奴役行为。然而,革命若带有帝国的性质,便走入死胡同。倘若它不抛弃其错误的原则以回到反抗的根源,那么只能意味着,在几代人期间维持对亿万民众的全面专政,直到资本主义自发地瓦解;或者它若想加速人类大同世界的到来,便会爆发原子战争,这是它所不愿意看到的,而且若是如此,整个人类之邦会在一片废墟上放出异彩。世界革命按照它奉为神明的这个历史规律,注定要落入警察或炸弹的控制。同时,它会陷入另外的矛盾。牺牲道德与美德,自以为目的合理而不择手段,这一切只有当其目的可能是理性的,方能为人民所接受。以武器维持的和平遂无限期地维持了专政,只能是对此目的的无限期的否定。此外,战争的危险使达到这个目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将帝国扩展到全世界,对二十世纪的革命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性,然而这种必然性使它陷入最后一个两难处境:或者改弦更张,制定新的原则;或者放弃它希望最后能笼罩世界的正义与和平。

    在期待着统治世界时,这个帝国发现自己也不得不主宰时间。它由于否定一切坚定的真理,因而最终也必须否定真理最低级的形式,即历史的真理。这也是合乎逻辑的。人类过去与未来的一致性,并不纯粹是经济方面的,它是永恒的,令人想到人的本性。马克思这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所坚持的各种文明之间的一致性,有可能超越其论点,揭示了比经济方面宽广的自然连续性。俄国的共产主义渐渐被引导到切断联系,在变化中结束连续性。对文明的发展与艺术的异端(它们几乎全是异端)的否定,对活生生的传统的放弃,使当代的马克思主义渐渐囿于日益狭窄的范围。否定或不提及其学说难以同化的世界历史中的一切,摈弃现代科学的成就,对它来说仍是不够的,它还必须改造历史,甚至是人们所熟知的最近的历史,例如党史与革命史。《真理报》年复一年地,有时是月复一月地修改自己刊登的内容。对官方历史一改再改的新版本接连问世。列宁的著作受到审查,马克思的著作未出版发行。事情达到这种程度,甚至宗教的蒙昧主义都难以望其项背。教会从未连续不断地提出体现上帝的时而是两人,时而是四人、三人,然后又是两人。我们时代所特有的加速变化也触及真理的制造,其节奏之快使真理完全成了幻影。有则民间童话,说整个城市各行各业都在为国王编织虚无的服装。与此一样,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重新编造虚妄的历史,当晚又毁掉,直到一个孩童平静的声音突然说国王是赤身裸体的。这微弱的反抗之声于是说出了众人已经看到的实情:一种革命为了持续下去,必然要否定其全球的使命;或者为了成为全球的主人,必然要牺牲自己。这种革命是生活在虚假的原则之上的。

    在此期间,这些原则继续在千百万人头上发挥作用。这个帝国的梦想受到时间与空间的实际情况的牵制,用民众来满足其追求。民众仅仅作为个人与帝国不是敌对的;传统的恐怖已足够用了。他们之所以与它是敌对的,因为人的本性迄今为止从未仅仅依靠历史而生活,而且始终从某个方面逃避历史。帝国的存在以一种否定及一种确信为条件:否定人的本性,确信人有无限的可塑性。宣传的技巧可用来发挥这种可塑性,让思索成为条件反射。它可以找到理由而与一个多年被视作死敌者签订协议。不仅如此,宣传可以扭转此举所引起的心理效果,发动全体人民重新起来反对这同一个敌人。试验尚未到达它的期限,但其原则是合乎逻辑的。倘若没有人的本性,人的可塑性的确是无限的。政治现实主义到了这种程度,不过是无节制的浪漫主义,追求功效的浪漫主义。

    这样即可说明俄国的马克思主义何以从整个说来拒绝不合理的世界,虽然它会利用这个世界。这种不合理既可为那个帝国效力,同样可以驳斥它。它摆脱了算计,而唯有工于算计应该在此帝国中盛行。人仅仅是一场力量的赌博,可以合理地利用它。例如,某些轻率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可以把他们的学说与弗洛伊德的学说调和起来。弗洛伊德是个异端的思想家与“小资产阶级”,因为他揭示了潜意识,赋予它以现实性与超我,或者说社会的我。这种潜意识可以确定人的本性的特点,它与历史的我相对立。相反,人应当归结为社会的我与合理的我,即算计的对象。因而不仅必须要控制每个人的生命,而且要控制最不合理最孤独的事件,因为对它的期待伴随着人的整个一生。那个帝国在竭力走向终结王国时,倾向于纳入死亡。

    人们可以奴役一个活人,让他回归到事物的历史状态。如果他由于抗拒而死去,便重又肯定了不接受事物等级的人的本性。这就是为何只有当被告同意说他的死是正确的,是符合世界帝国利益的,他才会当着世界的面被杀死。必须蒙受耻辱后死去,或者不再存在于生命与死亡中。就后一种情况而言,他并没有死去,而是消失了。同样,一个被定罪的人若受到惩治,他的惩罚会静默地反抗,使整体产生一道裂缝。但被定罪者未受到惩罚,他又被放入整体之中,建造帝国的机器。他成为生产用的齿轮,他是如此不可缺少,以至久而久之,他不再被用之于生产,因为他是罪人,但被判有罪,因为生产需要他。俄国的集中营制度实现了从管理人向管理物的辩证过渡,但把人与物混在一起。

    即使敌人也应为共同的事业出力,在帝国之外绝无拯救可言。这个帝国现在是或将来是友谊的帝国,但这种友谊是事物的友谊,因为喜爱朋友不能超过帝国。个人的友谊是特殊的团结一致,来反对未受友谊支配的一切,至死不渝。事物的友谊是一般的友谊,若需要持久保持与所有人的友谊,则应该揭发每个人。一个爱他的女朋友或男朋友的人,可以现在爱他(她),但革命只想爱一个尚不存在的人。爱,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杀死一个应该通过革命诞生的人。为了生活,他从今天起便应该被人喜爱得超过一切。在统治人的时期,人们由感情联系在一起,在事物的帝国,人们由告密结合起来。人类之邦希望自己是友爱的,却成为一个个单独的人的蚁穴。

    在另一方面,唯有野蛮人不合理的狂兴才想得出必须狂暴地折磨人,以获得他们的同意。到那时,一个人在淫邪的交媾中制伏另一个人。相反,合理的整体的代表让事物通过人来践踏人。最崇高的精神首先被警察技术降低到最卑下的精神的行列。然后,五个、十个、二十个夜晚的失眠使虚幻的信心消失殆尽,使世界新添一个死亡的灵魂。从这个观点看来,我们的时代在弗洛伊德之后所经历的心理革命是由N.K.V.D.与政治警察进行的。这些新技术由一个决定论的假设所引导,算计着灵魂的弱点与可塑性的程度,抛开人的一个限度,竭力证明没有任何个人心理是独创的,各种性格的共同标准是事物。这些新技术创造了灵魂的肉体。

    从那时起,传统的人际关系被改造。这些逐步的变化成为合理的恐怖的世界的特征,欧洲在不同程度上生活在那里。人们之间的谈话与交往已为宣传或论战所代替,这是两种独白。力量与算计的世界所一贯采用的抽象替代了属于有血肉的与不合理领域的真正情感,票证代替了面包,爱情与友谊听从于学说,命运受计划支配,惩治被称为正常状态,生产代替了生动的创造,这一切相当确切地描绘出住满由权力支配的获胜的或受奴役的幽灵的奄奄无生气的欧洲。马克思惊呼:“一个社会若只知利用刽子手保卫自己而无更好的手段,该是何等可悲呀!”而这里的刽子手还不是身为哲学家的刽子手,至少不会自诩有对全世界的博爱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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