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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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奥兰的街道把当地年轻人的两大乐事告诉了我们:叫人擦皮鞋,和穿着那双鞋在林荫道上闲逛。为对第一件乐事有个明确的体验,必须在星期天早上十点钟把鞋交给加里安尼林荫道上的擦鞋匠。这时,你便可以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尽情地品味一种特殊的满足感,这就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你可以尽情地观赏那些热爱自己职业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姿态,显然,就是奥兰的擦鞋匠也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他对每一道擦鞋工序都那么认真,他们身边有好几把刷子,有三种不同类型的擦鞋布,用汽油配制的鞋油,经过软刷子的擦洗,皮鞋发出耀眼的光泽。你会以为工作已经结束,但是那只勤快的手又会在闪亮的鞋面上涂上鞋油,抹抹擦擦,鞋面便又失去了光泽以便使鞋油浸透皮革。然而仍然用刚才那把刷子刷得皮鞋锃亮,而且是真正从皮革里发出的光泽。

    这样获得的奇效随后便在行家面前炫耀一番。为了能对这些林荫道上的乐趣有一个真正的评价,你最好去参加一下年轻人每晚在城里的通衢大道上举行的假面舞会。这个“社会团体”中的年轻人年纪在十三到二十岁之间,他们从美国电影中学的这种派头便转用在其他方面,吃晚饭前先要打扮一番。一顶小呢帽扣在左耳上并斜在右眼上方,下面露出抹了发膏的波浪形头发;脖子被紧箍在一个很显眼的大衣领里,衣领上披散着长发;微型领结用一个粗别针别着;上衣长及膝部,并把臀部包得紧紧的;长裤是浅色的,很短;鞋子亮光闪闪,鞋底极厚。每天晚上,这些年轻人穿着带铁后掌的鞋走在人行道上嘎嘎作响。他们在走路的姿势、全身的摆动等各方面,都悉心模仿克拉克·盖博先生[46]。因此,城里专爱评头论足的人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他们为“克拉克”。

    不管怎样,奥兰的林荫大道在傍晚时分会被一大队讨人喜欢的青少年占领,他们费尽心机要使自己看起来像一群坏男孩儿。奥兰的女孩则情意绵绵,内心中已然打好主意,要委身于这帮匪徒,因此,她们也像美国女明星那样装束,学着美国女明星那种风度。前面提到的那些促狭鬼因而把她们叫做“玛莱娜”。就这样,在夜晚的林荫道上,当一阵鸟啼从棕榈树间响起直上夜空时,几十个“克拉克”和“玛莱娜”便相聚在一起,互相打量着,互相评论着,赞颂着生活的美好,感受着在此相聚的幸福,用一个小时的时间陶醉在生命的美好之中。一些心生妒意的人说,他们这是参加美式的集会。从这些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三十岁以上的人与此类娱乐无缘,心中不免有些苦涩。他们不能理解年轻人每天都在举行的这种颇具浪漫风情的集会。实际上,这是我们能从印度文学作品中所看到的那种所谓“鸟雀会议”。不过,在奥兰的林荫道上,大家并不为生存而焦虑,也不为建立走向完善的途径而操心。这里有的只是鸟儿翅膀的拍打,五彩缤纷的羽毛,风情万种的获胜少女,以及那种无忧无虑同夜色一起消散的歌声。

    我在这儿听到克莱斯达科夫说:“一定要搞些高档次的东西。”唉!他很有这方面的能力,只要有人鼓励他,他会提前几年使这片荒漠变得人烟稠密。但是目前,一个神秘的人物会在这座生活安逸的城市里一展身手,同时还带着一批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但她们不会打扮自己的情感,模仿别人的媚态,做得很拙劣,竟到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在造作。搞些高档次的东西,您还是看一看吧:桑塔—克鲁兹山,怪石横生,高大的山脉,一望无际的海洋,强劲的海风,还有阳光,港口的大吊车、火车、库棚、码头,城市高岩上的巨大扶栏,以及城市里这些寻欢作乐的场所和种种烦恼,伴随着嘈杂与孤寂。也许,这一切确实档次不够高。但是这些人满为患的岛屿,最大的价值乃是可以使你的内心在此尽情地显露。要寻找宁静,现在只能在喧嚣的城市中去找。笛卡儿从阿姆斯特丹写信给年迈的巴尔扎克道:“我每天都要在混乱的人群中散步,得到的自由和休憩不比您在林荫小道上得到的少。”

    奥兰的沙漠

    奥兰人置身于十分丑陋的建筑中,鬼使神差地使他们面对一片令人赞叹的美景,但他们还是战胜了这一严峻的考验。我们原来料想奥兰一定是座向大海敞开胸怀的城市,被夜晚的和风洗濯得清清爽爽。然而,除了西班牙区之外,我们看到的是一座背对大海的城市,其建筑形式呈螺旋形的蜗牛壳式。奥兰恰是一堵黄色的圆环形高墙,上面是冷峻的天穹。刚开始,人们在这座迷宫里游来荡去,像寻找阿里亚娜[47]的记号那样,四处寻找大海。可结果却是在苍黄的、叫人气闷的大街上兜圈子,最终还是让人身牛头怪把奥兰人都吞了下去。这就是无聊。很久以来,奥兰人就不再在大街上逛了,他们承认自己已被吃掉。

    不来奥兰,你不会知道什么是石头。这座尘土飞扬的城市,是小石子儿的天下。大家都很喜欢这些石子,商人们把它陈列在橱窗里当镇纸用,更有甚者,他们把它摆在橱窗里当做唯一的陈列品。人们沿街把卵石堆成堆,大概是为了赏心悦目,因为一年以后那些卵石仍在那里。在别处从花草中获取赋诗灵感的人,到了这里就会换成一副石头面孔。这座商业城市里的那一百来棵树,被仔仔细细地蒙上了尘土。这些僵直的树木,枝头落下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在阿尔及尔,阿拉伯墓地的恬淡安宁是众所周知的。而在奥兰,在拉斯—艾尔—阿安河谷的上部,面向大海,有一片白色易碎的石头形成的石场,与蓝天连成一片,阳光照在上面发出刺眼的白光。在这些大地的骸骨中,盛开着一朵朵绛红色的天竺葵,向远方伸展开来。它们把生命和新鲜的血液注入了这片景色之中。整个城市便这样僵硬地躺在粗糙的石堆中。“种植园主”的景色亦是如此,它周围是一堵堵厚厚的悬崖峭壁,由于像个矿场,所以那景色也便显得很不真实,那里也见不到人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说我们把沙漠定义为一个没有人迹,空阔的天空为其唯一主宰的地方,那么奥兰正在等待先知的出现。在城市的周围和上空,这个非洲的粗犷的大自然,事实上是被那沙漠上灼人的威势装扮起来,使得它身上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装饰也变得光辉照人了。它在每幢房屋之间,在每家的屋顶上大声呼叫。如果你沿着桑塔—克鲁兹山腰上一条路往上走,首先出现在你眼前的是点缀在各处为奥兰所特有的色彩斑斓的立方形石岩。但再往上走便能见到环绕高地的悬岩峭壁,它们奇形怪状,像一只只红色的野兽蹲在海里。继续往上走,你会看到被风吹日晒所腐蚀的一些巨大的山石,点缀在这座衣冠不整的城市中。它们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这个到处是山石的山城里。在此形成对比的是,人类的无政府状态和永恒不变的大海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它便以一股动人心弦的生活气息沿着山腰的小路弥漫上来。

    沙漠中总有某种不可改变的东西。奥兰的天空也带有石矿味,它的街道和树木都覆盖着一层灰尘。这一切,都参与到创造这个迟钝木然的世界中来。情感和才智在这里决不会对自己漫不经心,也不会对它们唯一的客体——人,漫不经心。在这里我所说的是,退步抽身是件难事。人们撰写着关于佛罗伦萨和雅典的书。这些城市造就了那么多欧洲才子,当然有其不可低估的意义。它们保持着使人感到或者激奋的东西。它们能减缓某种心灵的饥渴,因为心灵的食粮是回忆。然而如何为这样一座城市动情呢?这里没有任何激起你灵感之处,甚至丑陋也显得那么毫无特色。在这里,历史被压缩成为零。空虚,无聊,冷漠的天空,它的魅力到底在哪里?无疑是它的寂静,或许还有女人。对某个民族来说,女人无论在哪里都是漂亮的,都是辛酸的故乡。奥兰就是成千上万这种城市中的一个。

    体育活动

    奥兰丰都克大街上的体育中心俱乐部要举办一场拳击晚会,并宣称晚会一定会受到真正的业余爱好者的好评。明白地说,这就意味着广告上的拳击手远不是什么明星,其中有几个还是第一次登台,因此如果我们对敌对双方的技术不抱希望的话,那至少还可以称赞他们的勇气可嘉。一位奥兰人怂恿我去,明确向我保证说“可能会流血”,于是那天晚上我便来到了那些真正的业余爱好者当中。

    很明显,这些人是从不讲排场的。在一间车棚似的大厅里,已经搭起一座拳击台,大厅用石灰粗粗地刷过,顶上覆盖着起伏不平的铁皮,开着刺眼的灯光。折叠椅围绕赛台的拦绳排成四方形,那是“荣誉赛台”。座位按赛场的纵向摆放,在大厅深处,有一片空地,称做散步区,因为在这里有五百人,他们挥动手帕欢呼时会引发严重意外,因为这样做的绝不止一两个。在这个长方形的大车库里,有上千名男人和两三个女人——按我邻座的说法,她们属于那类“一心想引人注目”的女人。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在等待“翘首盼望”的战斗开场之前,一个巨大的扩音器断断续续地播放着蒂诺·罗西的歌,这是残杀之前的浪漫。

    一个真正的业余爱好者,其耐心是惊人的。宣布二十一点开始的晚会,到了二十一点半还没开始,也没有人提出抗议。春天的天气也相当热,从衬衣袖子里散发出来的人的体味十分刺鼻。在不时爆发的汽水瓶塞声和那科西嘉歌手不知疲倦的哀诉声中,大家激烈地争论着。一盏聚光灯这时向拳击台上洒下一束炫目的光线,几个刚到的人挤进人群中,翘首以待的战斗开始了。

    这些希望之星,或者说初学者,是为取乐而战,在他们内心里总想证实这一点,因此通常是不讲任何技术,便心急火燎地互相残杀起来。比赛从未持续三个回合以上。此类晚会上的英雄是一个年轻的被称做“飞机仔”的人,他平时在露天咖啡馆卖彩票。他的对手,在第二个回合开始时便被他螺旋桨般的一拳,非常狼狈地打翻在地。

    人群开始活跃了,但仍然保持着礼貌。就在这时,扩音器里宣布:“顽强的奥兰人阿玛尔并未认输,他将迎战凶狠的阿尔及尔的贝雷。”一个不了解内情的人恐怕会错误地理解人们为欢迎拳击手上台亮相时发出的尖叫声。他可能会把这想象成某种了不起的角斗,在这场角斗中,拳击手要了结的是一场个人之间的恩怨,观众对此心里很明白。实际上,他们要了结的确实是一场个人间的恩怨。那是因为一百年来阿尔及尔和奥兰之间始终势不两立。稍微追溯一下历史,就能看到这两个北非城市已经彼此厮杀得精疲力竭,就像比萨和佛罗伦萨在和平时代曾经做过的那样。他们之间的敌对情绪愈演愈烈,但起因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有一千条理由要互敬互爱,但却反而互相仇视。奥兰人指责阿尔及尔人装腔作势。阿尔及尔人却放风说,奥兰人不懂处世之道。这些辱骂的话,其含义比表面上更刻薄。因为它们太空洞。奥兰和阿尔及尔不能公开反目,于是便在体育场上、在数字的统计上和大型工程方面互相明争暗斗。

    因此拳击台上发生的只不过是历史的一页。那位顽固的奥兰人,在上千人尖叫声的支持下,为保卫本省的生存方式和尊严而同贝雷决战。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场争夺战中,阿玛尔打得很不好,他在先天上存在着缺陷:他的臂长不够。而阿尔及尔的那位凶狠拳手胳膊长度恰到好处。他信心十足地一拳向对手的眉棱上击去。那位奥兰选手在人群狂暴的叫喊声中满脸是鼻血。尽管观众和我的邻座一再鼓励他,尽管不甘落后的人们高喊“打扁他!”“打直拳!”给他出主意的人喊“下勾拳!”“喂!裁判,他看不清东西了!”乐天派则喊“他没劲了!”“他不行了!”……然而,阿尔及尔人还是在一片没完没了的喝倒彩声中,被宣布以积分获胜。我的邻座很自然地谈起比赛的策略。他露骨地对此表示赞同,并悄悄对我说:“这样的结局,他到那边就不能说奥兰人撒野了。”

    但是,大厅里已经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这是比赛项目中所没有的:椅子在到处乱飞。警察打开一条通道冲了进去。群情激昂到了极点。为了让这些好心人安静下来并恢复平静,比赛的组织者争分夺秒,立即在扩音器里播送起一首著名的进行曲。于是在几分钟内,大厅里在进行曲的伴奏下,便变得气度非凡。一群群乱打的斗士和义务裁判在警察的干预下不知如何是好。观众则激动异常,高兴地发出咯咯的鸡叫或者猫叫等禽兽的叫声,要求比赛继续下去,但他们的声音都淹没在雄壮的进行曲的军乐声中。

    然而这一场大战一宣布重新开始,大厅里马上便静了下来。突然就恢复了平静,无需任何说明,就像戏一演完,演员便离开舞台一样。真是自然极了,摘下帽子掸掸灰,再把椅子排好,所有的面孔一下子又变得和蔼可亲了。那样子,就像些老实的观众花钱买了票,来参加一个家庭音乐会一般。

    最后一场比赛是海军的一位法国冠军对一名奥兰拳击手。这一回,胳膊长短的差异对后者有利了。但是在最初几个回合,他的优势并没有打动观众。因为大家激动的情绪正在缓和当中,人也刚刚回过神来,呼吸还很短促。虽说也鼓掌,但却没有热情。口哨也吹得无精打采,大厅里的人分成两个阵营,按常规这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每个人支持哪个拳击手,则显得有些淡漠,因为愈来愈疲乏了。如果法国人总是“抱住”对方,或者奥兰人忘了不许用头部进攻的规定,这名拳击手就会遭到一片喝倒彩的声音。但随即他便会在一阵掌声中振作起来,直到第七个回合,这才看上去又像体育比赛了,同时真正的业余爱好者也开始摆脱了疲乏。此时法国人事实上已行将跌倒。但他一心想挽回几局败局,因此便朝对手直冲了过去。“又来了,”我的邻座说,“马上又要乱打了。”事实上那已经是在乱打了,在耀眼的灯光下,两名大汗淋漓的拳击手大开杀戒,他们闭着眼睛乱打,用肩膀抗和用膝盖顶,两个人流的血混合在一起,两个对手都怒气冲冲,与此同时,大厅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使劲地为他们两位英雄加油。

    拳手每挨一拳或打出一拳,都像观众自己被打或打了对方一样,上千个低沉而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就是这些人先前心不在焉地选择了各自偏爱的一方,现在便支持到底,并且十分投入。每隔十秒钟,我邻座的一声喊叫就在我右耳边响起:“打呀,蓝领子。加油,水手!”同时,我们前面有一位观众朝奥兰人喊:“安达!灵活点儿!”此人和蓝领子继续搏斗。在这座用钢板和水泥砌成、用石灰刷白的神庙中,整个大厅的人,都全身心地投入低着额头的两位天神的打斗中。拳头沉闷地击在油光发亮的胸脯上,每一拳都在他们体内剧烈地振荡着,并发出了回响,他们和拳击手一起也使出了最后的气力。在这种气氛中,比赛不分胜负是不受欢迎的。事实上,这与大厅里观众的那种摩尼教派的思想[48]是对立的。应该有善与恶之分,应该有战胜者和战败者。如果你不是谬误,就必须正确。这种结论,其逻辑性无可指摘,并且立刻受到上千观众的支持。他们指责裁判被出卖或者被收买了。但是,拳击台上蓝领子却过去拥抱了他的对手,因此还颇品尝了一点儿他那位兄弟身上的汗水。这样一个举动,便立即使大厅里恢复了秩序,并爆发出阵阵掌声。我的邻座说得对:他们不是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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