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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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寂静无声的星空下,刚刚从使人精疲力竭的拳斗场面中回到现实中来的人群向外拥动着。现在都默不做声,悄悄地散了。他们已无力再作评论了。应该有善与恶之分,这种宗教思想是毫不容情的。这群忠实的信徒,现在只不过是夜色中正在隐去的一簇黑色的或白色的影子。因为力量和暴力是两位孤独的天神,他们不会给回忆留下任何东西,相反却向现在大把大把地散发着奇迹。它们同这群没有过去、聚集在拳击台周围欢呼领取圣体的民众是一致的。这是一种颇有点令人尴尬的仪式,但却把一切都简化了。善与恶、战胜者和战败者同时并存。在科林斯[49]就有两座相邻的庙宇:一座是暴力之神宇,一座是供应之神庙。

    遗迹

    出于很多理由,理由在经济学中和形而上学中同样存在,我们可以说奥兰的风格,如果它有风格的话,在那座被称做垦荒者之家的奇特建筑上得到了明确有力的说明。这一类的遗迹,在奥兰并不鲜见。这座城市对法兰西帝国元帅、部长和当地善人,都保留着他们的遗迹。在满是尘土的一些小广场上便可以见到,它们忍受着日晒雨淋,已经习惯了那些巨石,也习惯了无聊。但他们所代表的是外来的东西。在这独特的原始风貌中,它们显示出文明社会中令人遗憾的印记。

    与此相反,奥兰也给自己建造了祭坛和讲坛。在这座商业城市的中心,为了给众多的农业机构建造一个公共办事大楼(因为这些机构是这个国家生存的基础),于是奥兰人便筹划在这些沙石和灰土中为自己的特色树立一个令人信服的形象,即“垦荒者之家”。倘若根据建筑物来判断,那么这些“特色”从数目上讲有三个:大胆的尝试、粗犷的风格和历史的综合意识。埃及君士坦丁堡和慕尼黑曾合作参与了一家精巧的糕饼店的建造工程,其造型是一只倒扣的高脚杯。我们这座建筑使用效果更为强烈的彩色石子镶嵌屋顶,其图案鲜艳夺目,让人乍一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到一团不成形的使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但走近一看便会发现它们并非随意之作:一位和蔼可亲的垦荒者,脖子上系着蝴蝶结,戴着白色软帽,正接受一队古装奴隶的致意。这座建筑物及其华丽的装饰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正是小型无轨电车来往的必经之路,而小型无轨电车的肮脏正是这座城市的魅力之一。

    奥兰尤其珍视军械广场上那两头狮子。从1888年至今,它们一直神气活现地端坐在市政府台阶的两侧,其雕塑者名叫加彦。它们神态威猛,上身短小。据说晚上它们会先后从石座上跳下来,在昏暗的广场周围悄无声息地兜圈子,有机会还会在满身尘土的大榕树下长时间地撒尿。这些传闻,当然使奥兰人听了十分得意,自然也并非事实。

    尽管作了些探究,但我对加彦依然不甚感兴趣。我只是了解到,他是个动物雕刻能手。然而,我却常常想到他。只要你一到奥兰,便自然会想到他。即这儿有一位名字响亮的艺术家。他在此留下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作品,把两头性情温和的野兽安放在一个气度非凡的市政府门前,从而使几十万人都前来观赏。这是另一种在艺术上获得成功的做法。无疑,这两头狮子也正像成千上万同类的作品那样,它们所体现的并非艺术家的才华,而是另外一件东西。有人创作了“夜巡”“圣弗朗索瓦受戒”“大卫”或者“花赞”。而加彦呢,他在海外一个商业省份的广场上竖立起一对欢快的野兽。“大卫”有一天会和佛罗伦萨一起垮台,而这两头狮子或许会被救出火坑。这又一次证明,它们所表现的乃是另一种东西。

    能不能把这一看法说得明确些呢?这件作品不表现任何意义,却牢固结实。精神在它身上无足轻重,物质却至关重要。平庸总是想尽办法延续下去,甚至可以用青铜制作。人们拒绝赋予它永生的权利,可是它每天都能获得这种权利。难道不是吗?它,它就是永生。不管怎样,这种韧性自有它感人的地方,而且也自有它本身的寓意。这种寓意,也就是奥兰所有的纪念性建筑和奥兰本身所具有的寓意。每天一小时,在许多事情中总有那么一次,它会迫使你注意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才智从这些反复中得到了教益。既然它在任何时候都是处于低微地位,那么这对它可能起一点儿保健作用。就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自作愚笨比其他的做法都要好。所有可以消亡的东西都渴望延续下去。因此,我们就可以说,一切事物都期望永恒。人类的艺术作品也并不例外。在这方面,加彦狮子和吴哥[50]的遗迹有着同等的机遇。这一点具有谦逊的倾向。

    还有其他一些奥兰式的纪念性建筑。或者至少应该给它们冠以这样一个名称,因为它们也在表现奥兰这座城市,而且其表现方式可能更有意义。这便是目前在十几公里的长度上沿海岸施工的几项大工程。这些工程的主旨是,要把一些十分明媚的小海湾改建成一个巨大的港口。实际上,对于人类来说,这又是一个让自己同巨石进行较量的机会。

    在佛来米地区某些画家的油画中,我们又看到一个题材宏大得惊人并执拗地表现同一主题的画面:巴别塔[51]的建造,那是一片广袤的景致,巨岩插天,陡峭的山上满眼是工人、牲口、梯子、奇形怪状的机器、绳索、车套。人在那里只是为了衬托工地超乎人情的庞大而已。位于奥兰西部的那片悬岩峭壁,使我们想到的正是这一景象。

    在广阔的斜坡上,铁轨似挂在那里,到处是翻斗车、起重机、小火车……在酷烈的阳光下,玩具般的火车头在一片汽笛声中、在尘土飞扬和烟雾弥漫中绕过一座座巨石。勤劳的人民便夜以继日地在那热火朝天的山地上劳动着。几十个人吊在一根绳索上,附着于悬崖的侧壁上,用肚子顶住自动钻机的扶手,从早到晚在剧烈的震颤中,把整块的岩石凿下,山石便在尘土飞扬和轰隆声中塌落。再往远看,翻斗车在斜坡上翻转,岩石便一下子倒出,向海面滚去,直入水中。每一块巨石后面都有一些较小的石块随之滚入海里。无论在深夜还是白天,每隔一定的时间,便能听到巨大的轰鸣,这轰鸣震撼山谷,翻江倒海。

    工地上的工人,从正面向山岩进攻。如果我们能够忘记这一工程必不可少的艰苦劳役,哪怕是一会儿也好,我们肯定会赞美这个工程。这些从山上凿下的石头,正在按照计划为人类所用。它们堆积在浪涛下,慢慢地露出水面,最后便整齐地形成一道海堤,这道海堤上随即便布满人群和机器,并且随着时日它便横向扩展开去。巨大的挖石机不慌不忙地向悬崖的腹地深入,待转过身来便把满满一斗碎石倒进水里,随着悬崖头顶被削落的势头,整个海岸便以非凡的气势向大海扩展开来。

    当然,石头是不可能被消灭的。只是把它换了个地方。不管怎样,它会比利用它的人存在得更长久。目前,它仍然是人们行动的意志出发点。尽管这样做可能会毫无用处。然而把东西改换位置是人类的工作:要么这样干,要么就什么也不干。显而易见,奥兰人作出了选择。面对这个冷漠的海湾,他们还会在几年之内继续沿着海岸堆放石块。百年之后,也就是说明天,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但是今天,这一堆堆的巨石便是那些灰尘覆面、满头大汗、在它们中间穿梭来往的人的见证。奥兰真正的纪念性遗迹,依然是这些石头。

    阿里亚娜之石

    奥兰人看来和福楼拜的那位朋友一样,他临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那无法替代的世界,大声说道:“关上窗子,这太美了。”他们关上了窗子,把自己禁锢起来,他们驱走了美景。布瓦特万是死了,然而在他死后,时光仍在一天天继续下去。同样,在奥兰黄色围墙的外面,海洋和大地也继续着它们漫不经心的对话。世上这种永恒不变的延续,对于人类来说总是兼备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它令人失望又使人激奋。世界从来就只讲一件事,它引起你的兴趣,随后又让你厌烦。但最终,它会凭借那股执拗劲儿占据上风。它总是对的。

    还在奥兰的门口,大自然就已经提高了嗓门儿。加纳斯泰尔那边,是大片的荒地,是布满草木香味的荆棘丛。阳光与风在此只谈论它们的孤独感受。从奥兰仰视,是桑达—克鲁兹山,是高原,是上千条通往那里的沟壑。一条条从前通车的道路攀附在俯视大海的山丘侧面。到了一月份,有些大道两旁便鲜花遍地,雏菊和金色的花蕾,有黄有白,把它们装扮得华丽异常。在桑达—克鲁兹山上看到的一切,都已经说过了。如果我还想谈点儿的话,那就是我忘记说那些祝圣队列了。它们在重大节日里,登上陡峭的山冈,这可以使大家联想到其他一些朝山进香的活动。他们孤独地在红色的山石中缓步前行,一直到达宁静海湾的上方,使这个沉静的地方,一时间变得光明和完美了。

    奥兰也有沙漠,那就是海滩。我们见到的那些紧傍市区的海滩,只有在冬天和春天才显得清静些。一片片的高地上,到处都开着鲜艳的阿福花。花丛中光秃秃的小别墅随处可见。大海在下面低吟。然而在这个时候,无论是温暖的阳光,轻轻的和风,洁白的阿福花,湛蓝的天空,这一切都让人想到了夏天,想到了海滩上到处都是皮肤晒成棕色的年轻人,想到了在沙地上消磨的漫长时光,想到了仲夏之夜骤然而至的甜美。每年在这些海滩上,都能看到一批新面孔的如花少女。她们似乎仅在这个季节出现一次。第二年替代她们的是另一批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们在一年以前还像花蕾一样,是些线条平淡的小姑娘。上午十一点钟,便可见到一群仅仅裹着一片花布,肌体丰满的少女,从高地上向下奔去,似一股色彩斑斓的浪涛涌上了沙地。

    如果你想看一看原始景色的话,就要走得更远些(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个地方的周围,有两千名男人在转来转去)。那里是连绵的沙丘,荒凉冷落,来过这里的人没有留下别的痕迹,只留下一间被虫蛀蚀的窝棚。再往远看,便见几个阿拉伯牧羊人正在沙丘上驱赶他们的羊群,似在沙漠上点缀着些黑色或灰色的斑点。奥兰的这些海滩上,每个夏天的早晨都使人觉得是世界第一个早晨。每个黄昏又都仿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黄昏。那是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缕光线所宣告的庄严的一刻,它使人间万物顿时暗淡下来。大海变成云青色了,道路换成绛紫色了,海滩披上了黄装,一切都随着青灰色的太阳一起隐没。一小时后,沙丘便泛起了月光,这便是繁星下无边的夜色,有时暴风雨穿透黑夜,闪电的光芒在沙丘上滑行,使天空变成一片惨白,而橘黄色的闪光便洒向沙丘,并投入你的眼帘。

    但这一切却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只能亲自领略。如此这般的孤独与威严,赋予了这块地方一张令人难忘的面孔。在晨曦初现和煦的氛围中,仍然是漆黑猛烈的波涛,退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它劈开了夜间沉重的大海。对这些欢快景象的回忆并未使我对它们感到惋惜,反而使我认识到它们的美好。这么多年以后,它们仍然存在于我心中,而且有些场景还十分清晰、准确,尽管有些费劲儿。而且我还知道,如今在那荒凉的沙丘上,如果我还想去的话,原先的那个天空仍会吹起阵阵微风,撒下点点繁星。这里是一方纯真的大地。

    但纯真却需要沙丘和岩石。而人们已经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其中了。既然他们把自己关在这座古怪的城市里,并且已麻木不仁,没有了愁烦,——我们至少是可以这样看的。然而,这种两相对比,却正是奥兰的价值所在。这座烦闷之都,被纯真和美丽围困着,并驻以重兵把守,其士兵同山里的岩石一样多。但在城里,某些时候,人们投敌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想同那些岩石合而为一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想同那灼热而冷漠、向历史及其骚动挑战的世界融为一体的愿望也是那么强烈!这也许是空幻的,但在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深深的本能,这种本能既不是破坏也不是创造,它仅仅是想与众不同。在奥兰发烫的围墙下,在它积满尘土的马路上,有时就能听到上述的劝导,似乎在一段时间内,听从这种劝导的神灵们也都没有失望过。这便是在地狱中的厄里迪斯[52]和在睡眠中的爱兹斯[53]。这是一片荒漠,在这里思想能够变得清醒,这是夜晚一只清凉的手,它正按在一颗躁动的心上。在这座奥利维埃山[54]上,复活是没有用的。神灵来到这里与正在沉睡的基督十二弟子相会并赞颂他们。难道他们真的错了吗?他们还是得到神灵的启示。

    想一想沙漠中那尊释迦牟尼佛吧,漫长的岁月里,它就那么蹲坐着,纹丝不动,两眼望天。连天神们自己都羡慕它的宁静,羡慕它这种变为石像的命运。燕子已在它伸出的僵直的双手上筑了巢。但有一天,它们受到远方土地的召唤飞走了。而那个把它心中的渴望与意志、荣耀与痛苦一并扼杀的神灵便开始痛哭了。就这样,岩石上便开出了鲜花。是的,在必要时我们对岩石也会有好感。因为我们要求一副面孔能保持何种神秘状态,具有何种激情,这些岩石都能满足我们。也许这并不能持久。但是,什么能够持久呢?面孔的神秘表情消失了,我们也便被抛回了欲望的链条上。虽然石头为我们做的一切,并不比人心做得更多,但它却至少能做得很准确。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几千年来,这一伟大的呼声曾唤醒几百万人起而平息欲望和抚慰痛苦。它的回声穿越各个时代和高山大海,一直来到这里,即将消逝在世界最古老的海面上,但却沉重地撞在奥兰密集的悬崖上,发出了更大的声响。本地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听从了这一说教。当然,这几乎是白费力气。一个虚无的境界并不比绝对存在的境界更容易达到。但既然我们像接受恩宠一样,接受了玫瑰花或人间痛苦所带给我们的那种表示永恒的示意,那我们也不需回绝大地向我们发出的非同寻常的沉睡的邀请。这样做和那样做都有自己的道理。

    也许,这就是这座梦幻而疯狂的城市的阿里亚娜之线[55]。人们从中了解到某些烦闷效力,尽管它是暂时的。要想得到赦免,就必须对人身牛头怪俯首称“是”。这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才智。大海在红色的悬崖脚下静默无声,如果你处于海面的上方,下面一左一右是浸在清澈海水中的岬角,你处于中间,只需保持精确的平衡也就够了。一艘岸防舰,沐浴着灿烂的光芒在水上航行,在它的喘息声里,分明能听到一些非人的断断续续的呼唤:那是人身牛头怪的道别声。

    现在是正午,连白昼本身也处于均衡状态。它的仪式已经完成,游人也得到了它赠送的奖品:在悬崖上拾来的小石头,干燥而光滑,像一朵阿福花。对于熟知宗教奥义的人来说,世界并不比这块石头沉重。阿特拉斯[56]的任务很容易,只需选择时间就可以了。于是我们便明白了,只需待以时日,一个小时,一个月,一年,这些海滩就完全可以享受自由了。它迎接着各类人员,有僧侣,有官员,也有胜利,但却不看他们一眼。很有一些日子,我盼望能在奥兰的街上遇到笛卡儿或古罗马皇帝,但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这就是那块小石头,美丽得像一朵阿福花,它处在一切的开端。鲜花,泪水(如果我们认为有泪水的话),离别和斗争,这都是留给明天的。在一日之始,当天空向一片空阔的万籁俱鸣的空间打开它光芒之泉时,海滨所有的岬角仿佛形成了一支即将起航的舰队。岩石与光芒组成的笨重的大帆船在那里震动着,似乎正准备向太阳岛驶去。哦!奥兰的早晨!从高地上望下去,能看到燕子扑入广阔无边大地。整个海滨都做好动身的准备,冒险引起的战栗也传遍它的全身。明天,也许我们将一同出发。

    扁桃树

    “您知道,”拿破仑常对逢塔诺[57]说,“世上我最赞赏的是什么呢?是以无力之力来创立某种事情。世上只有两种力量,即军刀与智慧。久而久之,军刀终究会被智慧所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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