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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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尚还年轻的游人,同样也会发现,那里的女性是漂亮的。其最佳观察点,便是位于阿尔及尔米什莱大街学院咖啡馆的平台上,最好是选择四月份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在那里,成群结队的青年女子,她们脚穿凉鞋,身穿颜色鲜艳的轻衫,在那条大街上往来如织。你可以无须故作羞涩之态,尽情地赞美她们,因为她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人赞美的。在奥兰的加里尼大街上的辛特拉酒吧,也是一个绝佳的观察点。在君士坦丁,也可以在露天音乐台周围尽情地浏览。但在几百公里的海岸地带,似乎便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书特书的发现了。一般地说,在君士坦丁,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那种使人流连忘返的处所就少了些,但那里的情愁味道则显得更细腻些。

    如果旅游者是夏季到了那里,那么第一件事,便是到城市边缘的海滩上去,在那里可以见到同样的青年女郎,但更加鲜艳照人,因为她们都穿得单薄简单。当地的太阳使她们的双眼半开半闭,蒙蒙眬眬,此种景色,以奥兰的海滩最为赏心悦目,因为那里的自然风光和女性都带着些野性。至于城市风光,阿尔及尔有阿拉伯风味,奥兰则像一座黑人庄园或者带有西班牙特色,君士坦丁颇具犹太风情。阿尔及尔的大街弯曲回绕,恰似放在海上的一个大项链,夜间在那里散步最为适宜。奥兰少树,但那里的山石是世界上最美的。君士坦丁有一架吊桥,是游人拍照的好去处,每当大风袭来,吊桥在汝迈尔峡谷上摇晃,置身桥上有摇摇欲坠之感。

    如果哪一位旅游者极富情趣的话,我愿意建议您去阿尔及尔市的最高处品尝一下那里的茴香酒;早晨再到渔场去尝一尝那里在炭火炉上烤的一串串刚打上来的鲜鱼;然后再到里尔大街上一家我忘记什么名字的小咖啡馆里去听一听阿拉伯音乐;晚上六点,你便可以到总督府前广场上奥尔良公爵的雕像下席地而坐,领略一下那里的风情(这并非为了缅怀公爵,而是因为那里游人很多,而且景色宜人);然后我还建议您到帕多瓦尼饭店吃午餐,那是一座下用基桩架在海上的舞厅,那里物价非常便宜;之后我再建议您去凭吊一下阿拉伯式的公墓,其主要目的是领略一下那里的安静和美丽,其次是请您评价一下那些埋葬着我们死者的破烂不堪的坟墓;最后我还建议您点上支香烟到布舍尔大街上去走走,那里遍地老鼠,鲜血淋漓的牛羊的肝、肠、肺到处都是,血水横流(因此,在那里香烟是必吸不可的,这个中世纪的场所臭气熏天)。

    其次,当您到达奥兰时,您必须讲阿尔及尔的坏话(要强调奥兰港在商业上的优越性)。当您在阿尔及尔时,您还不能忘记要嘲笑一番奥兰(要无保留地接受“奥兰人不懂生活”这一思想),而且在任何场合下,您还要毕恭毕敬地承认,阿尔及利亚比它的宗主国法兰西要优越得多。

    作了这一番让步之后,您便有幸看到阿尔及利亚人比法兰西人真正的优越之处了,亦即是说,您就会真正地看到他们无比的慷慨大度及殷勤好客的本性。

    我想,说到此处,上面那些讽刺嘲弄的话可以打住了。总之,您要讲您所喜欢的事情,其最佳方式,莫过于以轻松的口气说出。关于阿尔及利亚,我一直心存着一种恐惧,即怕我会依靠在这条内心的绳索上摆脱不了,而这条绳索,对我来说恰好适合于她。因为我心中就有对她盲目的赞美,也有认真的褒扬。但至少我可以说,她是我真正的祖国,而且不管我走到世界任何地方,我都会从他们对我友好的笑声中分明地看出,那是她的儿子,我的弟兄。是的,在阿尔及利亚的城市中,我所喜欢的一切,始终同那里的人联系在一起,因为是他们生息在那些城市中。这就是为什么人特别喜欢领略一天中的那个迟暮时分,在这时,无论是机关还是家庭,人们都来到大街上徜徉,待到暮色退尽,黑夜将至时,便见一群群唧唧喳喳的人流都拥向滨海的大街上,然后便是一片寂静,这时夜幕降临,天上的星光,港湾上的灯塔,以及城市的灯光渐渐融成一体,分不出天上人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来到海边,在那里静思冥想,人群中一片寂静。这便是非洲伟大的夜晚,庄严的流放地,充满着绝望的激情在等待着孤独的游子……

    不,我还是决然地说:不要到那边去,如果你体味到的是一颗不冷不热的心灵,如果你有一个可怜而愚蠢的灵魂!但如果你是那种能够理解是和否的界限的人,是理解中午和夜半的界限的人,是理解反抗和爱的界限的人,如果你是面对大海却依然热爱柴草的人,那么,在那边等待着您的,便是一团烈火。

    1947年

    流放海伦[67]

    地中海上的太阳有点儿悲剧色彩,但并非如海上的薄雾所具有的那种悲剧色彩。有那么一些晚上,你站在山脚下,凝望着海面上,夜幕已然笼罩在一个小海湾极其美丽的弯曲的海岸线上,海水静悄悄的,这时一种切实的焦虑便渐渐升起。可以理解,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希腊人感到消沉的话,那总是以美为媒介,以那种美所具有的使人抑郁的气氛为媒介。在这美丽的烦恼中,悲剧占据了制高点。而我们的时代却恰恰相反,引起消沉、绝望的,是丑,是混乱。因此,如果痛苦在欧洲永远维持不变的话,那么欧洲就永远非常难看。

    我们把美放逐了,而希腊人则为美而拿起武器。这是第一个不同,但其渊源却是很远的。希腊人的思想总是掩藏在有限度的观念之下,它从不把事情推向极限,无论是骂人或讲道理都是如此。它存在于一切事物中,以光明来调和黑暗。我们的欧洲却相反,它一切都要全部据为己有,乃是无节制者的后代。欧洲否认美,正如它否认一切不为它赞颂的事物那样。尽管它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它却赞美一件东西,那就是未来的理智权威。它狂热地击退了所有的永久的限度,并且就在此刻,从黑暗中走出来厄里倪厄斯女神[68]便向它猛扑过来,并把它撕了个粉碎。内梅席斯[69],乃是管限度的女神,而不是复仇女神,她负责监视,任何人只要超过了限度,就会受到她严厉的惩罚。

    希腊人在数百年来不断地自问,什么是正义的东西,但却始终对我们关于正义的思想不得要领。对他们来说,公正就意味着有限度,而我们整个的欧洲大陆却在乱纷纷地寻找它所希望的一种全面而完整的正义。在希腊哲学思想刚启蒙时,埃拉科里特[70]就曾设想,正义向物质世界提出了限度。“太阳不能超出它的界限,否则掌管正义的厄里倪厄斯女神就会找上门来。”可我们呢,却脱离开人类思维的轨迹,并反其道而行之,而且对这种说法予以嘲笑。我们在一种沉醉的天体中点燃起所有我们喜欢的太阳,但这只能阻碍限度的存在,只能使我们对这个限度愈加模糊。处于这种超级荒唐之中,我们梦想着一种被我们抛弃到身后去的平衡,并且天真地认为,只要这样一味地干下去,到头来总会得到这种平衡的。真是无知的傲慢。依照这种为自己辩护的说法,幼稚的世界人民是我们这种荒唐想法的继承者,今天的历史车轮是由他们来推动的。

    仍然是那位埃拉科里特,他只简单地宣称:“傲慢,就是前进中的后退。”在埃非兹安死去数百年之后,苏格拉底在死刑的威胁面前,坚持认为他所不了解的东西,决不自认为了解它。那个时代最具典范意义的生命及思想,就这样在自豪地承认自己的无知中结束。我们自己,不但忘记了这些,同时也忘记了自己的男子气概。我们所偏爱的是强权,因为它象征着伟大,首先是亚历山大,再就是罗马的征服者们。我们那些教科书的编纂者们,带着无比的奴颜婢膝态度,教育我们的孩子赞扬他们。随之而来的,便是我们自己也开始了征服,打破了所有的界限,从地下一直控制到天上。我们的真理就是孤立。于是,最终只有我们自己在一片沙漠上建立起自己的帝国。为了建立起这样一个高级平衡,在这种平衡中,自然在平衡着历史,平衡着美,平衡着善,并且给众人带来美妙的音乐,一直到带来流血的悲剧,为了这种平衡,我们需要有何等的想象力!我们对自然不理不睬,我们在美的面前感到羞耻,我们制造的那些残忍的悲剧散发着一股文牍味,在这些悲剧中流淌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是黏稠的。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宣布说,我们是希腊人的子孙,是不合适的。倒不如说我们是他们的不肖子孙。把历史放在上帝的宝座上,然后我们便向着神权政治走去,像被希腊人称为蛮族的人们一样,在撒拉弥岛[71]的海面上一直战斗到死。如果有人愿意抓住我们之间的不同,那就应该向我们哲学家中真正能够同柏拉图媲美的人请教。黑格尔就敢于这样说:“只有现代化的城市,才能向思想提供一块自我意识的土地。”我们正生活在大城市的时代。因此,世界便直截了当地失去了它的永恒性:没有了自然之美,没有了大海,没有了山丘,也没有了黄昏的沉思。除了在大街上,人们也没有了意识,因为只有在大街上才有人间百态。这就是法则。随之而来的,我们那些最具典型意义的文学作品也表现了同样的偏见。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后,在欧洲伟大的文学作品中,你就根本找不到景物的描写。那故事情节,既不能解释故事发生之前的自然世界,也不能反映驾于故事之上的美。这些作品走的是对自然美不闻不问的路子。柏拉图包罗万象,包罗了荒谬,包罗了理性,也包罗了空想。而我们的哲学家则除了荒谬和理性之外什么也没有,因为他们除此之外,在其他一切事物面前,则闭上双眼,其思维如鼹鼠。

    以灵魂的悲剧取代对世界的凝视,那是基督教。然而,它至少同一种自然的灵性有关,通过这灵性,可以维持着某种永恒。上帝升天了,留下来的只有纠纷和强权。长时间以来,我们哲学家们的全部努力,就放在如何以客体形式的概念取代人间自然的概念,如何以偶然性的无秩序的动乱或者以理智推动下残酷的运动,取代固有的自然界的和谐。当希腊人赋予意愿以理性的界限时,我们却把意愿的冲动当成理智的核心,从而使自己成了理智的谋杀者。对希腊人来说,这种理性的界限,其价值在于,对所有的行动,都在事先赋予它准确的界限。当代的哲学则把它们的价值,放在行动之后。这种价值便不是原有的了,它乃是后来转变出来的,而我们也只能在事件过后,才能看见它的全貌。按这些价值衡量事物,界限便没有了。

    然而自然界却是客观存在,它以其中宁静的天空,以其理性,同人类的疯狂作对。直到原子因发怒而裂变,直到事变在理智的胜利中,在争端的完结时,完成其发展过程。然而,希腊人从未说过界限不可以被打破。他们只说过界限是存在的,还说凡敢于超出这个界限者,无疑对界限本身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在当今的历史事件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此予以反驳。

    历史人物以及艺术家们都想改造世界,但艺术家们由于他们工作性质使然,他们了解自己的界限,而历史人物却不了解。因此,后者的结局便是走向暴政,而前者所钟爱的则是自由。当今之世界,所有为自由而斗争者,始终都在为美而战斗。当然,这并不是单纯地为美本身而斗争。美不可能离开人而独立存在。因此在当代,我们只能在它的痛苦中去追寻它,才能赋予它以伟大和庄严。今后我们将不再孤独了。同样,我们人也不能离开美而生存。然而我们这个时代却做出一副对此一无所知的面孔。它为达到自己的绝对权威而硬撑到底,它企图在把这个世界搞得精疲力竭之前,把它弄得面目全非,在理解这个世界之前,向它发号施令。不管这个时代在说什么,其结果都是背离这个世界。奥德修斯[72]可以在女神加里普索那里,在长生不死和回到自己祖国的土地两者之间任选其一。他选择了祖国的土地,宁愿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这样一件极其朴素而崇高的情感,而今于我们竟是那么陌生。有些人会说我们缺乏谦逊态度,但这句话总的来说,却有些暧昧。我们有点儿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些小丑。他们自吹什么都能做得到,要上天去摘星星,但到头来却在公众面前大丢其人。我们缺乏的仅是人的自豪感,这样的人应该是遵守自己的界限,明确地懂得并且珍惜自己的生存条件。

    圣-艾克祖佩里[73]在他临终前写道:“我恨我的时代”,其理由同我上面所讲的差不多。然而,这种呼声是出自一位在各方面都对人类表现出极大爱心的人,是令人惊异的。因此,我们不应把这种说法作为我们的依据。然而却可以看出,在某些时间内,他是多么想离开这个沉闷而贫乏的世界啊!但是,毕竟这个时代是我们的时代,我们不应该生活在这个时代里却又互相仇恨。它只是因为把自己的品德同自己的缺陷不加选择地滥用,才堕落到如此地步。我们将为那些正向我们走来的时代的品德而斗争。什么是它的品德呢?巴特罗克[74]的战马在战场上为它们死去的主人而哭号。一切都完了,但在阿什尔的参与下战斗继续进行,直到最后的胜利,因为这种友谊源自于被惨杀:友谊便是一种品德。

    承认自己的无知,不狂热。承认世界和人类有其局限,有可爱的面孔以及承认美的存在,这便是我们的基地,从这里出发,我们便能够追上希腊人。明天的历史走向,其方式并不同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历史的走向取决于创造和宗教裁判之间的斗争。尽管赤手空拳的艺术家们要为此付出很高的代价,但那胜利是可以期待的。黑暗的哲学将在霞光灿烂的大海上烟消云散。啊,南方的思想[75],特洛伊的战争在离真正战场很远的地方进行着!还是这一次,现代化城市的高墙,将为献出海伦的美而坍塌,将在如平静的大海般安详的灵魂中坍塌。

    谜语

    火球般的太阳,使它炎炎的热浪从天上直涌而下,在我们周围的原野上肆虐。在滚滚的热浪中,万物都悄无声息。在那边,似阿尔卑斯山上石灰岩般的东西,乃是一片巨大的、无声的空旷体。我不断地倾听着。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远远地似有人向我这边跑来,那是一些看不见的朋友在呼唤我。我愈来愈感到快活了,这种呼唤,这种快乐,几年前曾经有过。此次重现,它似一个快活的谜语,帮助我明白了一切。

    人间荒诞不经的事在哪里?难道就是这种光灿灿的太阳?抑或是在它消逝后对它的回忆?在记忆中有那么多的太阳,我又怎样才能肯定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我周围的人感到惊讶,我自己有时也感到惊讶。我本可以回答他们并回答我自己,说恰恰是太阳在这方面帮助了我,还可以回答说,由于它无所不至的光线,使宇宙万物及其形状得以在一片黑暗中显现,并变为永恒。但这些也可以用另一种说法来表示。因此,在这种明白无误的黑白交替面前(因为这对我也是一个明白无误的真理)我不愿意简单地表明,对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我是太了解了,以至无法忍受,人们不加区别地予以评论。总之,议论这件事,又得把我们的话题重新引向太阳方面去。

    没有人不能够说出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但往往说的竟是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某人正在探讨某事,但别人竟要求他作出结论。有一千个声音同声向他宣称,他已经得到了那种东西,然而他自己却明白,那不是他想得到的。您继续寻求而任人去评说吗?当然如此。但您必须相隔一段时间为自己辩白一番。我不了解我寻求的是什么,我要小心地为它立个名目。我反复地推翻前言,反复地探讨,有时前进,有时又要倒退。大家敦促我,应该一劳永逸地立出一个或几个名目来。但我却十分恼火,曾经立过名目的,不是照样又完蛋了吗?以上至少是我想说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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