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在回归线上竟遇到了冰山。当然,它在温热的海水中漂游了那么久,自然是在水面上看不见的。它沿我们船的右舷漂浮着,使得右舷上的缆绳都挂上一层霜粒,而左舷整整一天都干燥异常。
夜晚并不降落在海上,太阳已经落入海中,其余晖也渐渐地暗了下来,变成了浓浓的灰白色。然而,这种光亮却从水下升了上来,映明了还是苍白色的天空。很短时间,金星便在黑色的浪涛上方,孤独地显现出来。只在闭眼睛的一瞬间,便见清澈的天空已布满了星斗。
月亮升起来了。开始,它只是淡淡地照在水面上,它继续上升,便渐渐印在了活动的海面上。终于,月在中天的时刻到了,它的光辉洒满大海,并形成一条光亮的通道,像一条涨满的奶河,只见它随着船只的摆动,向我们涌来,在黑暗的海洋上,它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涌来。这便是名副其实的夜晚,是清凉的夜晚。这个繁星似锦、明亮如昼的夜晚,我称之为醉人的醇酒、欲望的源泉。我们航行在如此辽阔的空间里,这无垠的海面使我们觉得永远也没有止境。金乌才落,玉兔已升,如此轮换往复,似穿在同一条光明和黑夜的线上。海上的日子,一切事情都似浸在幸福之中……
正如斯特文逊[81]所说,这种生活,它抗拒着忘却,也抗拒着回忆。
黎明,我们垂直地穿过了回归线。海水在呻吟,在痉挛。白日便这样来到了波涛汹涌、闪耀着钢铁光亮的大海上。天空因薄雾和炎热而变得苍白。太阳的光,死气沉沉,但却叫人无法抵御,似乎它在厚厚的云层中,已融入整个天体。天空在这个变了面孔的海上,似乎也很不自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暑热在苍白的空气中增长。整整一天,船的艏柱,都在大群大群的飞鱼中冲撞,那是一种结实有力的小鸟,它们都纷纷破浪升空。
下午,我们遇到一艘客轮,它在驶向岸边的城市。我们互相打招呼的汽笛,是三声似史前动物般的怒吼,此后旅客们互相致意的手势便消失在海上,两条船的距离也渐渐拉远,终于我们被狠心并怀有敌意的海水给硬性分开,这一切使我们心中很不是滋味。
在大西洋的深海里,我们大家都被狂暴的海风吹得缩肩弯背。海风无休无止地从地球的一端吹向另一端,我们发出的每一声呼喊,都毫无影响,都被大风吹进这无垠的空间。但这些喊声,被风裹走,日复一日地在天边的大海上扩散,总有一天会抵达某一块陆地,撞在冰冻的墙壁上,长久地发出回响,并且直传到躲在雪窟中某一个人的耳中,会使他感到快意,并发出会心的一笑。
我躺在中午两点钟的太阳下处于半睡状态,这时突然一个巨大的声响把我惊醒。只见太阳正悬在海上,在乱纷纷的天底下,波涛正在肆虐。突然大海燃烧起来了。太阳把它长长的冰冷的光线注入我的喉咙,我周围的水手又哭又笑,他们互相爱着,但却不能互相原谅,那一天,我认出了世界原来的面目,于是我决定接受它善的同时也便是恶的观点,它的罪恶是有益于健康的。也是在那一天,我懂得了世界上有两种真理,而其中一种,永远也不能讲。
南半球的月亮很奇怪,其形状似被刀修理过一般,它伴随着我们度过了好几个夜晚。随后,便飞快地从天上落入大海,被大海吞吃了。天上就只剩下南十字座。天上星光极疏,好像空气中有许多细孔。与此同时,风也突然刮了起来,天空在我们一动不动的桅杆顶上滚动、颠簸。马达熄了火,船帆也出了故障。我们在炎热的夜晚吹着口哨,海水友好地拍打船帮。没有任何命令,船上所有机器都静了下来。为什么要追求,为什么又反身而回?我们都很满足,一种无声的爱,十分执著地使我们入睡了。于是,一切都功德圆满的那一天,正向我们走来。一切听之任之好了。正像游泳者,已然到了精疲力竭的境地。然而,什么已经功德圆满了?很久以来我对自己从来都避而不谈。哦,那苦涩的床,显贵的卧榻,王冠在海的深处。
早晨,我们船上的螺旋桨,便轻轻地使海水翻腾了,船开始启动。时近中午,来自遥远大陆的一群鹿迎面向我们游来,并且越过我们,秩序井然地向北方游去,后面飞着一群五光十色的鸟,这些鸟儿不时地还落在它们的“树”上休息片刻,这一片微微作响的“树林”,慢慢地便在远方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大海便被一种奇怪的黄色花朵所覆盖。临近迟暮时分,一种隐约的歌声,在我们前方传了过来,一直持续了很久。我很坦然地入睡了。
海上的清风,鼓满了所有的船帆。我们在清澈而雄壮的海上乘风而行。船以最高的航速向左前进。直到傍晚,我们仍然保持着快速航行。但我们的船却开始向右倾斜,竟至有的船帆都碰到水面了,原来我们的船已靠近了一个南半球的陆地。
在肆无忌惮的海风冲击下,我们的船帆似铁铸般的牢固。海岸在我们眼前飞速地改变着方位。美丽的椰子树林,其根部浸泡在翠绿的海水中。这是一个宁静的海湾。海面上布满红色的船帆,沙滩细白。一群高楼大厦呈现在眼前。由于就在办公区旁的空场上长着高大的原始树林,这些大楼已然被挤得出现了裂缝。在长着紫色枝条的大树掩映下,就能见到一个窗户露在外面,我们飞快地沿着海滩行驶,海浪把海滩冲击得形成一条条麦束状,一群乌拉圭的绵羊进入海中,一时间海面就变成了褐黄色。接着便来到了阿根廷海岸,大堆粗大的木柴,整齐地堆放在那里。入夜,我们的船只便放慢速度。并把船头调转了方向。清晨,便见到太平洋上绿白相间的浪花,已在智利数千公里的海岸上翻腾着,并且慢慢地把我们举了起来,使我们有搁浅的危险。在过于宁静的夜晚,马来西亚的第一批小船,就向我们驶了过来。
“到海上去!到海上去。”我童年时,一本书中的孩子们这么喊,对这本书的内容我已全部忘却,但却记住了这些喊声,“到海上去!”通过印度洋直到那个林荫大道般长长的红海,在那里能听到这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在寂静的夜晚,沙漠上的石头在经过火般的炙烤之后又被冻得坚硬时,我们又来到这个原来的海洋,但却没有了这些喊声。
终于,又是一个清晨,我们便停泊在一个寂静得出奇的海湾,这里设置着固定的信标。只有几只海鸟在天空争夺芦竹,我们游泳来到一个无人的海滩上,整整一天,我们都在那里游一会儿,再到沙滩上来晒一会儿,然后再游,再晒。夜晚来临,天空先是变成绿色,随后便变白、变暗。天下面的大海原本就十分平静,现在更加安静了。一阵阵细浪形成一团团的浪花轻轻地爬上温暖的沙滩,海鸟不见了,只有一个宁静的空间陪伴着我们这些一动不动的游客。
某些夜晚,其温柔美妙,一直持续着,是的,这有助于你的死去,有助于当你晓得这种夜晚在我们之后能继续来到大地和海洋时死去。伟大的海洋,它总是不断地被划出道道伤痕,又总是处于完整无损的状态,也总是我夜间所追求的目标!它供我们洗浴,它那无奇的条纹总能使我们满足,它能解放我们,并使我们站起来。它每一个波浪便是一个许诺,而且始终如一。波涛能说些什么?如果我必须死去,我周围是冰冷的大山,不为世人所知,又为亲人所抛弃,而且到了筋疲力尽的境地时,大海会在最后那一刻来填满我的细胞,把我扶起,帮助我无恨而终。
夜半,我一个人在海岸上。还在等待,但我将要出发了。夜空似乎也停止了运转,还有它那些星星。正如这些灯火通明的客轮,就在这个时候,全世界所有轮船上的灯火都在照耀着港口上黑暗的海面。空间和寂静构成了一副重担压在心上。一个突如其来的爱,一部伟大的作品,一个决定性的行动,一种可以使人改观的思想,它们在某些时候,可以给人以同样难以忍受的焦虑,并且可以因一件不可抵御的诱惑,使这种焦虑变得加倍强烈。因存在而产生的焦虑是美妙的,一种我们不知名的危险的临近也是美妙的。难道生存就是向着它的终了而奔跑?那么,我们不要歇息,继续向我们的终了奔跑吧。
我过去总觉得自己生活在远离陆地的大海里,内心被一种美好的幸福所威胁。
时政评论三集(1958年)
(阿尔及利亚专栏文章及其他,1939—1958)
王殿忠译
这本文集已然排好版,并且即将付印了,那时便爆发了5月13日事件。经过考虑,我觉得出版这本小册子还是符合大家愿望的,其中甚至有一篇直接评论这些事件的文章,而在当前这种混乱的局势下,本书中提出的综合解决立场和方法,尤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在阿尔及利亚,思想观念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使人们产生的巨大的希望远胜于恐惧。然而事实并没有改变。明天,必将考虑疏通一个通向唯一能被接受的未来通道,那就是建立在使其无条件获得自由的基础之上,法国还将在各个方面毫无区分地还给阿尔及利亚各共同体以正义。今天,依然同昨天一样,我唯一的愿望,便是依据我的办法对这样一个未来的远景作一规划。
前言
大家可以发现,收入本集的文章是经过选择的,写的都是与阿尔及利亚有关的问题,其跨度为二十年的时间,即自1939年开始,那时法国几乎没有人注意这个国家,到1958年为止,这时,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国家了。为容纳这些文章,编成一册显然是不够的,于是便把某些重复的内容和过于笼统的评论删去,把有关的事实、数字和今天仍然有用的建议性的内容保留下来。这些文章,它们原封不动地收入本集,反映了一个人的立场,这个人在阿尔及利亚所遭受的苦难面前尚很年轻,他提出的许多忠告尚不能为当局所采纳,但他却是很久以来便意识到对自己国家的责任了。因此,他不能同意在阿尔及利亚采取维持现状的政策或采取高压政策。然而,尽管我很早就已了解阿尔及利亚的现实状况,却依然不能同意采取一种弃之不管的政策,这种政策将把这个阿拉伯民族置于极大的苦难之中,并将把在阿尔及利亚根植百年的法国人给连根拔掉,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能有利于那个新兴的帝国主义,这个帝国主义正在威胁着法国的自由和整个西方的自由。
今天,这种立场是不会使任何人感到满意的,但我却事先就知道了,双方都不对它表示欢迎。对此,我从内心里感到遗憾,但我却不能对我所感觉到的和我所认为的施以任何外力。此外,在这一方面,大家对我也不满意。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不可能加入这两个对立的阵营的任何一方的情况下,在第三种阵营逐渐消亡的情况下,第三种阵营的人却依然能保持着一副冷静的头脑,但他们也同样对我的坚定看法和我的认识持怀疑态度。他们认为,我们这种狂热做法的真正原因乃是因为我们的道德品行,我们的文字以及政治团体在起作用的缘故。因此,我便决定不再参加那些无休无止的论战,因为这种论战除了使在阿尔及利亚的那种不妥协的你争我夺变得更加强硬,除了把一个已然被仇恨和宗派弄得四分五裂的国家搞得更加分裂,不起任何作用。
确实存在着一个怀有恶意的法兰西,对此我不想作任何评论。我们为此花出的代价和正在付出的代价,我是深深地了解的。二十年来,大家尤其厌恶这一点,在我们这里,对政治上的对手,互相是深恶痛绝的,那情形比对外国的独裁者更加厌恶。法国人大概并不讨厌这种致命的游戏。他们是这样一种奇特的民族,即按照居斯丁[82]的说法,他们宁可把自己描绘得丑一些,也不愿别人把自己忘掉。但如果他们的国家一旦消亡,也仍然要被人遗忘,不管是否会把它的面孔加以丑化,那么在一个沦为奴隶的民族中,我们依然没有反抗的自由。直到这些道理被承认以前,就必须老老实实、小心翼翼,不再证明自己是对的。从我个人来说,除了行动,我不再对其他事情感兴趣,这种行动应该是,在这里并且就是现在,不使我们去无谓地流血。此外,我还认为应该找出某种解决办法,这种办法能使未来留给我一方土地,使我在上面不致过于受到痛苦的重压,以便使我能想一想如何把这些讲给公众听。
其他道理使我与这种公众游戏离得更远。首先我尚缺乏那种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保证。关于这一点,在阿尔及利亚大肆活动的恐怖主义,对我的态度影响很大。当和这些人同一血统的男人和女人的命运,不管是直接或间接地同那些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轻而易举写出来的文章有关联的时候,人们便有必要犹豫一番,并且要掂量一下,是同意还是反对。对我来说,如果我感到其中可能牵连到我时,因为我曾批评过叛乱分子的发展,并对那些最老的叛乱者及对阿尔及利亚的悲剧最孤立的责任者给以了要命的启发,我一面对法国长期以来的错误给予充分的重视,一面便经常感到担心,担心我曾提供过与我毫不相干的,并且是我不在现场的证据。即说他们犯下了疯狂的罪行,把炸弹扔入人群中,其中也有我们家人在内,我仅只在最近的一次声明中承认这一明显的事实,此外没有别的了,但这个声明却奇怪地遭到议论。对于那些不明了我所说的那些情况的人来说,那是很难加以判断的;然而对了解情况的人来说,却满怀豪情地继续认为,宁教我们的兄弟死去,也不让原则毁灭。于是我只有继续站在远处对他们喝彩了,我和他们不是一个家族。
但这些并不是说,原则就没有意义了,思想斗争还是能够发生的,甚至还可以拿起武器。在同对手作斗争时,甚至在斗争之前,要善于了解对方所持的道理,才是正确的做法。但在每个阵营中,其恐怖手段,随着它持续时间的长短,也在发生变化。当他自己的家庭处于死亡的关头,他便希望这种手段更加宽大和更加正确,正像本书所证明的那样,他还要继续这样争取,但是(请不要搞错!)却并没有违背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变化中,他所应有的那种共同的利害关系,以便使它能够继续存在下去,于是它便是正义的了。依我看,这便是荣誉,是真正的正义,要么我就只有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有用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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