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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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尔及尔,已是第二次了,我仍然在同样的大雨下前进。这大雨,似乎从我认为是最后一次出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过,在这种融会着雨水和大海味道的无边的惆怅中,尽管天空中薄雾弥漫,尽管咖啡馆里强烈的灯光照得人的面孔有些变形,但我仍然在向往着。阿尔及尔的大雨,以这种面孔出现,好像永无休止似的,但难道我不知道它会在顷刻间就停止吗?这正如我们家乡的河流,两个小时就能涨满河床,并且能冲毁大片的土地,但却能在须臾间干枯。果真,大雨在一天晚上停止了。我又等了一夜,一个湿漉漉的清晨醒来了,初升的太阳映着清澈的大海,它显得那么迷人。天空清明得像眼睛,它经过雨水的反复洗礼,经过最细最清的雨丝反复地编织,把一片热烈的光线洒向每家每户,洒向每棵树木。它似一幅生动的素描,似一个令人惊叹的新生世界。这时,大地在人间的清晨,也在同样的光明中显现。我又走上前往蒂帕札的大路。

    这一条六十九公里的大路上,充满了回忆,充满了情感,然而走在上面的并非我一人。童年的恶作剧,在长途汽车马达声中青少年的梦想,每日清晨那花儿般娇艳的姑娘,海滩上袒露出健壮肌肉的青年,他们总要显示他们在姑娘面前的无微不至。晚上,在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少年心中那种淡淡的惆怅,生的愿望和荣誉,在漫长的岁月中,那始终如一的天空,那永远使不完的力气和永不消失的太阳,它似乎永不满足,永远贪婪,把一年中的每一个月,一口一口地吞食下去,海滩上被放上十字架的死者,那正是中午的葬礼时刻。大海也一直是原来的大海,清晨,它静得几乎使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正是这个时刻,公路离开沙舍尔和它那里满山坡青铜色的葡萄园,向岸边蜿蜒而下。我又来到了这块地方。我的目光不停地四处张望,我非常想重睹舍努阿山的面容,这座沉重而庄严的舍努阿山看起来像一大堆巨岩,它面临蒂帕札海湾,并伸向大海,在离它很远处便已进入眼帘,那淡蓝色飘浮的雾气与天际相接,但随着向它靠近,那飘浮的雾气便渐渐浓密起来,直到变得雾色同周围的大海成为一体,那汹涌的巨浪看来一动不动,翻腾的海水似乎一下子便在宁静的海面上凝固了。再向前行,快接近蒂帕札市区时,便可看到它的大轮廓了,整体颜色是棕色和绿色相间,这便是上帝留给他子孙们的一处避风港,我有幸也是其中一个。

    我一边看着,便进入了铁丝网区内,置身于废墟中了。此时正是十二月份,阳光明媚的时节。这种阳光,在生命中似乎只能遇到一两次,给人以充分的满足感,这时我真正地找到了我前来寻求的东西,尽管人事沧桑、岁月久远,但在这个荒僻的野外,它却确确实实为我呈现在眼前。从摆满橄榄的集市向下看,可以看到下面的村庄,那里静悄悄的寂无声息。淡淡的炊烟袅袅地升上清澈的天空,大海也同样静悄悄,似乎从天上不断洒下的清冷、明亮的阳光使它透不过气来一般。远处,从舍努阿山区传来的一声鸡啼,只有它,似在给这个明亮易碎的黎明唱赞歌。废墟那边,目力所及,能见到的只是那些被风雨销蚀的岩石、那些苦艾、那些树木、那些尚完好无损的廊柱,这一切都在晶莹透明的晨曦中展现在眼前。似乎这清晨的景象都已凝固,甚至连太阳也在无法计算的时光中停止了运转。在这阳光和沉静中,那动荡的黯如磐石的岁月便慢慢地形成。我从自己的身上听到一阵几乎已被遗忘的声音,似乎那久已如止水般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现在已然清醒的我,便一个一个地辨认出我曾使它们沉默了许久的那种不易察觉的声音。那是不断的轻轻的鸟鸣,那是岩石下轻而短的大海的低叹,那是树木轻轻的震颤,是廊柱无由的歌唱声,是苦艾的瑟瑟声,是蜥蜴轻轻的爬动声。我听到了这一切。同时我也在倾听着欢乐的波涛向我涌来。我似乎觉得,我终于又回到了那个港口,至少是在这一瞬间,然而,这一瞬间从今以后将永不止息。但眼看着太阳升起不久,一只乌鸫鸟便鸣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四面八方便一起响起了鸟鸣,这鸟鸣伴同着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喜悦、一种使人心旷神怡的不协调、一种永无止息的陶醉。白昼开始运行,它将带我前行,直到夜晚。

    在半是沙石的斜坡上,长满了天然芥菜,那情形就如近期大潮退落后沉留的海泡石一般。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大海,此刻的海面,已处于翻腾呼啸的尾声,似乎已然精疲力竭,我则饱览了这两种渴望,倘若一个人不处于心灵的干涸状态,便不会在这里长时间逗留。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心和赞美之心便不会如此。因为只有厄运才不会被爱,亦即是说灾祸是没有爱心的。我们大家在今天,都将死于这种灾祸。鲜血和仇恨会使心灵破碎。对正义无休无止的呼吁,销蚀了爱心,然而却能给这种销蚀的爱以新生。

    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纷争熙攘的世界上,爱已成为不可能,而只有正义却又不够。这就是为什么欧洲讨厌光明,并以非正义来对抗自己。为使正义不致变得僵化,不致使这个橘黄色的硕果变得苦涩干瘪,于是我便来到蒂帕札,再次寻求能保持将它不变质的那种清凉,寻求那种欢快的源头,寻求那种没有非正义的爱,寻求那种可以同已获得的光明重新返回战斗的精神。在这里我又找到了往昔的美、年轻的天空,我并且权衡了我的机遇,终于明白了在我们那个狂热的最糟糕的年代,对这片年轻的天堂,我始终保持着美好的记忆,正是由于这种记忆,它最终没有使我陷于绝望。我从前始终认为,蒂帕札的废墟,比我们的土地、比我们那里那些破砖烂瓦都要年轻。世界在这里,每天都在永远是崭新的太阳下,日新月异地变化。哦,光明!那是在古老的悲剧中,所有的角色面对自己的命运一直在呼吁的东西。这最后的呼吁同样也是我们的呼吁,现在我是明白了。正处于严冬里的我,也终于明白了,在我身上正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离开了蒂帕札,又回到了欧洲,又回到了它的斗争中去。然而对这一天的记忆,一直在支持着我,并帮助我以同样的心情迎接那些使人激动的和使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在我们目前这种困难时刻,我们要不排斥任何力量,要学习用白色和黑色的绳线编成一条紧绷的绳索,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在我的所言所行中,我觉得我是承认这两种力量的,尽管它们有时在互相攻击。我没有否认我在那里诞生的那片光明之地,但我也从不愿意拒绝这个时代的强制性。在这里,如果用其他一些更加响亮和更加冷峻的名字来同蒂帕札这个温和的名字相对抗,那是太困难了。对今天的人类来说,有一条国内的道路,我非常了解如何按两种方向把它走完,那是从精神上的山冈通向罪恶的首府的方向。当然,人们总是可以在那山冈上休息、睡觉,或者向罪恶领取补助金。但如果放弃现实中存在的一部分东西,那也就必须放弃自己的存在,因此也就必须放弃生存或者放弃通过间接方式去爱其他。这就必须有一种生存的意志,而不要拒绝生活中的任何事情,这一直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我所至爱的东西。不错,在将来我愿意为此而行动。因为很少有那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一样,要我们在事物中同在不幸中一样处于平等地位。我希望我们不要逃避任何现实,并且准确地保持双重记忆。是的,世界上有美也有丑。不管事业有多少困难,我将永远不做背叛者,不管是对这种事业还是对其他事业。

    但这依然像一种道德,我们为之而生的某种事业其意义却远不止道德一种。如果我们能为之起个名目该多好呢,真是安静极了!在蒂帕札东部,圣-沙尔萨的山冈上,夜色已然降临,其实天也并没有暗下来,但在明亮中,一种看不见的夜气正在预示着白天的结束。一阵轻风,徐徐吹来,像夜色一样。突然,没有风浪的大海却有了运动的方向,直似一条贫瘠的河流向天边流去。天也变得晦暗了。于是一切神秘现象,各种夜游神,欢乐的冥间世界便自此开始活动了。但对这一切该如何表达?我从这里带走的小硬币,有一面清晰可见,是一位美妇的头像,在向我重述着在这一天内我的所见所闻;而另一面,在返回的路上,在我手中捏着,已然感觉到它已经锈蚀了。然而,这张有嘴无唇的头像,能对我说些什么呢?只有另一种神秘的声音,它每天都告诉我,我的无知和我的幸运:

    “我所探寻的秘密已逃到长满橄榄树的山谷里去了。在那里,它藏在一间老屋周围的草和冰冷的野堇菜下面。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走遍了这座山谷或和它类似的山谷,我问过一声不响的牧羊人,也敲过无人居住的残垣断壁的门。有时,在尚明亮的天上出来第一颗星时,在细腻如丝的光线里,我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我也确实知道了,也可能我一直都是知道的。然而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秘密,可能我自己也不乐于接受它。我不愿意同我的家人分开。我生活在我的家庭中,它自认可以支配富有的或令人厌恶的城市,不管这些城市建筑在岩石上还是笼罩的雾气中。不管黑天白日,它都在高谈阔论,一切的一切都在它面前顶礼膜拜,但它却不向任何事情弯腰。它对任何秘密都充耳不闻,它对我保持着那种不可一世的强硬姿态却使我厌烦,有时它的叫声也使我讨厌。然而,它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我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我岂不是也和它一样,精疲力竭地大声对着岩石在喊吗?我同时也在努力遗忘,我在铁和火中走遍了我们的城市,我勇敢地面对黑夜开口而笑。我呼唤着暴风雨,我将永远忠诚。确实,我真的忘却了:自今以后,我要积极活跃,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也许有一天,当我们大家都准备好因力尽和无知而死时,可能我还要嫌我们的坟墓也在乱喊乱叫,从而要来躺在这个山谷里,在同样的阳光下,最后再重温一次我所知道的一切。”

    大海就在眼前

    ——船上日记

    我在大海上长大,贫困于我,也便是装点门面的排场了。随后,我便失去了大海,一切豪华奢侈,当时的我都视之如粪土。然而生活的悲惨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于是我便等待着返家的航船,等待着海上的房屋,等待着明朗的日子。我有这份耐心,我使出全力在人前保持着应有的礼貌。我经常出现在学者们聚居的漂亮大街上,我欣赏自然景色,我也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热烈地鼓掌,也帮助别人,但开口讲话的却不是我。别人赞扬我,我便稍微想一想;别人冒犯我,我也几乎不感到惊奇。随后我便置之于脑后,并对冒犯我的人,笑颜相向,或向我所爱的人打招呼时特别显得礼貌有加。如果我的头脑中仅只有一种人的形象,那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有人逼迫我,让我说出到底我是何许人也,我就说:“依然啥也不是,依然啥也不是。”

    这总比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要好。我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我在堆积着废铜烂铁的郊区,我在两旁栽满水泥树的宽阔的大道上前行,这条路直通一个个冰冷的土穴。在那里,我看着那些大胆的伙伴在三米深的坑里掩埋我的朋友们。并见到一双沾满泥土的手递过来一枝鲜花,如果此刻我把它扔掉,下面可做它墓穴的是太多了。我充满了虔诚,十分动情,低头致敬。大家非常赞赏我的讲话十分得体,但我却不值得赞赏。我在等待着。

    我等待了好久。有时候我步履踉跄,不知所措。成功的机会一失再失,但这没有关系,反正就只我单身一人。就这样,我常在夜间醒来,人在半睡状态,似乎听到一种浪涛般的声音,那是海水在呼吸。待到完全清醒时,我才确实地感到,风在树枝间低吟,一种使人不快的嘈杂声在寂静的城市里起伏着。随后,我便感到一阵阵悲苦向我袭来,使我无计逃脱,却又无法给它穿上一件时髦的外衣。

    还有的时候,情况却恰恰相反,我得到了帮助。在纽约,有那么一些时日,我便沦落在这个用水泥和钢铁造成的大井的深处,在那里,有几百万人在漂泊游荡。我从一处奔到另一处,却找不到尽头,我已然精疲力竭,于是只好到正在为自己寻找出路的人群中去寻求出路。我几乎被窒息了,惊慌失措中几乎要高声呼喊。每当此时此刻,便听得身后远远的有一声呼唤,这声呼唤告诉我,这个城市,这个干涸的大蓄水池,只不过是一个小岛,在巴特厘塔的顶端,我洗礼的圣水正在等待着我,污黑、腐败,上面用空心软木所覆盖。就这样,一无所有的我,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并且虽然有那么多的房屋,却在外边露宿,但只要我乐于这样,便感到非常满足,我随时都在准备着漂洋过海。我不懂什么叫绝望。对一个绝望者和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他们没有家乡。我知道,大海走在我前面,并且也跟随着我。我完全准备好要做一件荒唐的事。那些相爱的人,一旦分手,彼此便生活在痛苦中,但那却并非是绝望,他们知道,爱还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双眼无泪地甘受流放之苦。我还在等待。那一天终会到来……

    水手们的赤脚轻轻地踏在甲板上。天一放亮,我们便起航了。刚一出港,便有一阵阵短促有力的海风强烈地冲击着海面,便掀起了一道道没有泡沫的小浪。稍过些时候,那清凉的海风便在水面上播下一朵朵白山茶,但却转瞬即逝。这样,整整一个上午,船帆便在这个欢快的巨大养鱼塘上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海水显得很沉重,泛着白色的鳞片,像清新的黏液。不时地还能听到海浪撞击船艏柱的声音。海神吐出的一片苦涩而滑腻的泡沫,在甲板上流淌,然后便流到海里,随即海水便把它们冲得忽隐忽现,看上去像蓝色和白色的脱毛乳牛,显得疲乏不堪,但还能在我们船后漂浮很长时间。

    自出海以来,一群群海鸥便跟随着我们的船只,看起来十分悠闲,翅膀几乎不动。它们驾着海上的轻风,笔直地飞行,非常漂亮。突然扑通一声,这一声响,从船上的厨房里传了出来,似给这些贪食的海鸟发出一声信号,打乱了它们美丽的飞行阵容,似在那挥动的白色翅膀中燃起一团烈火。于是这群海鸥便乱了阵脚,立即掉转方向,争先恐后地以最快的速度向海面冲去。几秒钟后,便又在海面上重新聚集起来互相争食,但却落在我们船只后面了。只见它们在海浪的空隙中慢慢地分享着那些天赐的食物。

    中午,在燥热的阳光下,大海也懒洋洋的,几乎一动不动,待到它恢复了元气时,它能使天边的寂静发出呼啸。经过一个小时的煎熬,像一块白色的巨大铁板般毫无生气的海面,便开始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先是轻微的爆裂,接着便冒烟,终于燃烧起来。再过些时候,它便会掉转过身躯,向太阳显示它那湿漉漉的面孔了,现在则隐藏在海浪中和黑暗里。我们穿过海格力斯[80]峡道,在峡道顶上安泰便死在那儿。出去,便是大洋了。我们仅凭一条船便越过了合恩角和好望角,子午线和纬线并行,太平洋连着大西洋,接着便向温哥华而行,我们便慢慢地向南海进发……一天早上,那些海鸥便一下子消失了,因为我们离陆地已远,伴随我们的忽然只有船帆和机器。

    伴随我们的还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海浪自看不到的东方涌来,一个接着一个,显得极有耐心。一直来到我们面前,然后仍然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离开我们,向陌生的西方而去。漫长的行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长河小溪一个个地过去了,大海也过去了,并且也留住了。就这样,人必须有爱,有忠诚,也有短暂的逃亡。我拥护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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