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蒂博一家》的第一批读者对雅克的关心作出了解释。青年人在当时是时髦的。而马丹·杜·加尔这一代人,又把这种对青少年崇拜的习俗传到我们这一代并感染了我们的文学领域(我们当代的每个作家,每当遇到一件事需要了解青年们真实的想法时,他都要带着忧伤的心情自问,青年们到底对他是怎么想的)。我不敢肯定,我们1955年的读者在喜欢雅克甚于喜欢安托万这个问题上到底能坚持多久。至少,我们应该承认,马丹·杜·加尔对雅克的塑造是成功的,他是我们文学作品中最美的青年形象之一。这个典型人物,他勇敢、坚强、心口如一,怎样想便怎样说(好像凡人们想的事,都是应该讲的),他珍视友谊却不善谈情说爱,他耿直又拘谨,像个涉世不深的儿童,这不但影响他自己,也使别人觉得不舒服,就这样,他以其不妥协的精神和以其纯洁的品质投身于坎坷的人生。这个人物被作者塑造得栩栩如生。
但在小说中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命运,像流星一般在生命中一闪而过。即雅克以某种方式表现出他不善应付生活,他的两大经历,一个是爱情,一个是革命,这两件事便是证明。我们可以看到,雅克首先把革命活动放在爱情之前。当他同珍妮结合后,他努力想使爱情同革命齐头并进,这是他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想法。那就让革命暴露吧,这也便暴露了他自己,那便是他一下子就丢开了珍妮,使自己孤独地死去,他愿意在这方面做出榜样。这种离去是唯一使他们爱情得以永固的保证。愤世嫉俗的珍妮已经开始恨雅克了,但她又不爱上流社会里那些人,她不能承受别人对她的接近,这会使她陷入深深的思想斗争之中,但她却又远离了雅克,并对他表现出某种生硬的感情,甚至看不到她有什么笑脸,那情形恰似一位寡妇的生活写照。似乎这位珍妮就是一段木头被人做成了一个女人。对死去的情夫应该忠诚的观念,以及对他们这种奇特爱情的结晶——他们的孩子的照料,这一切足以使她站立起来。实际上,对他们这两个处于“窘迫”状态的人,又能设想出什么出路呢?
更难于描绘的,是安托万的形象。与雅克相反的,是他以极强烈的感情对生活表现出真挚的爱。他很讲究实际,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够支配人的身体这个王国,他的个性就体现了他的志向。他的友谊,他的爱情也都实实在在。朋友的帮助,女性的光彩,是他感情的归宿,因为这些都可以照亮他的心灵,激发他的才智。他有时对自己所直接感受到的事物比对自己所相信的事物更为亲切。在封塔南太太面前,他严格地要在肉体上保持一个耶稣教徒的形象,实际上他同那些人并无瓜葛。
这种对肉体的爱欲,有时会导致一个人变得懦弱,或者导致一个人只耽于享乐。但有两件事在安托万身上却表现得很平衡,而且是相得益彰,那就是工作和他的性格。他的生活很有条理,很有章法,特别是很有针对性,那就是一切都同他的职业相关联。同时,他极强烈的性欲对他也是一件好事,可以帮助他从事自己的职业,即可以指导他作为一个医生不容忽视的一个方面,使他能够洞悉患者身体内部的机能,甚至他这种性欲可以在许多方面被他自觉地利用起来。因为安托万绝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在品德上是有缺陷的。某种孤独的享乐形式并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雅克和安托万可以帮助我们懂得世界上有两种类型的人,一种人在青年时便死去,而另一种人则生下来便已成年。而成年人就有可能认为他们的稳定状态就是世上的规律,这时,不幸对他们来讲就是个错误。安托万似乎觉得,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可能是最好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的大学路上选择一个特别公馆住下,来从事其高尚的医生职业,并对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殷勤致意。这便是他的局限性,起码在第一卷里是如此,并从而导致他产生了相当多的令人不愉快的态度。他出生在那个资产阶级家庭,使他自小认为他周围的一切就是永恒的,因为他周围的一切都使他满意。这种信念甚至形成了他的本性,就好像他穿着蒂博家的儿子的紧身上衣一样那么平常。他的行为像一个有产者的富家子弟,后来竟发展到肉欲的冒险:他花钱买欢乐,并炫耀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派头。
安托万不需要承诺生活,他只需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不仅只他一个人也就够了。简言之,按他的性格逻辑,他要走的路完全同雅克背道而驰。小说所蕴含的深刻道理便在这里显现出来。马丹·杜·加尔知道,他们所了解的,其他人在现实环境中发现不了,只能在他们的本性同环境相碰撞时才能发现,于是他们仍然是他们。很自然地,是一位女性打破了安托万龟缩在里面的那个贝壳。真理只有通过肉体才能触及人的肉体。因此,他们的道路仍然是不可预知。这条道路便叫做拉舍尔,她同安托万结合的那段插曲是《蒂博一家》中最精彩的片断之一。安托万和拉舍尔的爱情,同诸多文学作品中的爱情相反,从没有被安置在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但至少,却使读者心中充满了一种隐约的欢快,一种对这个世界的感激之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拉舍尔的物欲,照亮了整个蒂博一家,直到她临终之前,安托万一直都同她在一起。安托万在拉舍尔身上发现的不是他惯常所见到的对金钱的崇拜和一个屈辱的灵魂。她赞赏安托万这是肯定的,但却不屈从于他。她感受过也追逐过人生,在他面前她也有自己的秘密,但却从不改变自我。她一直爱着安托万,她说:“我就是这样。”他也接受这样一个现实的存在,认为这种存在方式是美好的,是别具风味的。他们两人的相处这件事,便已把他们放在了一个互相平等的地位。在一个夏季的暴风雨之夜,安托万在给一位小姑娘做急救手术,拉舍尔神情严肃地为他举着一盏灯,安托万发现,对自己医生职业给予帮助的就是唯一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人。随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便双双一起睡着了。当安托万醒来时,感到身旁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原来拉舍尔正偎依在他身上,已经入睡了。不久,他们便成了一对情人。其实,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人了。他们在紧紧的依傍中,一起互相给对方注入了更加伟大的生命力。自那时起安托万便怀着感激的心情高兴地退步抽身了。两兄弟在经过长达数年之久的分别之后,雅克在洛桑[141]见到他哥哥时,发现他“变了”,这样,一百个传教士做不到的事,由一位女性来完成了。然而这位女性并非属于安托万认为唯一的和永恒的那个世界,她属于那种历来都居无定所、到处迁徙的放牧族。在她身边,人们体会到的气氛叫做自由。不错,是声色之乐的自由,在其中安托万第一次发现存在于差别之中的那种平等,此乃是肉体和精神的最高梦想。同时这也是对于拉舍尔与之和平相处的那些偏见的心灵的自由。对这些偏见,她自己一无所知,并且以她自己的存在,不动声色地予以否认。就这样,安托万在她身边就单纯得多了,并且发现了她性格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她的宽宏大度,她的生命力以及欣赏力。他并没有变得更好,只不过完成了一件事,即在他身外,同时又在距他最近的地方,很愉快看清楚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也看清楚了他,并向他致意。有一些真理可以说是至理名言,它可以这样归纳:男人的真理是他觉得有权按照自己的样子做人,同时他还要解放那个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
在他们分别了很久之后,这条真理仍然使安托万动情。“他放声大笑,显得年轻又好动。这些,他已压抑了那么长的时间了,却让拉舍尔一下子把它们永远给释放了出来。”不错,他们确实是分手了,在一个雾雨连天的夜晚,互相没有再看一眼,显然,他们的故事是短暂的。拉舍尔抱着一种虚幻的追求回到非洲,想找到一个能支配她的神秘男人(其理由是,那个地方有点儿浪漫色彩)。实际上,她是在走向死亡,和死亡做伴,这个活的人便有了一个天生的同谋者。但她是在帮助安托万成长,甚至是在帮助他更好地死去,因为他愈是向她接近,也便愈接近死亡。在他的记事本上,他为雅克的儿子这样写道:“不要瞧不起你安托万叔叔……他那种可怜的经历,不管怎么说,在他可怜的生命中还是比较出色的。”“可怜”这个词,在这里是有些过分了,但那是一位即将死去的人带着自怜的心情写下来的。安托万的爱情生活可能并不那么丰富多彩,但在这个方面,拉舍尔却是件精美的礼物,是一个能使人获得财富却不承担义务的礼物。
自由和谦逊,这两件东西是拉舍尔在安托万身上唤醒的品质。生活是糟糕的,它有时就像在说安托万:“他好像在同一个极端乐观的人对话,这个顽固家伙,他愚蠢地感到很乐观,这个人就是他,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安托万。”就是这个安托万,他就靠同拉舍尔的结合活在世上。他知道生命是美好的,但也可能随时就会灰飞烟灭。因此,必要时生命也可以说谎,并且要耐心地等待着生命为这个信心作辩护,就像它在大多数情况下所做的那样。但在他身上,由拉舍尔唤醒的一种忧虑又为这种确信赋予了人性,于是,安托万此时便承认了别人的存在,也明白了比如在爱情上,享受其乐趣的并非仅是单方面的一个人。这便是走向众人的一条路,但却是很实在的一条路,这条路使人明白,在历史的发展中,经受考验的并非只有他一人。法兰西也加入了战争行列。雅克反对战争,并最终死于反战活动中。安托万尽管不喜欢战争,但他还是参战了,后来他也死于战争。他离开了他那声名卓著、事业兴旺的行医生涯,离开了装饰一新的特别公馆。他的行军背包磨坏了新漆的油漆。不错,油漆是损坏了,天花板和墙裙均已剥落。他明白,他将永远也不会再找到他放弃的那个世界了。但他却把主要的留了下来,那便是他的医生职业。他可以在战争中行医,甚至像他说的那样,可以为革命事业而行医。在那个日益荒唐的历史时期中,安托万算是自由了,他抛弃了原来的一切,却没有抛弃原来的自己。他已然懂得了判断战争:作为一个医生,他从伤员身上和众人的情绪中了解战况。他中了瓦斯气,人已然虚弱无力,这都注定了他的死亡,他对那个旧世界了无遗憾。在《尾声》中,他担心的两件事,一个是人类的前途,一个便是雅克的儿子让·保罗。至于他自己,除了回忆之外,已一无所有。那回忆是对拉舍尔的回忆,这些回忆曾经构成了他生存的学问,而自这时起,又能帮助他死去。
《蒂博一家》以那位患病医生的日记和主人公的死去而告终。一个社会也将和他一起死去,我们须明白的是,通过一位宽容大度的个人行为,能够把本身从一个旧世界过渡到新世界的究竟是什么。历史的大潮已覆盖了世界各个大陆和人民,然后它又剧烈地退下,余生者便能看出其中缺了些什么,什么东西可以继续下去。安托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活了下来,把他能够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留给了让·保罗,亦即是说留给了我们。这也正是人的可贵之处。自安托万从他的老师菲利普目光中看出了谴责的意味后,直到他最后孤独的处境,他的人格力量就不断地增长,但那却是随着他逐个地认识到自己以往的疑虑和自己的弱点时才发生了这种变化。一个小小的医生,现在对能够发现自己的无知甚感满意。“我对自己,对世界了解得尚少,但却被判了死刑。”他知道,纯粹的个人主义是行不通的。因为青春力量的那种利己主义的轰轰烈烈的事业并非是生命的全部。每小时有三个人出生,也有同样数目的人死去,一种不可估计的力量,把每个个体的人卷入生殖繁衍的波涛之中,并把他抛进永远填不满的死亡的海洋中,倘若不承认自己的局限,并尽力把对自己的义务和对别人的义务结合起来,他还能做什么呢?再说,他这也是孤注一掷了,在这方面,安托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死前所写下来的那句话:“我从前只不过是平庸之辈罢了。”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确实的,按同样标准衡量,雅克则是一个例外。但正是这个平庸之辈,他赋予了整部作品以力量,照亮了它内在的深意。
对这样一位默默工作着的创作者,他不加任何个人评论,却为我们创造出两个如此不同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我们对他该做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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