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崂山作为除魔卫道的中坚人,自然也不能离开。炽雨在,官长铭便也不肯走,剩下个言二因为心里莫名的小九九,也选择留下来。
老和尚为招呼这些人吃晚饭,兴高采烈去地里摘白菜挖土豆,棋盘小妖立即幻化人形,跟过去帮忙,他嘴上虽然总嘟嘟哝哝抱怨不停,可仅有的那只手也从不歇息,尤其那些重活,更不敢让老和尚干。
言二不好意思吃白饭,便过去帮忙。
趁老和尚进厨房烧火煮饭,言二问棋盘小妖,“我看老爷爷皮肤巩膜都有黄疸现象,四肢消瘦腹部隆起,应该是腹水,他是不是肝出了问题?多久了,严重吗?”
棋盘小妖十分惊喜,扔下锄头就去拉言二的手,“你是医生吗?懂看病吗?太好了,你快帮他瞧瞧吧!”
“我不是医生,也不会看病,我只是恰巧看到过这方面的事。”言二问,“既然生病,为什么不送医院?”
“我也想啊,但老和尚不答应。”棋盘小妖为难道,“一来我们没钱,二来我们没亲戚,三来,”他噘起嘴,“老和尚总说自己活够了,不想去看病。”
言二环视眼前的小菜园,又看向采光严重不足的内室,再想想老和尚那病症,恐怕也是回天乏术。
他低下头,舀起一勺水,缓缓浇到土里——就连这破庙里的蔬菜,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晚饭只有两道菜,清炒白菜和炖土豆,这波人的饭量直接掏空了老和尚的米缸,但他仍是笑呵呵,说寺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
因为炽雨进不来寺庙,晚饭后官长铭自发要去房车上陪她。棋盘小妖贪新鲜,在房车里钻上钻下,对哪儿都好奇。
小崂山去附近树林散步消食,回来时拿道袍兜了七八个新挖出来的地瓜,他招呼棋盘小妖去捡柴火,又指使官长铭挖洞生火,几个人就在房车外的山地里烤起地瓜。
弋之闻到香味,带着言二跑出来。
小崂山问:“和尚呢?”
言二说:“睡了。”
小崂山说:“那留一个,等他醒来吃。”
棋盘小妖生下来就没和这么多人一起玩过,特别兴奋,他看起来最小,便分到最大一个地瓜,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捧着,呼哧呼哧狂吹气。
炽雨坐在他旁边,替他拨开地瓜的外皮,棋盘小妖笑嘻嘻道了谢,一阵狼吞虎咽,却时不时烫到嘴角的伤。
“痛吗?”炽雨问。
棋盘小妖龇牙咧嘴地笑,“当然痛了。”
“既然痛,为什么还要和它们对着干?”炽雨问,“那些恃强凌弱的家伙,只会一次比一次出手重。你不怕哪天就被它们打死吗?”
“怕啊,当然怕,尤其它们打我的时候,更怕。”棋盘小妖说,“可不想被打,就只能从这儿离开,离老和尚远远的,不能帮他干活,不能陪他下棋。而且我和它们不一样,我不是万妖冢出来的,万妖冢里不杀人的协议对我无效,如果有天它们要求我杀死老和尚呢?妥协一步,往后就是步步妥协。”他耸耸肩,“很可怕对吧,所以比起这些,我还不如被打。”
众人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思虑深远,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官长铭说:“那你可以阳奉阴违啊,先答应不和老和尚相处,私底下偷偷往来,它们总不能一天到晚盯着你吧?皮肉之苦,能省就省。”
“不行啊。”棋盘小妖笑道,“如果让老和尚听到,他即使理解我,还是会难过啊。老和尚太老了,又生着病,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我怕我今天说了谎,明天就来不及和他解释。我听说人如果临终有怨结,容易变成厉鬼,老和尚是和尚诶!谁变成厉鬼,他也不能变成厉鬼,对吧?”他说到这儿,大概是想象起厉鬼模样的老和尚,觉得有趣,自顾咯咯笑个不停。
其他人都没有笑,比起老和尚变成厉鬼的玩笑,这一人一妖之间总为对方考虑的情谊更让人动容。
“你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小崂山感慨。
棋盘小妖却说:“我和老和尚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照顾,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整整一夜,周围毫无动静,寺庙里只能听到老和尚如雷鼾声,远处花车上还有官长铭与他遥相呼应,此起彼伏。
弋之被吵得睡不着,索性爬到车顶看星星,没会儿,炽雨也上来了,拢着裙子坐在她身旁。
起初她们都没说话,直到底下车厢里官长铭的鼾声戛然而止,足足静了小半会才重新发出呱的一声响。
弋之噗嗤笑道:“言二说官长铭的鼾声很有规律,心情好的时候是湖岸上的鹅,短促有力,奋发向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是洞穴里的棕熊,绵延低沉,恨不得来年春天掏光周围百公里的蜂巢。”
“那现在呢?”炽雨说,“既不像鹅,也不像熊,倒像青蛙。”
弋之哈哈大笑,随即又惊觉地捂住嘴,小声道:“现在这样,说明他心情好,也心情不好。”
炽雨不解地看着她。
弋之笑道:“他能与你重逢,自然心情好,但他得知你来寻求超度,自然心情不好。”
“能吃下两碗米饭,一个地瓜,还能睡得这么沉,心情不会差到哪去。”炽雨揪起裙摆上一叶小小枯草,语调平静地说。
弋之嘿嘿笑,“你真的要找法师超度吗?超度诶,你不害怕吗?”
炽雨摇头,“超度有什么可怕?”
弋之抱住膝盖,歪着脑袋看炽雨,两只大眼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你连超度都不怕,为什么害怕留在我们身边?”
炽雨微愣,“我并不害怕你们。”
“你当然不怕我们,”弋之挠挠脸颊,可爱道,“你怕的是和我们呆得太久,就忍不住相信我们。你怕的是比相信更进一步的信任和托付吧。”
炽雨断然否定,“不是。”
弋之却笑了,不和她强行辩驳,而是转了话题,“老和尚快死了。”
炽雨面色微黯,“嗯,他面有死相,头顶有死气,确实时日无多。”
“人真的很脆弱,哪怕无病无灾,也堪堪只有百年。”弋之感慨,“像你这样,年轻貌美就去世的,更让人惋惜。”
“所以你总是很包容人吗?”炽雨问,“你救官长铭,救我,言二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小崂山要你帮忙你就帮忙,你为什么这么迁就他们,你就那么喜欢人吗?还是说,正因为人在你眼里渺小,你才像怜悯蝼蚁一样怜悯他们?”
“其实人没他们自以为的渺小,也没妖怪们以为的脆弱,人是很强大的。”弋之轻声说,“你看看现在的世界,不就是人创造的吗?这样的世界,妖怪们可创造不出来。”
“可人创造现在的世界,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炽雨说,“况且现在的世界也并不尽人意。”
“那有什么关系?”弋之看着炽雨,认真问,“用了很久时间和不尽人意也不能否认他们的付出和强大啊。”
炽雨一时无法反驳。
“更何况,一个像我这样的妖,不也是人创造出来的吗?”弋之笑了,手下意识摸上发尾的黄丝带,“我父亲只是折下一朵花,插在了我母亲的鬓角,他们相爱,于是我就诞生了,是不是很神奇?”她用力点头,自我肯定,“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奇迹。”
炽雨看着她,突然笑了。
弋之从未见过炽雨这样笑,简直赏心悦目,又惊又喜,“你笑什么?”
她一提,炽雨反而立即板住脸,不笑了。
弋之没看过瘾,抱住她胳膊左右摇晃,“你笑嘛,除了我母亲,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你笑嘛!笑一个嘛!”
不管她怎么央求,炽雨就是面无表情,死活不笑,弋之最后摇累了,抱着她冰凉的胳膊,枕着她瘦削的肩膀,慢慢睡着。
天上夜色正浓,月光却明亮,炽雨看着身旁弋之,听着车厢里官长铭规划有序的鼾声,静静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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