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生灵都不足言二小指指甲盖大,却都生着可爱的圆脑袋和短胖的四肢,它们的圆脑袋接近透明,上面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一条像是蝌蚪的小黑虫在脑袋里游来游去,贴着脑壁,黑而明亮,追着言二和弋之的小船,在狭窄的空间里,热烈游动。
而发出光亮的,正是这唯一的小黑虫,它们每游荡一次,黑色的皮肤上就会散出白光,穿透圆圆的脑袋,变成黑夜里的温柔荧光。
“这是山晗。”弋之不知何时站到言二身后,轻声细语道,“是最小的山怪,只有在天将明前,且山雨未至,才会成群结队地短暂出现,它们性情活泼温顺,没有攻击性,如果看到它们,就说明天要亮了,并且你将看到黎明的彩虹。”
言二生怕惊走这些小东西,也压低声道:“我以为是萤火虫。”
“也有萤火虫啊。”弋之指着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那十多只萤火虫,调皮轻笑。
言二在漫天荧光里看着弋之的脸,心中的温暖和柔软像涨潮的海,不知不觉将自己彻底淹没。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舍不得弋之。
扁舟从山晗的光群中悄然远走,等到舟身再次搁浅,天光果然微亮。言二扶着弋之回到岸上,沿着晨曦的方向朝前走,直走到他们这一天兜兜转转都未到过的地方——言二那辆帕萨特停着的山道上。
感觉有雨丝落在鼻尖,言二抬头,就见晨光中飘起了轻薄如丝的雨,他和弋之站在山道悬崖一侧,俯瞰山下的农田和乡村,以及山腰下若隐若现的曦光彩虹。
“走出来了。”言二一把托抱起弋之,“我们走出来了!”
“太好了!”弋之抱紧言二脖子,双腿夹着他的腰,开心道,“你赶紧去医院治伤,我回去找那三个迁坟的工人。”
一听说她要独自返回树林,言二把她放下,皱眉,“太危险了!”
“我已经知道他们被困在哪儿,现在只是过去把他们带出来。”弋之一顿,苦笑道,“况且,我也应该去和它们了结这件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自己犯错,还煽动怂恿一群妖怪一起犯错,置之不理的话,迟早酿成大祸。”
言二理智上都能理解,情感上却无法接受,他踟蹰许久,最后在弋之亮晶晶的眼神里败下阵,只用力握住她的手,轻声却坚定,“不要忘记我的第三个心愿是你要留在我身边,一定要回来,回到我身边。”
“好。”弋之毫不犹豫答应,仿佛那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言二坐进车里,透过后视镜眼睁睁看着弋之瘦小背影重新被树林吞没,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弋之,她也是这样送他离开,之后消失。
言二原本因为晨光和彩虹而激动的心情变得恶劣,他猛踩油门,向着山下驶去。
言二回家后,却没有上楼,而是来到马路对面,把房车冰柜和水桶里的鲜花全抱到帕萨特上,又拿走官长铭的扩音器,这才驱车重往来路去。
五六点的县城和乡村尚未清醒,到处空荡荡的,言二只用半小时就又回到弋之离开的山道上,他把车停好,自己爬到车顶,举着扩音器冲树林喊话,“我知道你们都在,我给你们带了见面礼,出来吧,我们聊聊!”
一开始,偌大的树林毫无回应,这让言二看起来像个十成的傻子,可他坚持不懈又喊了几分钟,终于,在最靠近山道的一棵树后,探出了第一颗脑袋。
言二看见它,用力挥手,示意它过来。
那妖怪左右看看,大概是没发现弋之,这才大摇大摆走出树林,来到言二身前,恶声恶气地问:“大清早你瞎嚷嚷什么?”
言二和和气气道:“我想和你聊天。”
“聊天?”那妖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反问,“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你认识我吧?”
“谁不认识你啊!你这个躲在弋之背后,卑鄙无耻的人类!”
言二也不生气,“你是万妖冢出来的吧?”
“废话!”
“那你随便告诉我点关于万妖冢里的事吧。”言二边说边递出一枝花,“你告诉我一件事,我送你一朵花。”
妖怪下意识接过花,“你想知道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于是那妖说起自己在万妖冢里的邻居臭鼬,他对自己的邻居怨声载道,从它黑白的毛发说到它乱七八糟的地洞,又说起它的臭味,深恶痛绝。
它说这些只是无聊,加上想恶作剧,没想言二却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向它道谢。
在第一只妖怪讲述的过程里,更多的妖怪聚集过来,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后面的妖怪们便无所谓地接过言二送来的花,滔滔不绝聊起自己过去的生活。
它们说自己化妖的经过,谈自己在万妖冢里的生活,讲它们知道的弋之。
言二每听完一件事便送出一枝花,等到闻讯而来的妖怪们各讲完自己的事,天色已入午,而言二的帕萨特旁也聚集成百妖怪,比雨夜那回更甚。
那些妖怪吵吵嚷嚷,别人说什么它们都要插一两句话,有些一言不合就到旁边打架,有些说得煽情便引来成片哭声,有些说了可笑的话,所有妖怪集体嘲笑,不少妖怪把花插在脑袋上,随着它们说话动作,那些花便在日头下摇曳,好似重新长在土里。
狭窄的山道上,妖怪们把言二围在中央,却没一只想起要害他。
等到言二送出最后一枝花,有个四目三耳的妖怪蹿到他旁边,问他,“你为什么要听我们说这些?”
言二看着它成倍的眼睛,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想了解你们。”
他想感受昔日的万妖冢,想知道妖怪被人类欺骗囚禁在地底下的生活,只有明白了这些,他才能真正明白妖怪们的爱恨,才能明白那些微不足道的希望对弋之而言有多重要。
弋之独自进入树林后,遇到妖怪便打听巨怪的下落,大家都知道这儿昨天发生的争斗,一个个讳莫如深,都不敢当面站队。
弋之也不勉强,独身一人优哉游哉地循着空气里若隐若现的硫磺味,继续朝前走。
走了没多久,她便在一条水流较大的河边看见巨怪的身影。
巨怪还是那满目疮痍的模样,背对弋之坐在河边给自己清洗身上的脓包。弋之看它半个身体泡在河里,周围无数毒虫在水面扑腾,心想言二昨天渴急了也不喝这附近的水果然明智。
弋之在巨怪身旁的一棵野柳树上坐下,轻声问:“我还是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巨怪早早便知她过来了,只是懒地抬头,“我的名字并不重要。”
“可是对我很言很重要。”
“为什么?”
“说不定我们以前在万妖冢是朋友,或者是邻居,或者曾经一起吃过饭。”
巨怪冷哼一声,“你可以放心了,我们过去在万妖冢从来没有交集,不是朋友,不是邻居,更没有一起吃过饭。”
“是吗?”弋之摸摸下巴,懒散地趴在树枝上,仍是低头看巨怪,“等你洗完身上的伤,我们还要打一架吗?”
“我身上的伤是洗不完的。”巨怪说,“但我和你的架也必须打。”
弋之早料到这个答案,无奈点头道:“那我可以请你到岸上打吗?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水。”
“好,不过你得再等等。”巨怪从肩胛骨的位置抓下一只蜈蚣,扔进嘴里一顿乱嚼,口齿不清道,“我还想再洗洗。”
“不急,你慢慢洗。”弋之在柳树枝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双臂枕在脑后,骄阳晒在她近乎透明的脸上,她眯了眯眼,随后打了个哈欠。
“昨晚没睡好?”巨怪问。
“你们在外头又是迷障又是天罗地网,我怎么可能睡得好?”弋之捶捶肩膀,“更何况山洞里又冷又硬,还没有食物,我白天要赶路,下半夜还要赶路,累得要死。”
“听上去是不太好,可是比起咱们过去在万妖冢,这样的地方岂不是天堂?”
“咱们过去的万妖冢啊……”弋之摘下两片宽柳叶,盖在眼睛上,这下整个世界都变得嫩绿起来,她忍不住笑,“咱们过去的万妖冢,那可真是地狱啊……我至今记得地底下的赤焰漫天燃烧,不管在哪儿,每走一步都像走在烧红的刀刃上……那个地方除了火还是火,别说人,就连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活不下去,多少妖怪发了疯,自相残杀,互相吞食,可地上的火还是一日高过一日。”
“是啊。”巨怪停下手中动作,长长叹息,“后来要不是九尾白狐牺牲自己建筑起幻境之城供我们居住,我们这些老妖怪,哪里熬得过这千年。”
弋之想起那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狸,以及总是与它形影不离的那株小桃花,也忍不住怅惘,“那是我见过的最后一只九尾狐狸,九尾狐狸的天生幻术恐怕也要在这个世上绝迹了。”
这个场景很奇怪,昨天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两只大妖怪,并且等下还要一决生死,可此刻,它们却一左一右待在河边,晒着太阳,洗着澡,吹着风,聊它们共同经历过的那点事,像久违的老友,又像曾经同一个战壕爬出来的战友。
在万妖冢那样的地方呆过,要说生死与共过,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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